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意 第76章

作者:顾言丶 标签: 玄幻灵异

  从当年对方选了条蛇腹给他落脚,而不是什么奇形怪状的其他走兽时,刑应烛就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但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则是另一回事。

  蛇身承受不了上古神龙的修为,也没法承载真正的龙印,刑应烛委身在这副大蛇的躯壳里这么多年,或多或少委屈了自己。

  但饶是如此,他也从没想过在这条蛇身上做什么文章,他宁可一直背着个削弱Buff,也懒得承认这是自己。

  “这又不是我的身子。”刑应烛冷淡道:“我迟早还是要拿回我自己的骨血的。”

  “你这话说得……”白黎咂舌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是拿了你的骸骨,是拿了你的儿子一样。”

  刑应烛:“……”

  懒得跟她讲话!

  这人三句话憋不出个正经的,刑应烛懒得理她,他捏紧了手里那团赤色的焰火,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脚下碎石滚落,坠入茫茫海水之中,顷刻间就没了踪影。

  白黎留存在禁海之渊的毫末灵智渐渐消失,身影半遮半掩地被抹消在空气中。

  刑应烛没有回头看,自然也就没发现,对方在彻底消失之前,留给了他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

  禁海之渊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这些年来,随着人族式强,原本的九界重新打散洗牌。鬼、人、仙成了三界支柱,禁海之渊也随之成了禁地,少有人来。

  然而日月一转万年过,人间沧海桑田,日月变迁,深渊下这些老伙计你吃我我揍你地斗个没完,天长地久间,便不小心把禁海之渊的封印撞出了一条极其细微的裂口。

  这点裂口不足以让他们“逃狱”,可禁海深处的浊气却不可避免地泄出去一丝半点,导致海域动荡。

  怪不得白黎不亲自来,刑应烛在心里嗤笑一声,心说确实,就这点破事儿,但凡找个跑腿的往里“添点土”也就解决了。

  然而作为“跑腿的”本尊,刑老板此时的心情一点都不明朗,只想赶紧干完活赶紧回家,好去找那位“包工头”本尊要他的报酬。

  禁海之渊的海面上巨浪翻涌,刑应烛伸手出去,掌心里的赤红焰火将将从他指尖滑落下去。

  刑老板心里一松,正准备打道回府,却不想手腕上的乌金线忽然发起难来,光芒骤然大盛,灼烫般地圈紧了他细瘦的腕子。他猝不及防,便觉得眼前猛然一黑,紧接着,他的神魂一阵剧痛,像是当年被人硬生生扯出龙身一样,被一股大力向旁扯去。

  天柱上更多碎石滚落,只是短短几息之间,刑应烛便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脚下一个踉跄,从天柱上跌落了下去。

  “小钊哥!”

  自渡寺中的胡欢大惊失色,下意识想要扑上前去抓住盛钊的手腕,谁知那和尚自有能耐,一道佛法金印落在他胳膊上,差点将他整个人拍得散架。

  三分钟前,盛钊好容易短暂地在跟无渡的搏斗中占据了上风,下意识举起了木凳想将他拍晕,可谁知连饮月看那和尚看得像是眼珠子,一时间狂怒非常,整个人身子膨胀了一多半,连人形都快看不出来了。

  胡欢年轻,斗个法还行,让他收妖,那还不如让他求饶来得痛快。

  他一时没拉住连饮月,便见那女人直不楞登地就冲着盛钊去了。

  偏生事情巧合得紧,他领子上那条刑应烛的吊坠方才被无渡一把扯断,现下只剩半条残骸挂在他脖子上,吊坠早不知道滚落到屋内的哪个角落去了。

  盛钊跟个凡人打架都半半颤,更别提跟连饮月动手,几乎连挣扎的功夫都没有,就被连饮月一把拖走了。

  胡欢惊得肝胆俱裂,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拼死想去帮盛钊一把,可惜还是学艺不精差了一招,被无渡一枚法印定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盛钊被那连饮月给“吞”了进去。

  那一瞬间,胡欢甚至没有想过刑应烛会扒了他的皮,没经过世间疾苦的单纯小狐狸望着掉落在地板上的半截项链绳,头一次感到了后悔。

  ——我不该叫小钊哥帮我的,胡欢愣愣地想,现在我把他害死了。

  在那一瞬间,其实盛钊倒没想那么多,意外来得太快太急,他“恐惧”的情绪还没进入大脑,就被另一种惊异打断了。

  他只觉得整个人飞速地向下一坠,然后落入了一个柔软的境地中。他眼前黑了一瞬,可脑子里突然无端端地冒出了许多奇怪的场面。

  天上燃着熊熊不灭的火光,天际尽头破开一个大洞,水与火诡异地交融在一起,顺着那个巨大的破口往下倒灌着。

  地面上满是岩浆留下的干裂痕迹,天河水顺着这痕迹奔涌而去,漫上水岸,将岸边衣衫褴褛的“人”吞没在滔滔长河中。

  天地间好像一瞬间只剩下了黑和红两种颜色,盛钊只觉得如坠炼狱,空气都被天火灼得滚烫。

  他的视角很奇怪,既不在地上也不在天上,似乎像是悬在半空之中。

  地面上零散的人哭喊奔逃,可要么就是被洪水卷跑,要么就是被烧成干尸,哀鸣惨叫不绝于耳,盛钊下意识想要堵住耳朵,少听这些东西。

  地上的人在四散奔逃,天上似乎也没有安全到哪里去,不远处的半空中,有两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正静静地对峙着,他俩人衣着精致,只是眉间缀着的花纹不大一样。

  “颛顼。”其中一个男人淡淡开口道:“动手吧。”

  盛钊猛然一愣。

  他可以不认识刑应烛口中那些奇形怪状的种族,也可以对上古神话体系一知半解,但对这个名字,他实在是不能更耳熟了。

  ——但是不对啊,盛钊茫然地想:历史书上不是说他老人家是个人吗。

  而且,那声音音调都不属于盛钊听过的语言,那种语言听起来更蹩脚,也更奇特,但不知道为什么,盛钊就是莫名其妙地听懂了,仿佛有人在他脑子里内嵌了个语言翻译系统似的。

  但无论如何,到了这个地步,盛钊再怎么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了,他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居然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上古时期,直面了一把刑应烛的“童年环境”。

  他下意识想要起身环视一圈,可还没等动作,就觉得眼前的视角忽然猛地一花。

  紧接着,盛钊听见一声极轻的呼喊。

  “应烛——”

  如果刑应烛现在还清醒,他一定会觉得,他前半生做过的最草率的事情,就是当初没好好看看妖契的“使用说明”。

  ——如果他早知道那玩意能在危难时交换结契双方的所感,他一定把那玩意就地扔到海里去,打死也不拿出来用。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刑老板终于翻了妖生中的第二辆车。

  禁海之渊中,妖族进门本就要低一头,刑应烛“负重”在里面逛了这么久,侧颈都覆满了蛇鳞,锁骨下的龙印也早藏不住了。

  盛钊在外面闯了祸不打紧,偏偏将无知无觉地刑老板一起拽进了这档子事儿了,手动跟他来了个“同甘共苦”。

  刑应烛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神魂像是被人搅碎了一样痛,他于天柱之上飞速坠落,几乎能感觉到罡风刮过脸颊的痛。

  他刚刚还嘲笑着白黎年轻时候从这落下,没想到风水轮流转,现在居然轮到他了。

  禁海之渊中乱流颇多,刑应烛不甚清醒,见到的东西也断断续续,只浮光掠影地看清了盛钊的处境,也看清了连饮月的模样。

  刑应烛的见识自然比盛钊和胡欢捏一起还多,他只看了一眼,心里便反应过来了这东西的来历。

  这玩意非人非妖,却又二者其占——是被妖气污过的凡人。

  刑老板在昏沉中皱了皱眉头,甚至还百忙中抽出一点思绪来对那情况做出了判断——那恐怕就是禁海之渊妖气泄露的“杰作”了。

  这念头从无到有也就是短短几息之间,刑应烛还没来得及细想处境和解法,就觉得后背骤然一疼,差点被从骨到血拍个细碎。

  禁海之渊被坠落的他拍起滔天巨浪,刑应烛控制不住地吐出一口血来,被大浪席卷着坠入更深的海底。

  禁海上下完全是两个世界,海上是神族管辖之地,可海下却是穷凶极恶之徒的牢笼。

  刑应烛一入海,就听见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猛然加大,那些不怀好意的狞笑细碎剧烈,无孔不入。

  万年不见的上古妖气浓郁得像是要化成墨,先前那个千万声音刻意拧成的男声骤然又响起,语气缥缈地说:“你看……我就说过吧——”

  刑应烛没心思听他们说话,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像是有一把尖刀在搅和,一会儿是盛钊面前的连饮月,一会儿又是他儿时从不周山下醒来的琐事。

  他整个人像是被割裂成了两半,昏昏然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得头疼,浑身的筋骨也疼。

  刑应烛耳边像是莫名其妙地响起了某首歌,是用上古时的古语唱的,语调温婉柔和,绵长的尾音像是从那历久的岁月中穿梭而过,直到此时才落在他的耳中。

  他在水中茫然地睁开眼睛,余光中暗沉沉的色块像是张着大口的无声猛兽,正等着他自投罗网。

  ——那是真正的禁海之渊。

第99章 什么叫英雄救美啊

  在盛钊的印象里,刑老板一向是懒懒散散,万事不愁,但无论出了什么大事儿都能轻易解决的家长型顶梁柱。他一直以为邢老板从出生开始就是这幅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却没想过他居然也是过五关斩六将长大的。

  盛钊看到的东西断断续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每次只几分钟就跳转,跟看老旧卡带片差不多。

  但饶是如此,他也渐渐看明白了,刑老板从小脾气就不怎么样,从十几米的小龙时就是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德行,从小到大也吃了不少亏。不过好在他一向是谁也不服的性子,无论什么有名有姓的大妖欺负他,最后也都没从他手里讨到什么好。

  他杀人宰妖,烧山断河,脾气简直不能用“不好”俩字来形容。甚至于,单看这个,盛钊很难把他跟家里那个会给他讲故事的大妖怪联系在一起。

  ——时间果然是把杀猪刀,盛钊忙里偷闲地庆幸道,刑老板这么个混不吝的妖怪头子都从实干派变成更和平的威胁派了。

  刑应烛在这广袤的大地里厮杀长大,龙爪愈加尖利,背后的双翼也变得坚韧有力。

  渐渐地,敢来招惹他的妖兽越来越少,他的日子也越过越无聊,经常一觉睡个几百年,再睁眼时,天地间就已经变了模样。

  他这种无聊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那天,天空中破开一个大洞,岩浆和天河水倒灌下来,神族内战,打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盛钊本以为,凭刑老板那个嫌吵嫌闹的暴戾脾气,少说得不讲理地上去掺一脚,谁知他这次却一反常态,只是伏在远处的山头上静静看了一会儿,连别人撞塌了他落脚的高山都不在意,尾巴一摆,懒懒地站起了身,似是要走。

  “天帝未定,人皇未分,你就这么走了?”不知从哪冒出来个男声忽然叫住他,说道:“——不留下来,选一个?”

  “不。”刑应烛懒懒地一甩尾巴,张嘴吐出两个字来:“无聊。”

  都很无聊——盛钊忽然莫名地听见了刑应烛的心声,彼时尚年轻的小龙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幽幽地补了一句:做这些泥巴土块的主宰有什么好玩的,一群蠢货。

  盛钊:“……”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话音未落,盛钊就忽而感觉心口一阵轻颤,他似乎不知不觉间触到了某种玄妙的关口,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一个念头。

  ——这句话就是刑应烛逃脱那场“扫尾猎杀”的原因。

  或许当时刑应烛是一念之差,也或许他真的对这些权力之争不感兴趣,但无论如何,他确实以自己的选择退出了这场战争。

  电光火石间,盛钊忽然从那些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种找到了答案……那些上古妖兽们,或许就是一个个参与进了这场神族混战,所以才惨遭灭族。

  他们贪欲之心由力量而起,想要在新的种族形成之前设立秩序,从而打破了原本九界发展的平衡,这才遭受了灭顶之灾。

  刑应烛说起当年“获救”的往事时,曾说得模棱两可含含糊糊,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盛钊现在才明白,这根本不是“七殿下”的一时兴起,而是日子过得太久,刑应烛把这一段可无可无的插曲忘了。

  ……可这时候看这个干什么?盛钊茫然地想:刑应烛又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一茬了?

  可还不等盛钊细想这其中的关窍,他就觉得自己整个人猛地向下坠去,海面飞速地离他远去,他眼见着刑应烛昏昏沉沉,已经眼瞅着要落到无底的深渊中了。

  漆黑的禁海之渊下涌动着不怀好意的影子,上古妖兽庞大的身躯被铁链束缚着,却还在竭尽全力地向上抬着头,灰绿色的眼珠在深海下闪着贼光。

  那一瞬间,盛钊甚至从那些奇形怪状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名为“贪婪”的情绪。

  ……他们好像在等着刑应烛彻底落下,然后把他拆吃入腹。

  盛钊只觉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先前被他遗忘的恐惧和后怕如浪潮般反扑回来,他下意识用力扑腾了一下,扯着脖子用毕生的力气喊了他一嗓子。

  “刑应烛——”

  刑应烛骤然从晃神间醒了过来,盛钊那一嗓子叫魂一样,活像是他已经没命了,卯着劲儿在嚎丧。

  刑老板本来就头疼,被他以毒攻毒一下,居然还好受了一点,除了耳边嗡嗡直响之外,人倒是清醒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