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222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周遭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束微弱的光从他身上扫过,他眼前闪过所有亲朋好友的脸,一纵即逝,窥见故乡金平,繁华转眼成灰,耳畔充斥的喧嚣人声来了又走,姚启本能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热闹离他而去。

  没人指点他,可姚启就是知道,这是生与死。

  人是过客,红尘也是人的过客。

  人从寂灭中来,被幻觉惊醒一瞬,再归于无尽虚无。

  幻觉中万物无常。

  往生灵鲵的尸身上,所有人万念皆灰。

  侍剑奴一剑下去已经感觉出了不对,她蓦地退开,惊疑不定地注视着起雾的南海。

  被云雾裹在其中的西王母似乎也进入了生死之间的夹缝,耳畔“天谕”声音陡然大了十倍,牵在她身上的婚约摇摇欲坠。

  这时,静室的门忽然被破开,广安君踉跄着闯了进来,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剧烈地喘息着,头脸上青筋暴起,爬向西王母:“阿婉……”

  他是楚人,灵矿工之子。有极少一部分人,做任何事都比别人专注,时常无意识地引灵。即使没人引导,常年泡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可能阴差阳错地开灵窍——跟西楚那些削尖脑袋钻进内门当一辈子凡人的,也不知道谁比较不幸……毕竟不是每个开灵窍的矿工都像庞戬,背后有个良心发现的梁宸,肯替他奔走讨要内门担保。

  灵窍怎么开的,老实巴交的矿工一家说不清,楚矿上欺上媚下成风,立刻给他家定了“盗窃灵石”重罪,当诛九族。

  那时杨婉越来越无法忍受东皇,正在开始暗中筹备自己的势力,正缺人,顺手将这也算半仙的少年捡去了她新搭建的秘境。一开始,她并未以真面目示人,只化身成灰头土脸的寻常妇人模样,自称是替主家办事的下人,省事地给自己起了个怪难听的化名,叫“婉娘”。

  她不是西王母,不是东皇之妻,不是公主殿下,不姓杨。

  “阿婉……”

  广安是这世上,唯一属于阿婉的东西。

  他在呼啸的海风中,一把抓住了杨婉的手。

  剑修手心满是茧子,刹那间险些将西王母的神识从入定中拽出去,两人周遭的雾倏地退开了几寸。

  那双牵在一起的手仿佛和澜沧山起了共鸣——当年澜沧剑派的开山老祖也是一对夫妻,合称“金玉二圣”,“金圣”是剑修,“玉圣”是南阖半岛上最多的炼器道修士。

  琴瑟和鸣,相携而行,是神仙眷侣……恍惚间,杨婉分不清自己是西王母还是玉圣,嘴角露出一点微弱的笑意。

  广安君神色微松,正想继续叫醒她,只听一声轰鸣,强横的灵气当头扫来,重伤的广安君声都没吭一下便被甩了出去。

  那飓风一样的灵气来自南矿,澜沧山剧烈地震颤着,仙山上生出无数草木,诡异绚烂地开起花来,霸道地占领了南阖半岛的“野火藤”抱头鼠窜。

  澜沧主峰上空浓云密布,一个巨大的雷云漩涡一般地架在半空,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侍剑奴一皱眉,再不管什么古怪的云雾,一剑劈向西王母秘境。

  剑气却被暴虐的灵风弹歪了。

  此时奚平简直是被困在南阖半岛上,脚下尽是凡人,他挪都不敢挪。

  “子明,洪正!”

  两人毫无回音。

  奚平感觉自己的胸椎肋骨被晚霜飞过来的剑风砸成了大鼓,不断开裂,又不断被隐骨修复,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

  冰冷的剑意仿佛要侵入他骨缝,又被支修留在他身上的三道剑气挡出去,南北两剑隔着他交锋,奚平骨头碎得更快。

  侍剑奴……到底是什么怪物?

  蝉蜕和升灵之间的这一个大境界怎么差这么多……奚平痛下决心,熬过去回飞琼峰,他一定好好用功!

  这想法飞快划过的时候,奚平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抓住了一直梗在他心头的念头。

  等等,他想起来了!

  蝉蜕高手——除非是项宁那种凑数的,未必能碾压那些格外出色的半步蝉蜕,但碾压升灵初期……甚至中期肯定是没问题的。

  当年全盛的悬无能跟月满高手斗上半宿,哪怕后来他真元受损境界跌落,在南海上也揍得七大升灵满地爬。悬无的修为比不比得过林宗仪武凌霄等人不好说,比章珏赵隐肯定强,他老人家亲自下山捉拿秋杀,为何要动银月轮这种大杀器?

  一根手指碾不死当时已经失去了破法和望川的秋杀吗?

  王格罗宝已经沉入了海底,挥开仍卷在他身上的醒龙尸体,给昆仑传了信:出了意外。

  他脸色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意外”。

  王格罗宝顿了顿,又写道:支修没引来,武凌霄恐怕提前对上了澜沧山,计划恐已泄露,如何是好?

  发完,他好整以暇地收敛气息,在灵兽的尸体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胆大包天地把自己的血滴在了上面。

  “久闻大名,太岁。”

第217章 有憾生(二十九)

  奚平是个就着二两酒,能把自己舌根子嚼一宿的人才,但关键时候,他也能一颗唾沫都不浪费,直接动手。

  王格罗宝那带着蜜阿口音的宛语一响起来,奚平直接隔着转生木,将从濯明那复制来的莲花印拍向他神识。

  修蜜混血早有防备,轻飘飘地挡开了那半吊子的莲花印:“一个招呼都不想打,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性急?”

  话音没落,他手中转生木仿佛变成个漩涡,要将他神识往里吸去。

  然而王格罗宝可不是轻飘飘的筑基或半仙,要薅走同阶修士的神识,就好比是想拽走一个跟自己体型差不多的人,也得对方肯才行。

  转生木那一头传来几声笛音,打断转生木里吸人神识的漩涡,撞进了奚平耳朵。

  驭兽道的笛音并不刺耳,听来只让人心生渴望——并不是渴望什么东西,只是无端涌起那种感觉。

  奚平几乎没有和驭兽道交过手,一分神,海上几道乱溅出来的剑气正好撞碎他符咒,径直砸进了运河。

  匆忙间,他只来得及甩一打纸人出去挡,附着他神识的纸人同剑影一起湮灭,他脑浆好像被用力搅动了一下,眼前一黑,传音到近百里外:“晚霜前辈,你答应过什么!”

  侍剑奴没搭理他,剑气被澜沧山弹开,她带着几分犹疑看了一眼往生灵鲵的尸身。

  大鱼尸体化的雾已经将周遭一切都卷裹进去了。这东西比灵山还要古老,天波老祖碎无尘后,往生灵鲵就从人间消失了,连凌云都没有它的记载,仿佛一个神话。以侍剑奴的修为,哪怕天生灵感一般,也能轻易分辨眼前的东西有没有威胁。她非但没从那团雾里觉出危险,反而隐约有种里面藏着机缘的感觉。

  不过机缘不机缘的,她也不在乎,剑道不走捷径,不受诱惑。

  晚霜直指那团怪雾,侍剑奴一剑砍向几乎已经埋在里面的西王母秘境——听说照庭砍了劫云,难道她还劈不开一团雾?

  可锋锐无匹的剑风却没能将雾气刮跑,晚霜落在雾中,刃好像融在了里面,侍剑奴神识一沉,来不及挣脱,就连人带剑一起被怪雾卷裹了进去!

  升灵目力和神识能看见百里外的现场,奚平瞳孔倏地一缩——大凶器没了!

  不过晚霜这凶器对他来说也是双刃剑,他骤然没了大腿的同时,压力也小了很多。事有轻重缓急,奚平来不及思考缘由,迅速朝王格罗宝丢了一打莲花印,以防他捣乱,然后符咒不要钱似的落在运河上。

  整条大运河中,河水被他弄得像工厂传送带,水流逆行北上。

  就在这时,南海上一声呼啸,晚霜剑气消失,东皇又敢出壳了!

  东皇戟挣开了海水中的大网,邪祟的雪酿船四散奔逃。东皇长戟在手,新仇旧恨,大开大合的引来无数惊雷,劈向奚平和运河。

  与此同时,南海上一段清越的笛声飘来,原属于蜀矿区的运河里突然钻出无数红着眼的食肉灵兽。

  奚平被两大邪祟围攻……其中一个还是他自己手欠非要使坏留下的!

  此时拖越久对他越不利。

  “陆吾——”

  运河里的蒸汽船上,化妆成船夫与行商的陆吾从各处钻出来,雨水似的符咒飞向疯狂的灵兽。

  奚平抬手将照庭拿在手里,将支修给他的第一道剑气打了出去。

  飞琼峰上正要跟林炽说什么的支修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消息不是说邪祟准备在南阖灭国之日动手么,怎么提前了好几天?出了什么变故?

  那一剑呼啸着撞散了东皇引来的雷,剑气却没有凝滞,东皇脸上的狞笑没扭到位,恐怖的剑风已经落在他眼前,这在百乱之地横行百年的邪祟头子刹那间被剑光吞了。已经溜出去老远的邪祟船一个都没跑掉,全被照庭的剑光笼罩其中。

  南海一清。

  照庭击杀东皇于兔起鹘落间,奚平却也没好到哪去——他的修为使照庭太勉强了。

  从半空摔落下来,他周身筋骨经脉碎了大半。

  “啊,”王格罗宝知道他已经说不出话来,替他哀叫了一声,“好疼啊。”

  奚平一时断片,脑子里就剩下翻滚的脏话。

  “不死骨固然神奇,可也得挨得住才行。”王格罗宝叹道,“能在粉身碎骨里保持神智的可不多,我就不行,自愧不如。不过你也太着急了些,重头戏还在后面。”

  整个南阖半岛都仿佛在给他捧场,一道惊雷落在澜沧主峰上,巨大的剑阵几乎已经成型。

  奚平用仅剩的一只能动的手探进芥子,不管白灵蓝玉一通乱抓,粉碎的骨骼修复近乎暴力,将他皮肉划得千疮百孔,奚平顾不上——那死鱼到底有什么古怪,他明明已经把捣乱的余尝轰走了,为什么西王母……

  “往生灵鲵是生死之间的使者,”王格罗宝轻声说道,“劈开它,就能打开‘生死之门’。透过那雾,生者的神识会短暂投射到曾经死在这一片区域的先人身上,贴上的先人或多或少都与本人有些关系,或是有传承、有因果,或是际遇类同……世上有几个活人能得到这样真切的‘前车之鉴’呢?不用担心你的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缘,悟性高的在里面走一圈,甚至能找到自己的道心。”

  奚平:“……”

  姚启和常钧果然早被这杂种发现了,他就说子明兄怎么那么“走运”,正好被含沙射影选中!

  “至于公主殿下,此时恐怕已经见到二圣了。”

  奚平知道澜沧历史,此地曾出过金玉二圣,是澜沧山开山老祖,神仙眷侣。金圣也是剑修,玉圣也是杨家人。

  他经脉艰难地消化着师父的剑意,疼得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莫非只要带个剑修丈夫来,就能通过那死鱼得到金玉二圣的贴身教导?光棍不配继承澜沧山吗?早知道刚才就不杀东皇了,让他们仨一起在先圣坟前理论理论……

  “玄门凌霄殿上,人已经不是自己,更谈何夫妻?”王格罗宝咬字怪怪地笑了起来,“三岳山殒落的项荣,与他师父玄帝一脉相承,又用化外炉洗炼得那么相似,两颗道心尚且要将银月轮撕成两半,何况这一个剑修一个炼器道。

  “一座灵山只能有一个月满,这对恩爱夫妻道心渐渐不合,金圣是剑修,又是丈夫,哪方面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理所当然地认为澜沧山应当以自己为主,想朝发妻下手。”

  奚平:“……”

  大不了一拍两散,至于吗?

  “因道心不合而反目的夫妻必定不死不休,”王格罗宝说道,“那可是握着你弱点的枕边人啊。何况这位金圣……呵。我听说有的剑修是人成就剑,比如剑宗、比如令师,晚霜与照庭本来都是凡铁,随主成名;有的则是剑成就人,比如名剑修罗,让西楚项肇腆居‘南剑’那么多年。不巧,金圣是后者,他是靠玉圣这位炼器大师亲手打的名剑出神登圣的。堂堂月满圣人,怎能有这样的短处?

  “可是南阖女子啊……”

  王格罗宝说宛语的时候,尾音带着特殊的缱绻,好像随时能唱起来。突然间,奚平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个不着四六的狗孩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把将离气得将他轰出醉流华。

  那次她在楼上弹的就是首南阖小曲。

  阖女热情如夏花,但倘若爱而不得,或是被辜负,她们是要杀人的。

  “谁知玉圣早有准备,临阵反杀。告诉你一个秘辛,太岁,鸳鸯剑阵,是玉圣亲手炼的,其中有一味质料是稀世珍奇,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件……”王格罗宝笑了起来,“就是金圣。”

  杨婉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谁,分不清广安君和金圣。往生灵鲵将生者与死者的神魂相接,先圣那并不比她薄的深情与她对凡尘的眷恋卷在一起,深情过后是虚无,是漫天可笑的骨灰。

  她感觉自己坠入无边的冰雪之地,金圣也好、广安也好,都模糊了。

  人走到天尽头,六亲皆散,相伴的唯有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