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123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余尝一时间竟不敢当其锋芒,转瞬间人已经退到了门外,他掌中冒出一根长刺横在胸前,“呛啷”一下仿佛撞在剑上。余尝双手发麻,不由骇然:对方竟似乎隐约压了他一头!

  幸好太岁作为“蛇王”背后的人,没有拆了自己老巢的意思,端茶只为了送客,灵气一触即散。

  余尝踉跄了一下才站定,敛去笑意,正色道:“太岁既然看得出我修为,想来也能体谅我难处,若非逼不得已,我实在不该当这不速之客。”

  说着,他伸手一抹脸,将脸上一点伪装擦去了,露出一双害了红眼病似的眼。说话的时候,五官已经不由自主地抽动着。他的嘴不停地往上翘,像是憋不住要笑,眼神却凶戾逼人,而且一双眼珠分了家,不肯往一个方向转。

  花容月貌也遭不住这种表情,那张本来十分清俊的脸看着又怪诞又诡异,奚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余尝说话却依旧是慢条斯理的:“太岁应该看出来了,我现在离走火入魔只有一线之隔,这张脸必须遮实在了才敢出门见人——我唯一的转机,就是把灵相上的黵面去掉。人抓救命稻草的姿态总不会太好看,有失礼处,万望海涵。”

  他看起来就快要崩断了,稍有江湖经验的人都知道困兽不逮、穷寇莫追,以免把对方逼到绝路伤人害己。

  奚平犹豫了一下,语气不觉缓了几分:“你且说说。”

  余尝感激地冲他一拱手:“星君在赵家祭台上放的不是活人,是个纸糊的假人,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纸人是白令的,白令修为没有这疯子高,被人看出来也正常,奚平笑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余尝不受控制的五官渐渐流露出疯狂的渴望,像头一千年没吃过血食的猛兽。可他表情越狂热,声音就越低缓。

  这骇人的意志力看得人心惊胆战。

  “那纸人身上竟有神识,我不知道阁下是怎么做到的,居然骗过了纹印刺——要不是那纸人里的神识不受含沙蜮侵扰,我都差点看走眼,以为你用秘法将赵大小姐本人的神识抓了进来。”余尝说道,“我想求太岁,以我为蓝本,做一个那样的纸人。”

  奚平好奇道:“一个纸人就能彻底除掉灵相黵面吗?就算黵面能被相近的灵相蹭掉……就算纸人跟你自己的神识一模一样吧,能把你灵相上的黵面蹭干净?”

  余尝沉默片刻,将他方才挡在身前的长刺召唤了出来——仔细看,那长刺跟给人纹黵面的“纹印刺”一模一样,只是没有纹印刺上那么多铭文。

  “这是我本命法器,名、名叫‘琢心’,”余尝原本露着凶光的眼角“突突”地跳了起来,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这让他话音都不太连贯了,他将一颗灵石拍碎了纳入手心,才算缓过这口气来,“嘶……不瞒你说,余家湾大部分的纹印刺都出自我手。”

  奚平凝神听着,同时手里捏着个将成未成的符咒——做纹印刺这事显然有违余尝道心,提一句道心都动荡一次,奚平怕他一句话没说完人炸了。

  “做纹印刺的手艺叫做‘劄技’,太岁想要,我可以传授给你……呵,只要你不怕缺德事办多了道心受损。”余尝一边说,牙齿一边微微打颤,“每一根纹印刺,你都可以理解成是一座特殊的‘桥’,是对照着一个灵相特制的,那‘桥’只能通往一个特定的灵相。正午时,纹印刺上铭文勾连天光,烈阳过‘桥’才能落在人灵台神识上,成黵面。我只需要再造一根纹印刺,修改上面一个铭文,将其变成反向,等正午时,将纹印刺同时穿透我和纸人——这样一来,我就等同于正午烈日,纸人则成了黵面对象,应该能将烙在我灵相上的‘烈火’原原本本地引走……我没有试过,但试一试,对你我来说都没有坏处,是不是?”

  奚平好悬才崩住脸,心里直拍大腿,暗忖道:“还能这么玩!”

  他闪闪发光地端着老成持重的姿态,不为所动地一点头:“想法倒是有意思,只是‘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假神识’听着有点离谱。”

  余尝沉声道:“余家湾是你的了。”

  他嗓音低沉,这一句话几乎带了回音,奚平倏地一抬眼。

  余尝盯着他细微的表情,说道:“我多年来在道心与黵面之间徘徊,道心受损严重,洗掉黵面后,我会去闭关养伤,至少百年内不会在出现在人世。余家湾养活了多少供奉、主宅铭文法阵图纸、内库深浅……甚至我这个身份,都可以让给太岁,就像你们暗中把赵檎丹掉包一样。别说区区十万两白灵,以后取之不尽的灵草、成排的镀月金厂,随你调配。”

  奚平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十万两白灵,他叫“区区”。

  余尝的话像心魔叩门,一字一句都敲在他心坎上:“余家湾紧邻陶县,两地正好可以互补,一个家底厚实,一个通达四方,都是你的,以太岁的手段,将来或许能同三岳灵山抗衡,我也想看你能走多远。”

  灵草是仙丹的基础,镀月金是国家命脉,再加上个被破法笼罩的陶县……他想掀翻了灵山,手段可以学,修为可以炼,唯独资源是他无论如何也弄不到的。

  只要糊一个纸人,只要让这个余尝进到……

  就在这时,奚平耳朵里一阵刺痛,扎得他激灵一下回过神来,思绪一下断了——他事先将赵檎丹神识上那“保护性”的铭文复制了几个,分别藏在自己双目双耳中,此时耳朵里的铭文忽然被触动,他才发现自己身上那层厚实的灵气壳不知什么时候漏了条缝!

  这余尝不用“含沙射影”,他只要开口说话,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施手段。

  奚平伸手凭空一拨,半空中像有一张看不见的琴尖鸣一声,将余尝暗藏灵气的声音弹了回去,同时他指尖灵气化成针,从耳朵里挑出一团灰蒙蒙的烟雾。那团烟雾见光就要跑,被奚平一把攥进手心,打散了。

  奚平身上流转的灵气陡然又厚了三分,余尝早有预料似的双手结印,让人眼花缭乱的符咒炸开,将天罗地网一般笼罩下来的琴音弹开。

  余尝大笑起来:“禁得住威逼者不少,禁得住利诱者无几,好,道友,好定力!”

  他说着一抬手,将那扭曲可怖的五官抹平了,整个人一下月朗风清起来,话音没落,人已在几丈之外,落在蛇王仙宫一处大殿的屋顶上。无视凛冽的灵气,余尝朝东北——余家湾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道:“既如此,余家湾我放心交给你了。”

  “嗡”一声,太岁琴的琴音戛然而止,几成利刃的琴音在距离白衣男子一尺处消散,灵气将他的碎头发吹开,年轻的脸上露出一张苍老疲惫的眼睛。他手里捏着一卷泛黄的书卷,名曰《劄术》。

  余尝一松手,那卷书就飞到奚平面前。

  “送你了。”余尝说道,“我同你说的去黵面的法子,你尽可以找人试试,灵的话,也算是我为兄弟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奚平瞥了那书一眼,怕他做手脚,没贸然接。

  余尝不理会,兀自说道:“西楚权贵中流传的黵面术已有千年之久,积重难返,黵面能洗这事万万不能传出去,否则反而会给你招祸。我有一群小兄弟,都是早年被逼无奈、走投无路时被打上的黵面,这些人道心都是自己辛苦求索的,本该在修行之路上走得更远,打了黵面,却反而比那些偷道心的贼更容易走火入魔。我会让他们立下不可泄密的心魔誓,若是洗黵面之术成功,你帮帮他们——不白帮,这些人都是筑基修为,是各地、各大家中顶梁柱似的‘供奉’,都可以是你的助力。”

  奚平一挑眉,他顶着猥琐的太岁脸,在夜色中像个大萤火虫。

  余尝叹了口气:“阁下省点灵石,把灯熄一会儿吧,我快让你晃出‘青风内障’(注2)了。”

  奚平手里虚扣着太岁琴弦,冷笑道:“这回给我画一张什么饼?”

  “没了,”余尝摆摆手,“爱信不信,不帮拉倒,反正劄技之术送你了,你爱怎样处置随你。这东西不难弄,就算我不给你,将来你也能从别的地方找到,你要拿它作孽,不能算在我头上。”

  奚平手指略松,感觉这老白脸说话像遗言。

  “我多年来苦苦撑着道心,已经油尽灯枯,就算黵面能洗也为时已晚,只能说不幸,没能早遇见你……可惜有生之年不能看见恶俗烟消云散。”

  “等等,”奚平忍不住叫住他,“你当初是因何打的黵面?”

  余尝本来要走了,闻言顿了顿,有些吃力地追忆片刻:“几百年了,挺长的故事。”

  奚平没吭声,悬在半空,将幻化成一团白雾的太岁琴抱在膝上,拨了几个音,似乎有催促他往下说的意思。

  “那会儿余家湾还叫宝琼湾,由几家贵人分而治之……不过那都与我没什么关系。我出身寒微,父母都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因我母亲年轻时不幸有几分姿容,我六岁时,家里糟了灭顶之灾。”

  奚平一听这开头就有点失望:“怎么,有纨绔强抢民女?”

  “那是话本,”余尝笑了一下,“谁家纨绔会正眼往村妇身上看?不是纨绔,那人是个马夫。”

  奚平愣了愣。

  那白衣男子便平铺直叙道:“那马夫在东家受了闲气吃酒,醉醺醺地碰上我娘给我爹送饭,嘴里不干不净,正好叫我爹听见,便动了手。他是个跛足,一直说不上亲,还要日日给人呼来喝去,回去怎么都想不开,便打听了我家住处,半夜带了火油来放火。那年天旱,又赶上风向不好,大火烧了半个村,那马夫自己也死了。”

  余尝说到这,一笑道:“有道心的大能们从不故意妨害苍生,贪得无厌的都是半仙。半仙们也鲜少与凡人为难,除非有利可图——就像除了小孩子,没人故意追着蚂蚁踩。达官贵人们都在往仙山奔,哪有工夫折腾牛马?杀生者,皆邻村屠狗之辈……我家么,就是那个被屠的狗。”

  “我垂死之时,余管事带着两个半仙供奉恰好路过,命那两位前辈帮着灭火救人,方才留我一条命。我被烧得全身没一块好皮,肺腑全毁了,他见我这样都不肯死,便命人给了我半颗仙丹。可是仙丹纵能保命,日后我也是个一身疤的废人了。我知道那是我唯一的活路,垂死之际,拼命拉住他。他给我打上灵相黵面,让我认了他做干爹,改姓余,给了我一小袋灵石,渡我入了玄门。”

  奚平哑然片刻,不由得放尊重了些:“你刚才说你那年多大?你何时开的灵窍?”

  “六岁,开灵窍是在大半年后。”余尝道,“想投入余管事门下的太多了,没开窍的凡人只给半年,因我年幼,比别人多了几个月,已经是额外照顾。我们生死都在主人一念之间,想要任何资源都得自己挣,没有人敢懈怠。”

  奚平:“……”

  人比人得死——他得死,那传说中入内门八年纹丝不动的丙皇孙该下十八层火狱。

  “余……道友天纵奇才,实在是我生平仅见,”奚平忍不住说道,“要不是灵相黵面,你早升灵……不,我看你能蝉蜕。”

  “要是没那灵相黵面,我投胎都投几十次了。”余尝洒脱地一笑,“黵面是恶俗,但我至今依然感激余管事,若非穷途末路,私心上,我并不想背叛主家……即使他们这些年在余家湾所作所为……”

  他话说到这,摇了摇头,便住了口。那不愿在背后出恶言的样子无端让奚平想起了他师父,却见对方白影一闪,冲他一拱手,人已经不见了。

  奚平一时有些怅然若失,太岁琴流泻出一段琴音,他伸手接住了那本泛黄的古卷。

  然而,就在他碰到那书的刹那,异变陡生。

第111章 化外刀(十八)

  奚平罩在身上的灵气被那书疯狂地吸了过去。

  他是筑基圆满,又刚刚“饱食”灵石,自以为真元充沛得不得了,能从北海游到南海不换气,谁知被这破书眨眼间吸掉了一多半。

  多少年了,他渡尽劫波,竟然还没挣脱“一翻开书人就被掏空”的宿命!

  奚平将太岁琴抓出了裂帛似的尖鸣,“铮”一下扫了出去,却又被什么弹了回来,那剑锋般的琴音直削向他自己。

  一口吸干了半个太岁的古卷上凭空浮起了把一模一样的太岁琴!

  奚平被琴音削断了一缕头发,狼狈地闪开,瞳孔微微一缩:他防着余尝,压根没让太岁琴露面,那琴要么藏在他指骨里,要么琴身上笼着一层雾,就这样居然都能被这书原原本本地复制出来,连琴铭都无比清晰!

  余尝那贱人在他耳边轻笑道:“好琴。”

  紧接着,书上架起的复制琴自动响了起来,将奚平方才追打余尝时逞的能一五一十地还了回来。

  奚平弹的杀招不是纯自创,他仿的当年支修存在他身上的那一剑……偷工减料的糊弄版,他还挺有自知之明地给这招起了个名,叫“气死师父”。

  但再偷工减料,那也是承袭自剑神的剑招,气不气得死师父不知道,削死他自己问题不大!

  奚平除了杂七杂八的歪门邪道,统共就会这一招,都给那贼书偷走了。他还得保护环境,不能打坏了蛇王仙宫这点好不容易攒的家底,一时间顾此失彼,好不狼狈。

  更要命的是,身上灵气这么一稀薄,奚平他不亮了!

  影子和皱纹,都像纸里包不住的火,万丈光芒一黯,立刻齐刷刷地冒了出来。

  被“含沙蜮”浸染的影子扭曲变形,反噬本尊,将奚平缠了起来,五花大绑。

  余尝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暗影中钻出来,手指尖一把灵气打出去,目力所及范围内,所有转生木灰飞烟灭。

  奚平神识还没来得及往转生木上撤,便被一个芥子罩住了。

  “我看到那姑娘是用转生木牌和你联络的,保险起见,先下手为强了。”余尝贴在他耳边说道,“告诉我,转生木有什么特殊?”

  奚平脑子里“嗡”一声,真话险些脱口而出,好在他神识之坚实远胜同等级修士,及时打住了念头,当下冷笑道:“哈,我就说你这种心术不正的,本命法器怎么会是根直挺挺的棒槌!”

  气急败坏下,他露出了一点本来口音。

  “嚯,好地道的金平腔,好一股温柔乡味。”余尝笑道,“‘含沙射影’是雕虫小技,‘琢心纹刺’不过掩人耳目,知道我这一手‘去伪存真’的,现在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消息你要是拿出去卖,十万白灵大概也筹到了。”

  奚平被他这等大言不惭惊呆了:“阁下要是肯走‘不要脸道’,想必已经神功大成了。”

  余尝不同他逞口舌之利,缠缚在奚平身上的影子一寸一寸往上爬,奚平用过的符咒、画过的法阵、经脉中走过的每一缕灵气都被摸索出来,条分缕析地横陈人前。

  “藏得好深啊,”余尝喟叹一声,“为了掩盖师承来历,分明是半步升灵的修为,用的符咒却都是半仙级的,细节如此无懈可击。”

  奚平:“……”

  岂有此理,这红眼兔子不光暗算他,还讽刺他!

  余尝的话顺着影子,一字一句地钻进奚平神识:“消除黵面之术是个祸端,复制活人神识更是大忌,你就不怕此事传出去,你会不得善终吗?不如交给我,我来替你下这个地狱。”

  “这等大恩大德,”奚平狠狠一挣,手中符咒刚成型又被打散,他磨着牙怒道,“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

  余尝奇异地顿了顿,语气竟不由自主地正经了几分:“我知道你戴了灵相面具,你要真是女人,不要随便开这种玩笑。”

  奚平:“你有病吧?你……”

  说话间,影子已经爬到了他脸上,找到了灵相面具的接口。

  余尝指尖覆上灵气,一把将那灵相面具揭了下来。

  佝偻干瘪一脸猥琐相的“太岁”骂了一句,后半句声音变了调,四肢倏地展开,人没看清,香味已经扑鼻而来。

  余尝愣住了,灵相面具下竟真是个身量修长的女人!

  他立刻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往后退了好几步,与“太岁”拉开距离,方才碰过“太岁”脸的手拘谨地一缩,目光被那女子面孔吸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