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18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端阳时别忘了给庞都统备一份节礼。”

  王俭答应道:“应该的。”

  白玉咫尺上的小鱼自己游动起来,擦掉了上面奚平留的字和画,老夫人那边开始回信了。

  庄王就放下咫尺,对王俭道:“楚国使臣今天到了。”

  王俭忙坐正了:“为了火车的事?”

  “嗯,陛下铁了心要铺陆运,大宛境内的几个迷津驻满足不了他老人家的胃口,这回打算直接通到楚国东衡。”庄王说着,神色冷淡了回去,那图文并茂的白玉咫尺似乎只能将他眉间霜雪驱散片刻,“东衡项家人离经叛道,倒是跟他一拍即合。”

  王俭想了想:“漕运怎么说?”

  蒸汽的烟尘吹浑了金平的天,也吹鼓了漕运的腰包。一条大运河,多少大世家黏在上面吸血,哪容得下地面上跑的“腾云蛟”来分一杯羹?

  “漕运?呵,恨不能外使没走就以头抢地,说铁轨‘穿山绕林,妨碍风水,有损国祚’,就差找玄隐山仙尊评理了。”庄王笑了笑,“漕运司的孙禹庆,真是个人才。”

  王俭摇头道:“孙家贪得无厌,首鼠两端,先前巴结承恩侯,承恩侯一倒,又恨不能跟东宫撇清关系。”

  话没说完,却见庄王眼角浮起冰冷的笑意。

  王俭:“王爷可是有什么吩咐让学生去做?”

  庄王伸手抵住嘴唇,扭头咳嗽了几声:“当初修金平到俞州的铁轨,闹出过贪官巧取豪夺百姓耕地,高价卖给朝廷的事,记得吗?”

  “是,后来不痛不痒地处置了几个人,地么,朝廷拿都拿了,自然是不可能还了。”王俭道,“您是说……”

  “腾云蛟固然威风,可这些百姓没了安身立命的田地,往后靠什么活呢?可怜啊。”庄王像吹去细瓷上的尘埃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给孙大人提个醒吧,别让他天天惦记着找南圣告状了——这不是有现成的‘正路’么。”

  王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应完,又说道:“可是王爷,陛下向来心如铁石,一小撮失地百姓,未见得拦得住他……”

  “我拦他做什么?他愿意通车还是通船,跟我这足不出户的病秧子有什么关系?”庄王疲倦地一拂袖,“那是太子的事。”

  “太子?太子怎会蹚这浑水?”

  “那可由不得他,”庄王把玩着指尖的粗陶杯,声音几不可闻,“毕竟太子……除了‘博仁’之名,还有什么呢。”

  说到这,他撑着头,无意中扫了一眼旁边的白玉咫尺。

  奚老太太已经用巨大的字絮叨了一堆,老祖母的嘱咐不外乎就三条,“吃饱穿暖别闯祸”,没什么新鲜的。庄王看了一眼,本来要移开视线,却见老太太写道:“我不要那什么稻草人,妖怪似的,夜里撞见怪唬人的。仙门若教如何炼丹制药倒好,你为着三殿下,可要多留点心。”

  庄王愣了愣,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皮微颤,目光像是被老太太那行字烫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咫尺倒扣过去,冲王俭摆摆手。

  潜修寺里,跟祖母通完信的奚平收好了白玉咫尺,逼着自己躺下早睡。

  潜修寺在玄隐山脉最外围的山谷中,苍松翠柏连成了滚滚碧涛,没有蜂鸣的机器,也没有聒噪的齿轮,屋里甚至没有自鸣钟。弟子房中只挂着个半尺见方的青玉历牌,是件别致的仙器,每日子夜之交,历牌上会自动更换日期节气、当天阴晴雨雪。

  山中太安静了,静得奚平有点择席,做了一宿乱梦,耳边又反复回荡起那支还魂调,吊了一宿的丧。

  卯时,墙上历牌突然喷出刺眼的白光,随后,一声惊雷在小屋里炸起,震得房梁直哆嗦。

  奚平被这平地一声雷惊得三魂散了七魄,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浑身上下一通乱摸,确定没让雷劈掉什么部件,才惊魂甫定地望向那历牌。

  历牌上的日期早滚到了四月十六,“天朗气清、闲云垂碧”下面多了一行闪烁的金字,无声地催促他:“整理仪容,卯时三刻,乾坤塔早课。”

  往常这时候,少爷都还没躺下睡呢。

  还整理仪容……整理遗容还差不多。

  奚平对着那历牌参了会儿禅,直挺挺地把自己往床上一拍,就要接着睡。

  不料他脸才刚沾到枕头,历牌上就再次爆发强光,第二声炸雷落下,仿佛直接劈到了奚平脑袋上。奚平的耳朵本来就比别人敏感,差点被这一下震聋了,睡意彻底烟消云散。

  “啊——”他暴躁地嚎了一声,捶着床叫道,“来人!来人!”

  嚎完,他就张手闭眼靠在床头,等人给他穿衣梳头。

  可是等了半天,衣服也没自动往他身上裹,奚平不耐烦地睁开眼,发现卧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号钟,也没有丫鬟,只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半偶,蘑菇似的蹲在墙角,正在观察他。

  奚平这才想起来,这里是潜修寺,没有小厮了。

  小半偶缺灵魂短智慧的,人话不能说完全不懂,可也懂得不深——据奚平看,智力水平跟他三哥那破猫差不多。

  庞戬净瞎扯淡,别说穿衣梳头这种精细活了,铺床扫地也指望不上这玩意。

  奚平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只好挟着起床气将那小东西扔到书房:“走开,别碍手碍脚的。”

  穿衣洗漱还倒算了,自己梳头可要了他半条命,还没等他弄好,门口就传来同住一院的常钧的声音:“士庸!你走了吗?要误早课了!快快快快点!”

  碎嘴常兄都结巴了,奚平摸出自己的怀表瞄了一眼,其实感觉时间还挺富裕。

  然而常兄急得要挠门,奚平也只好连怼再杵地将头发胡乱塞进头冠,顾不上揪掉了多少,只恨不能遁入空门,剃个秃瓢干净。

  他只来得及抄起地图,就被同院的常钧一把拽了走。

  常钧:“带好问路符了吗?”

  奚平莫名其妙:带它干什么?

  不等他回答,常钧就紧张地说道:“没事,我带了一打,写废了也有的替换。咱们快去找稻童,第一次用符纸,恐怕不得要领,得多试几次……哎,那里!”

  奚平顺着他手指方向一抬头,见好几个同窗正七嘴八舌地围着个稻童。

  “早课在乾坤塔,‘乾坤塔’得写正楷,工整一点……小心别出框!”

  “好了好了,快快快!贴上贴上!”

  “你们都别围着稻童啊,挡着路它怎么领咱们走,散开点。”

  常钧一把将奚平拉进人群:“太好了,他们已经找到引路稻童了,咱们快跟上!”

  他话没说完,就只见贴上了问路符的稻童缓缓动了——众目睽睽之下,那稻草人迈开宛如大家闺秀的小碎步,好像唯恐踩死一只蚂蚁,端庄地沿着小路往西挪去。

  等这位的莲步开到乾坤塔,他们大概能赶上吃年夜饭。

  奚平:“……”

  弟子们“嗷”一声崩溃了,奚平这才发现,除了自己带了地图,其他人手里都只攥了问路符。

  这些人可真行,那么清楚一张地图自己不会看,怎么就这么相信所谓“仙器”?

  “别指望它了。”奚平飞快地在地图上溜了一眼,拿出他被侯爷拎着家法撵着满金平跑的认路经验,“跟我走。”

  “敢问这位兄台是哪家公子?”

  “兄台认得去乾坤塔的路吗?家中可有长辈在潜修寺任职?”

  “莫非这位兄台有其他指路的仙器?”

  奚平心说你们跟着跑就得了,北都找不着,哪来那么多屁话?

  不过才刚来第一天,侯爷“别找事”的叮嘱言犹在耳,他忍住了,任凭常钧在后面絮絮叨叨地给众人介绍他姓甚名谁。

  众弟子可能也都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永宁侯世子,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语气各异地“久仰久仰”起来。

  不过这群不认路的没头苍蝇此时别无选择,有个屁就得跟着飞。他们缀在奚平身后,乌央乌央地滚向了乾坤塔。

  潜修寺清静了十年,招来了这么一帮,群鸟四散惊起,并愤怒地掷下“天粪”几摊,给队尾几个跑得最慢的病秧子施了肥。

  就在他们已经看见乾坤塔的匾时,常钧忽然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惨叫:“不、不好,稻童要敲锣了!”

  潜修寺里一切循古例,辰时敲钟、申正响鼓、夜半打更、卯初一声雷。其他重要时点——比如卯初三刻早课,由稻童敲锣报时。

  山谷拢音,一声锣响能传遍周遭。

  说时迟那时快,奚平一个健步过去,不由分说地抢走了稻童的锣锤。

  稻童眼睁睁地看着一帮大小伙子山洪似的冲过去,茫然地抠着锣转起圈来。

  一伙人惊心动魄地冲进了乾坤塔,主事仙尊还没来,奚平这口噎在嗓子眼的气才喘出去。

  他把锣锤往怀里一揣,一边环视周遭,一边随便找了个空位要坐。屁股还没沾上椅子,旁边一位就避瘟似的站起来挪了地方。

  奚平抬头一看,哟,是太子那小舅子。

  小舅子名叫姚启,亲娘死得早,嫡母也不待见,虽不至于受虐待,也没得到过什么好教养。十几年前,张皇后一脉倒了楣,昔日里风光无限的承恩侯张氏树倒猢狲四散,也吓破了姚大人的胆。

  姚大人虽不过是个小小太史令,却是位卑而忧远,总感觉承恩侯滚出三尺远的脑袋就是前车之鉴。自从家里大姑娘嫁了太子,姚大人每天睡觉前都要把张氏灭门的故事拿出来复习一遍。

  用永宁侯爷的话说,太子妃全家都神神道道的。

  姚启生在神神道道的姚家,长得战战兢兢,瘦小得像个未及笄的姑娘。意外入选潜修寺已经吓了他个半死,来了以后得知自己同奚氏子弟同住一院,更是眼前一黑。

  太子是储君,庄王先天不足,俩人都不参加仙选。太明皇帝膝下,只有这两个留在凡间的成年皇子。一个虽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却被生母牵累,一个是处事圆融备受圣宠的贵妃之子,哪怕他俩没有争心,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太子妃娘家和奚贵妃娘家之所以没有势如水火,是因为双方都比较废物,没有“势”……并不是能友好共处的意思。

  姚启头天晚上半宿没睡,净想象奚平这混世魔王会怎么迫害他了,差点在茅厕过夜,一早肝胆皆虚地爬到了乾坤塔,眼看那不散的阴魂又要向他飘来,反应难免大了些。

  可能是太虚了,他笨手笨脚地这么一站,“咚”一声碰倒了硬木椅,众人都被他惊动。备选弟子们窃窃私语突然安静,好几道视线意味不明地落到了姚启和奚平身上。

  姚启不习惯成为视线焦点,脸“腾”一下红了,奚平却是个人来疯。

  那奚家的纨绔子浑不在意地一笑,流里流气地笑道:“晚啦子明兄,你跟我在一个院睡了一宿,清白早没啦。”

  众弟子闻听这等虎狼之言,哄堂大笑,姚小公子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瞠目结舌,羞愤欲死。

  “好了好了,”这时,旁边一个锦袍的俊朗青年出面打了圆场,拉住奚平道,“子明年纪小,士庸,快别逗他了。来我这边坐。咱俩也有好些年不见了,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

  那青年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的,轮廓和庄王有几分像,正是林氏淑妃所出的四皇子周樨。

  四殿下的面子不好不给,奚平顺着他坐了过去,不等开口寒暄,就听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挺热闹啊。”

  那是个……没变声的孩子的奶音,却非得要暮气沉沉地拖着长腔,可能是为了表现自己沧桑,还故意带了那种老人特有的颤音,听着格外刺耳,像个净身过早的老太监。

  整个乾坤塔中一静,笑出声的都急急忙忙地把露出来的牙床塞回嘴里,奚平被周樨拽了一把。

  “别看,”周樨小声提点他道,“罗仙尊不喜人直视。”

  奚平一头雾水,心说这“罗仙尊”难道是什么非礼勿视的大姑娘?

  他听了劝,按捺住了没抬头,片刻,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乾坤塔中间有四五十层石阶,顶上一个高台,走上去能俯视所有弟子发旋。奚平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的宽大衣袖从他身边经过,袖口几乎垂到地上。

  这位罗仙尊甩着疑似“水袖”的唱戏服,不紧不慢地登上了高台,又捏着嗓子咆哮道:“哪个混账把稻童的锣锤顺走了?交出来!”

  奚平的屁股稳稳当当地镶在椅子上,心想:嘿嘿,你猜。

  念头才起,他肋骨就被硬物重重地杵了一下,藏在怀里的锣锤直接撕开衣襟飞了出去,差点捅了奚平的下巴。

  奚平为躲锣锤猛一仰头,就看见了石阶上的罗仙尊——那位仙尊居然是个看着只有十一二岁的童子,一脸不高兴地耷拉着五官,跟旁边两个给他打扇的稻童一般高!

  难怪袖子都耷拉到地上了。

  抬手接住锣锤,罗仙尊冰冷的视线落在奚平脸上:“小子,你叫什么?”

  旁边的四殿下眼角微抽,露出个惨不忍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