作者:匪鱼非鱼
对此,沈白幸闭眼不闻。
侍女小声的交谈飘来,领头的那个让人将东西摆在长案上,欠了欠身,朝门外走。沈白幸猜是去找单渊了,不过找了也没用,他不想再配合单渊这种杀人诛心的行为。
近段时间,只要一闭眼,沈白幸仿佛能听到风吹过旷野密林的呼呼声。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却像过了四季,春日枝头的花苞在秋天化作一颗颗种子,随风散入神州,它们落在山丘、河边、沙漠,慢慢生根发芽。
他常常生出在睡梦中死去的错觉,等眼一睁,又是白茫茫中熟悉的轮廓。
“她们跟我说,你不配合。”
戮仙君面无表情的来问罪,可惜,沈白幸戴了白绡也成半个瞎子了,自然看不见他的怒气。
困倦乏力让沈白幸懒于开口,这种行为无异于火上浇油,让单渊眼底蓦然腾起猩红。黑色的煞气浓郁成实质,从他衣服上溢出,墨水一般散向四周。
几乎是瞬间,沈白幸感受到魔气,骨头灵脉生出针尖般的刺痛,釉白的脸色难看至极。他望着戮仙君越发靠近的身体,道:“离我远点。”
这句话成了压疯单渊的最后一根稻草,右手猛然揪住沈白幸领子,脸贴着脸,咄咄逼人:“你让本座远点就远点,本座岂不是很没面子。”
“把衣服拿过来,”单渊大手一挥,“本座亲自伺候你更衣。”
虽然单渊靠过来的时候顾忌沈白幸,收敛了魔气,但他毕竟处于气头上,还是没有完全控制住。两人相交的地方,火辣辣的灼烧沈白幸皮肤,后者双手撑住戮仙君肩膀,手臂因为疼痛在细微发抖,“好难受,你走开。”
“是我帮你穿还是你自己穿?”
看单渊这样子,沈白幸知道就算自己一直顽抗下去也逃脱不了被摆弄的命运,哀叹一声:“我自己来,你松手。”
“如你所愿。”
单渊松开沈白幸的衣领,双臂交叉环在胸前,盯着对方动作。侍女捧着衣服恭恭敬敬弯腰,“仙君,请。”
手臂撑在腰后,沈白幸废了老大劲才挪动身体,他喘口气,抬手去够衣服。指腹恰好落在绣了金丝凤凰图样的布料上,沈白幸摸了几下,发现这件衣服绣工了得衣料上乘,难为戮仙君要成婚了,还这么想着自己。他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将红色的婚服套身上。
“你穿红色很好看。”
面对单渊的夸赞,沈白幸一言不发,摸着腰带要往腰上系。
“我来。”单渊也不顾沈白幸意愿如何,搂着对方腰就把对方从被窝提出来。
落在地上的那一刻,要不是靠着戮仙君,沈白幸非常怀疑自己这双不争气的腿会软了,倒地上。
“瘦了,”单渊帮衣服上的褶皱捋顺,拿着腰带从后往前系。他本就比沈白幸要高大,何况在对方病弱的情况下,从背后看,压根看不出怀中还藏了一个人。
“何必呢?放我安心睡觉多好,我这病恹恹的,到场也是给你俩增添晦气。”
“谁敢说你晦气。”
“你不考虑我,也得……”话说到一半,沈白幸倏然停下。他单手按住胸口,动了动嘴角,一滴汗顺着鬓角滑入脖颈。
喉咙发痒的感觉突然而至,让人抑制不住的咳嗽。
沈白幸扶着单渊的胳膊咳嗽不止,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每咳动一下,胸腔、肚腹都被扯动,一阵绵密的钝疼。他感受到单渊抚摸到背脊,听见婢女手忙脚乱的倒水端茶。
“喝了。”
青柚茶杯强硬塞到沈白幸嘴边,刚张嘴,甜丝丝的茶水就顺着喉管滑落肚腹,水流滋润着嗓子,沈白幸总算停歇了。
恰在这时,有人在门口禀报:“主君,吉时到了。”
“嗯。”
单渊看了一眼托盘上的发冠簪子,再托起沈白幸的脸左右打量,咂摸:“有这张脸在,金玉戴头上俗气。”
手指一点,一块红布自动浮起,在沈白幸不解的视线中,盖住了他的脑袋。
隔着极近,沈白幸总算认出了这是新娘子的红盖头,他不敢置信道:“今日不是你与君后的大婚么?给我盖盖头算什么意思?”
“大婚没错,君后也没错,不过同我拜堂成亲的人,除了你没人有资格。”
沈白幸没想到传了好几天的大婚事件当事人之一居然是自己,他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单渊此举,把白青蓉至于何地,又将自己至于何地?
“你跟我拜堂,你的嫔妃呢?”
“白青蓉本来就是要弃的,她那老不死的父亲可是想杀本座呢。”
单渊弯腰,将沈白幸整个抱起,掂了掂,“太轻了,晚上摸起来咯手。”
“我有腿,自己能走。”
“可惜是个残的,”单渊大步迈向殿门口,“今日本座心情好,抱了你得感恩戴德。”
沈白幸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众目睽睽之下,由人抱到了马车上。魔族的婚服以黑红两色为主,八只魔兽拉着车辕朝举行仪式的地方行驶。
从戮仙宫到布恶台要穿过半个深渊,布恶台是浮在裂缝最宽处的一座小岛,岛上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八十一阶枯骨,从底部绵延到布恶台,两侧是浴火而生的若见花。站在布恶台上,能看见通天碑龟裂的巨大背影。
魔族的重要节日,魔君都要带领朝臣前往布恶台,就像古代的帝王在祭台祈福一样。有区别的是,魔族不祈福,他们信奉武力至上,由掌握着权柄的戮仙君站在布恶台享受万人叩拜,他已经成了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任何生灵拥有资格接受他的行礼。
道路两旁是手持兵器的士兵,长得千奇百怪的魔族伸直了脖子,火热的目光欲掀开那层红色的帘子,窥看他们的君后长什么模样。出门的时候,单渊给沈白幸塞了一颗珠子,说是能暂时抵挡魔气入侵。
朝臣跟后宫嫔妃早已等候在布恶台下,八十一阶枯骨皆有历任魔君的功劳,它们是战争爆发的战利品。获胜的魔君会将敌方首领剥皮拆骨,炼制成脚下一节节阶梯。
血月在布恶台背后形成一轮圆圆的背景画,隔着红色的纱帘,沈白幸视线更加不清,布恶台变成了张牙舞爪的轮廓,对着底下的魔族跃跃欲试。
他听见有人在高声唱诺,单渊牵着他的手走下车架,朝着布恶台徐徐前行。所过之处,红绸铺地、喜乐不绝。
沈白幸察觉到众多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路明明不远,但他就是走不动,刚开始几步全靠戮仙君拉着才没有摔倒。
“真娇贵。”单渊如是评价,却手臂一动,将沈白幸抱起来。
霎时一阵抽气,朝臣和妃子哪见过这阵仗,纷纷拿余光打量身穿婚服的两人。
单渊拾级而上,越靠近布恶台风越大,吹得两人的头发在空中纠缠。魔君成婚不需要拜天地,他站定的那一刻,泱泱臣民高呼跪拜,他们在呼唤主君和君后。
随着单渊抬手,深渊礼花齐放,一团团火树银花炸响在血月下。沈白幸看见裂缝中岩浆翻涌不断,几只魔兽浴火而出,张开翅膀朝布恶台飞。这些没有神智的怪物丑陋非常、血腥残暴,也不知害怕为何物,直直朝着沈白幸扑来。
不见单渊动作,两侧的若见花陡然大盛,层层叠叠直扬天际,魔兽刚飞出裂缝,就被若见花沾上,霎时被吸干血肉,成了一张张破碎的皮掉落。
沈白幸顺着漫天绯红,看见了璀璨的烟火,猩红的月光,以及通天碑摇摇欲坠的影子。有那么一刻,他踉跄两步,像有人拿着榔头狠狠锤击脚下的地面。
等回过神,沈白幸才发现刚才不止他一个人站立不稳,转头去看单渊,却见后者盯着通天碑的方向,缓缓道:“仙门百家,也有胆子来拜访。”
第109章 醒悟(一)
传闻中,修仙界被魔族打得节节败退,沈白幸真没想过他们敢闯深渊挑战戮仙君的威望。大喜之日被人打断,单渊脸色非常不好。远方,一股磅礴的灵力涌上通天碑,上面的裂纹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愈合。
“不自量力。”
沈白幸听见单渊冷嗤一声,眼睁睁的看着单渊带领众魔飞向通天碑,偌大的善恶台附近只剩下嫔妃和法力低微的文臣,热热闹闹的婚礼在中途被戳胡,沈白幸倒没有不开心,这本就是一场意外。
乐声停止,沈白幸掀开红盖头,抬头望天。仙魔打斗时的灵力波动跨过半个深渊,在他顶化成一层薄薄色彩,配上血色的月光,别有一番景色。
他站得乏了,双腿一软跌在地上,底下那干臣子瞧清他的模样,神色各异,但就是没一个人过来扶他下去。
仔细一想,沈白幸也理解这些魔族,跟人族一样,魔族内部自然有党派之分,原本的君后白青蓉背后自有党派,他这个“意外”半路杀出,挡了白青蓉的婚事取代她的位置,这些人能喜欢自己才怪。单渊一走,俱都当看不见,在底下交头接耳,宛如一群吵闹的昆虫。
索性,有灵珠护体,裂缝里边冲出来的魔兽都被若见花绞杀,沈白幸坐在地上发呆。
喊打喊杀的声音在深渊清晰可闻,然后是法术相撞的轰鸣。看地面抖动的程度,当是单渊跟人动手了,纵观修仙界,有能力跟戮仙君相抗的,除了灵清不做他想。而且以灵清大乘期的修为,过几招还可以,想要持久战,必须有人协助。
要是沈白幸没分析错,此时的单渊,应该在经历车轮战。他不担心孽徒挨打,担忧灵清这几个小家伙会不会受伤。
想的多了身体累,沈白幸从坐到躺没经历一刻钟,繁复的红色衣摆像绽放的花一样铺开,在如此紧要关头,他竟然涌出了睡意。
闭上眼睛之前,沈白幸想,他要是有上辈子,一定是困死的。
虽然没人上布恶台帮助沈白幸,但魔族一双双眼睛可不停歇,看见他心安理得没规没矩睡地上,一个个像吞了鸡蛋似的,大张着嘴巴。
窃窃私语被沈白幸捕捉,这些闲的发慌的魔族,连编排都让人觉得好生无趣。
一名婢女从人群中走出,她看了布恶台良久,终于狠下心,不顾众魔异样的目光,提起裙摆踩上了八十一级枯骨台阶。
若见花瓣被风刮落一两片,差点飞到了婢女身上。她哆嗦着腿走到沈白幸身边,轻推后者手臂,“仙君,地上凉不宜睡觉,奴才带您下去。”
沈白幸被喊了三遍才慢悠悠睁眼,“是你啊。”
此人正是那日给他系腰带的姑娘。
“是奴才,”她扶着沈白幸的胳膊,使劲将人拉起,正要迈下第一步台阶,原本安安风风的若见花突然捣乱,从两侧飘出片片花瓣,袭向中间二人。
婢女被吓到后退,可她又能退到哪里去,黑色的瞳孔中死亡之花飞速掠来。沈白幸不知那从里生出的力气,扯着侍女的手臂,用身体挡在前面。
鲜花扑面,一股清淡的香气。
“仙君!”
侍女吓个半死,捂着嘴巴不敢置信,要知道在深渊除了戮仙君,从来没人能在若见花下活命。
沈白幸打落衣服上的花瓣,望着若见不止息的从布恶台散向四方,淡淡道:“下面不安全了,我们先在这里呆着。”
侍女忙不迭是点头,但见绯红的花海长龙般席卷而下,刚才还闲聊的魔族满脸惊恐,拔腿逃命。
沈白幸冷眼看着第一个魔族被若见剥夺生命,很快是第二个第三个,一张张人皮铺在路上,被人群惊慌踩过,支离破碎。
布恶台下,所有冷眼旁观,没有搭理君后的魔族,都葬身在这场突如其来的花海中。等最后一声惨叫停息,布恶台周围变得静悄悄,若见花自动归位,沾了血的魔花将道路两侧涂抹得更加鲜红。
沈白幸看向仙魔交战的方向,或许,这是戮仙君对他臣民的惩罚。
侍女比沈白幸还要腿软,瘫在地上起不来。
一只手伸过来,是沈白幸,“走吧。”
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拉人家姑娘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给折腾摔地上,侍女看了看沈白幸的腿,大着胆子架起对方手臂搂住腰,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布恶台。
深渊之外,黑夜被灵光晃得宛如白昼。仙门浩浩荡荡一大片,他们或御剑或驱使灵兽飞行砸空中,最前头一男子剑眉星目,身着白衣,面容冷肃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旁边还站着一头金发赤裸半边胸膛的男人。
九重剑诀开遍天幕,泠泠剑锋朝着蜂拥而出的低等魔族扑去。数道人影迅速无比,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朝黑云沉沉的中心飞,外围的魔气张开触须,缠住攻击的剑光。
“师兄,小心!”
但见一抹紫色透出黑雾,长鞭势不可挡,巨龙出海般咆哮着张开獠牙。魔气化形,数万精魂被拘禁在狭窄的鞭身,一旦解除禁锢瞬间膨胀成千上万倍。
紫雷戾气混成巨大一团,首当其冲的正是纹真,化神期的修为正面对上戮仙君,光威压就够受。眼瞅着要被魔气给淹了,一阵破风声从背后袭来,金色的光亮比太阳还要耀眼,铮的一下离弦。
蔽星在灵清的控制下,将周围的魔族尽数卷入箭矢的劲风中,大乘期的修为燎烧他们的煞气,撕成碎块血沫。
长鞭倏然碰到了飞来的蔽星,灵力跟魔气相遇互相腐蚀。刹那间,震耳欲聋的一声碰撞,差点将纹真掀下云端。血沫在气劲中飞速消失,单渊手臂一抖,以极其刁钻的角度驱动长鞭,咬上了蔽星。
灵清暗道不好,在蔽星脱离控制反扑回来的时候,猛然推出一掌。携裹着法力的一击瞬间偏离了方向,朝着仙门弟子聚集的左方轰然撞向了深渊。
仙器之力穿透通天碑的结界,即使被削弱大部分力量,仍然猛虎一般朝着不知名的位置扎去!
金色的流光从血月旁飞过,落点赫然是布恶台。
沈白幸花了一盏茶的时间,才龟速挪到了离布恶台几百米处。他看着侍女额头上冒出的汗珠,跟着喘气道:“歇歇吧。”
他如今有着七老八十的身体,多走几步路就喘,坐在石头上直捶腿。
“仙君,奴才来吧。”侍女伸出双手,放在了沈白幸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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