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言丶
张简当时只来得及扫过一眼,便被黑白无常拉扯着进了地府,倒没来得及回头看清,那高头大马上的俊朗新郎,正是他的堂哥。
黑白无常拽着他过了黄泉路,却并没有将他丢上望乡台,而是锁链一卷,带着他去了冥府地君处。
黄泉路上走一遭,好人的灵智也要磨傻了,张简浑浑噩噩,一时间想不起来今生因果,只当自己真是前生的小少爷,跌跌撞撞地被人拽上了台阶,心里还在琢磨“我是这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要来受审吗”。
冥府中阴森可怖,溢满了彼岸花的奇特香气,张简拖着沉重的锁链在青石地面上一步步前行,只觉得这地方实在大得过分了,他努力走了许久,都还没走到殿中央去。
大殿远处的高台之上,面目威严的地君端坐在书案后头,手里捻着一只细狼毫,手里端着一本薄薄的蓝皮书册,远远见他来了,伸手在册子上勾了一笔。
张简费劲千辛万苦地走到高座前,然后拂袖跪下,磕了个头。
“不知我是有什么罪过,可否请您示下。”张简说。
“你没什么罪过。”那地君在蓝皮书册上写写画画,间或瞥他一眼,只说到:“只是你寿数本没到,所以勾魂的将你忘了,才叫你在人间游荡三年——唔,你历代功德不少,是个好人,本应早点索你下来,是地府办事不力了。”
张简不解地抬起头看向对方。
“既如此,地府也决定给你行个方便。”地君说道:“你便不必排队了,一会儿便差人带你去投胎……你这辈子寿数不足,又在人间无妄逗留,下辈子便补你一点荣华富贵。”
张简沉默以对,他脑子像是生了锈,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三年游魂时光磨掉了他尚在人世时的大部分印象,以至于他现在回想自己生前模样,脑子里居然只能想起那条过长的青玉挂穗,和他在山野林间救过的一只小狐狸。
地君见他糊里糊涂地给不出什么反应,便也不多问了,自顾自地做了决定,在蓝皮书册上写写画画了一番,然后将书册一丢,随手唤来个鬼差,叫他带张简去投胎。
张简手上的锁链被人卸下,他木然地跟着鬼差往外走,临到殿门口时,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逼着他停下了脚步。
“地君。”张简回过头,看向大殿另一头那个影影绰绰的高大影子,忽然问道:“我的寿数怎么会不足?”
“唔,有人把你的命线占了。”地君随口道:“阴差阳错,等于你二人换了命,原本应是对方早夭,结果他活着,你死了。”
“那我原本的命线是什么?”张简执拗地问。
地君想了想,倒也给了他这个面子——反正投胎前都要喝上一口孟婆汤,做个明白鬼也没什么不好。
大殿另一头响起了沙沙的翻页声,片刻后,地君的声音重新响起。
“你原本寿数九十有八,一辈子行善积德,吃穿不愁。命里还有段奇缘,本是对彼此都有助益的,现下没成,确实可惜了——”
第97章 “海带怎么成的精!”
混沌之域中,被人为地撬开了一条缝隙。
一丝刺眼的日光从人影背后投射进来,在冰冷的地砖下留下一条细细的线。
张简虽然依旧目不能视,但裸露在外的皮肤好歹能感受到一缕轻柔的风。
直到小少爷一头扎进了轮回台,张简才努力从一场大梦中挣脱。他半惊半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太阳穴针扎一样地疼,耳边嗡鸣不绝,不知道是沉溺前世太久伤了身,还是被迷障惑了心神。
张简剧烈地喘息了很久,才渐渐找回自己失落的五感,他勉力向着风来的方向睁开眼睛,只见不远处影影绰绰地站着个逆光的人影,身量修长,但看不清面目。
张简眼前七零八碎地散着色块,他痛苦地又闭上眼睛,偏头喘息了两声。
“连饮月。”他叫破了对方的名字。
连饮月闻声向前一步,默认了。
“张简……对吧。”连饮月幽幽地说:“看到了吧,你我本是一类人,你既然也看不开,便大概能明白我的心思,又何必非要跑来做这个恶人呢。”
张简耳边耳鸣不绝,听连饮月说话都像是蒙着一层云,雾蒙蒙地听不真切。他勉强从这个长句子里挑出几个关键词,连蒙带猜地听完了,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谁跟你一样。”张简冷笑道:“你以邪术妖法损人气血,采补那些命数贵重之人的气运,为得什么?”
还不等连饮月搭话,张简便接着说道:“你今年……也有个两百多岁了。你非鬼非妖,以人身不老不死,就是因为采补了人吧。”
连饮月被他叫破了底细,却也不气不恼,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张简一睁眼就发晕,却只觉得那目光犹如实质,落在他身上,像是针扎似的,怎么都不痛快。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连饮月说:“……就跟你一样。”
张简只觉得她荒谬,他没力气理这种疯话,只下意识攥住了自己心口的衣料,用力地喘了口气。
“你还不明白。”连饮月叹息道:“或许你自己不想承认,也或许你自己根本没看透自己的心,但我早说过,你与我皆是一样的。我执着的东西,也正是你心里的迷障。”
“少妖言惑众了。”张简厉色道:“我乃出身正统,上承天命,下佑百姓,可没有采补无辜之人延年益寿的毛病。”
“我没有采补那些人。”连饮月说:“无论你信与不信,我活着,无非是因为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若我做完了,这区区皮囊……不要也罢。”
张简疑惑地拧起眉,还不等追问,连饮月忽然脸色一变,原本平静怜悯的表情顿时被一种狂怒所覆盖,她骤然回头看向身后,喉咙里溢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
她不知被什么东西刺激了,整个人显出一种狂怒的暴躁来,甚至来不及管张简如何,反身就冲出了屋子。
张简被这声音惊动,下意识想跟着她的脚步冲出门,可浑身脱力,刚起身到一半便摔了回去。
直到这时,张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关着他的地方是一间灰扑扑的小瓦房,前后也就三米左右见方,房顶处密密麻麻地排布着暗色的线,勾勒出一个看不清名目的复杂阵法。
张简从前生冥府走过的后遗症迟迟没有消退,他有心想要起身走出这间屋子,可试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不得已,他只能咬着牙跪坐起来,一点点地挪到了房间一角,用力扶着墙壁,才颤巍巍地将身子撑了起来。
他正想努力往外迈上一步,却忽然听见外院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一声惨叫。
“小钊哥——!”
张简心里骤然一惊。
后院的瓦房前,胡欢像个弹射出来的大号核弹,几乎是用“冲”得一把撞开了那间“主持”的房门。
盛钊原本背靠着门板坐在门口跟无渡对峙着,没想到忽然背后有偷袭,被这股大力撞得往前一个飞扑,腰酸腿疼地差点扑到无渡身上。
盛钊:“……”
倒是无渡,方才还是一脸自坐莲花台,我自巍然不动的模样,现下倒是闪得很快,单手一撑炕沿儿,就地翻了个身,飘飘然落在地上,僧服下摆轻轻在翻到的凳子上一扫,潇潇洒洒的。
倒是盛钊实实在在地扑在了土炕上,小肚子撞得生疼,疼得他龇牙咧嘴。
胡欢这个笨蛋狐狸!
“小钊哥——”胡欢闭着眼睛冲进门,看都没看清里面的清醒便一顿手舞足蹈,滋儿哇乱叫道:“你你你没事儿吧!”
“差点被你撞有事儿!”盛钊骂道:“你怎么进来的!”
胡欢听见他的声音,这才睁开眼睛,如临大敌地摆出一个应战的架势对着无渡,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青鸾帮我进来的!”
……哦,盛钊想,原来这人情用在这了。
“那你——”
盛钊刚想问你怎么这个时候进来了,就觉得心里咯噔一声,顿时被一种没来由的心慌笼罩了。
他下意识一把抓住胡欢往后扯了一把,胡欢踉跄了一步,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所站之处,已经冒起了诡异的白烟。
那东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盛钊吓了一个激灵,余光就见门口一个气势汹汹的身影一闪而过,直奔着胡欢而去。
盛钊嘴里下意识蹦出一声国骂,第一反应就是往后躲,谁知方才还一脸要“普度众生”的和尚忽然变了脸,眼角的红痕向后蔓延开去,灰蒙蒙的瞳孔里闪过血光,猛然间发了难,冲着盛钊的胸口伸出了手。
刑应烛这些日子只集训了盛钊的玄学天赋,对于实战经验是一点没教,盛钊眼见着对方一把薅住他的领子,有心想躲,只可惜手比脑子慢,还是让人抓了个正着。
直到盛钊下意识挣扎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挂在胸口的子母链被方才的冲撞带了出来,此时正在他身前左右摇晃。
无渡似乎很忌惮刑应烛的血,可却又隐隐中有些渴望,眼神一会儿一变,看盛钊就像在看一盘会扭的红烧肉。
——他妈的,盛钊震惊地想,这玩意不会想吃我吧!
似乎为了证实他的猜测,无渡手下忽然用力,将他往土炕上狠狠一掼。盛钊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下意识扯住了无渡的手,死命挣扎着。
不过好在这和尚看着妖,但物理战斗力还在“凡人”的范畴内,盛钊拼死拼命地踢蹬着,还真能勉强跟他来一个势均力敌。
只是还不等盛钊的CPU对现在的情况做出一些处置反应,他就听见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救命——”
盛钊心里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去。
然而不看还好,一看他差点连隔夜饭都呕出来——连饮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个半人半妖的玩意,她脸还是原本那张女人脸,可身子却化作了层层叠叠的海藻类植物,纠纠缠缠地拧在一起,正跟胡欢奋力斗着法。
——操,盛钊震惊地想,这什么克苏鲁画面感,他San值都要掉光了!
不过好在胡欢虽然看起来不济事,但也没有完全一无是处,毕竟还保留一点狐狸精的尊严,勉强跟对面那个奇怪的畸形生物打了个平手。
至于为什么喊救命——纯粹是因为胡欢被对方恶心得要死。
那海藻触手上布满了活人血肉,一碰就扑簌簌地往下落,血和粘液混在一起,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胡欢大半个身子已经快陷在了那团海藻里,看着像是要被对方吞了。
从盛钊的角度看过去,那视觉冲击极其恐怖,是能让人活生生做一礼拜噩梦的那种,其杀伤力堪比盛钊儿时看过的生吞活人的海怪电影。
“我不明白!”胡欢哀嚎道:“海带怎么成的精!!!!”
盛钊:“……”
盛钊一咬牙,狠狠一脚踹在无渡侧腰上,用尽毕生力气将他整个人掀过去,按在了土炕上。
“都这时候了就别说相声了!”盛钊百忙之中没好气地喊。
这屋里一人一妖,正忙着跟黑恶势力搏斗,谁都没发现就在无渡将将碰到盛钊领口时,盛钊左手手腕上忽然突兀地出现了一条乌金色的丝线。
那金色的线亮了一瞬,顺势没入了盛钊身边的空气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禁海之渊的刑应烛忽而觉得右手手腕热了一瞬,他垂眼看了一眼,只见先前结契的丝线在他手腕上环了个圈,很快又消失了。
……那傻小子在干什么玩意呢?刑应烛费解地想。
妖族血契这东西刑应烛也是头一次用,原本这玩意有个半卷长的“说明书”,但刑老板当时嫌字儿太小看着眼晕,只看了个开头就丢开了,对这玩意的实际用处并不是十分了解,此时见那东西只亮了一瞬,便也没太在意。
“这样就行了?”刑应烛将手里的东西掂了掂,面向对面的女人,继续了方才没结束的话题:“你真的不亲自来?”
白黎歪了歪头,说道:“不了,我忙着去蓬莱喝酒。”
刑应烛:“……”
他懒得跟这人多说,拿到了肯定的答复便转过头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天柱边缘。
禁海之渊的天柱高耸入云,从这个角度看,禁海之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看着格外渺小。
刑应烛刚想伸手将手中的甲丢进海里,他身后的白黎却突兀地开口叫住了他。
“应烛。”白黎用一种老友叙旧般的随意语气说道:“这么多年过去,凭你的修为,就算修也能修出龙身了,又何必非执着你原本那套呢。”
第98章 警惕说明书
刑应烛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