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233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掌门师兄……”

  昆仑掌门一时分不出那质问声是从外面还是从镜子里传来的,持剑的手竟开始抖,遭人追杀经验丰富的奚平惊险地擦过了剑锋。

  地面上,被无间镜束缚的侍剑奴浑身的骨玉哆嗦了起来,她那一口能把灵石当糖豆咬的牙“咯吱”作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当年,第二长老执意认为,只要他能证明澜沧掌门临死时不是在搞邪术,玄门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着和百姓抢灵石。掌门拿他没办法,推说闭关,本想一如既往地和稀泥冷处理,不料那天入定时头一次触碰到了近乎“天谕”的东西,天谕内容模糊不清,但掌门睁眼时,第二长老那句“我在北绝阵外见过类似的铭文”始终在他脑子里逡巡不去。

  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第二长老,临行时大祭司驾到,要求同往。那是上一任的大祭司,当时已经五衰,只等新的大祭司从那些神识被封印的躯体中继承记忆后苏醒了,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掌门想,他当时就应该感觉到此行不祥。

  北绝山外,纵然对蝉蜕来说,也是世上最艰难之处,为防神识迷失在极寒之地,两人轮流为对方护法休整。那些年,他们虽共同执掌昆仑庶务,却多少有点话不投机,见了面就是公事公办,很少有机会叙旧情。

  人们在艰难的地方,彼此间的距离会近很多。

  为了保持清醒,他俩闲聊起陈年旧事。昆仑山弟子堂制度是掌门一手建的,第二长老是第一批弟子堂弟子,掌门亲自挑来,一步一步领着入门的。也说各自不省心的后辈,掌门提起武凌霄,叹着白汽说自己那有一块磨剑石,是好东西,让他回门派就拿去,把小弟子哄回来。

  还说了玄门如今种种沉疴……掌门从未对第三个人吐露过那么多的难处,哪怕是大祭司。

  修为到了二

  位蝉蜕的地步,很难再与人交心了,不料北绝山外将神仙圣人拽下凡间,两个千岁蝉蜕竟得以相濡以沫,依稀回到少年时,与手足知己并肩同行。

  直到他们抵达北绝阵终点。

  奚平:“贵派不愧是天下第一宗,做了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我服!”

  鬼……

  当年大祭司将第二长老尸身推进无间镜的时候,那人真元还没完全散开。他真的死了吗?有没有可能……就逡巡在无间镜里,一直看着他们?

  那一瞬间,掌门忘了眼前的升灵,忘了侍剑奴,也忘了各大门派的敌与友。不顾一切地,他将神识扎进了无间镜里。

  周楹悄无声息地化作一团雾,筑基级的微弱气息被那剑修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感觉到昆仑掌门的气息径直冲到第二长老的尸体面前。

  唔?这么冲动?

  周楹心里一转念,就知道多半是无间镜外也有人在刺激他。

  蝉蜕剑修心志极其坚定,掌门代表昆仑山的意志,这心魔起得太容易,不该只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悬无流落在外时误杀凌云修士,项宁趁火打劫金平害无辜百姓遭殃,都感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没见谁动摇过。

  周楹的目光也落到第二长老的尸身上,突然发现这尸身非常整洁,比此时在雪地上爬的谢濋体面多了,头冠端正,一丝掉落的乱发也没有——别说刚穿过冰天雪地还挨了一剑,打个盹起来都不见得能保持这么整齐。

  谁给他收拾的?

  一件事,哪怕是天大的秘密暴露,其实都不大会引起这种干净利落的杀心,起码得争执几句。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掌门之所以痛下杀手,是与第二长老政见不合有积怨,或是嫉妒后辈修为赶超自己……但蝉蜕大能会卑劣得这么肤浅浮躁么?

  当年澜沧掌门走火入魔,一半是心魔种,一半是因为他背叛了澜沧山,那么昆仑……

  蝉蜕剑修的气息冲过来,逼得人喘不过气,幸好周楹此时只是脱离了身体的神识,也不需要喘气。

  他散在雾里,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测,临时改换了话术:“掌门师兄,我知道你动手时身不由己,我不怪你,只是可怜你一代英雄,成了灵山傀儡不自知……”

  掌门耳畔“嗡”一声,神识被心魔的低语填满了——当年他听见走在前面的第二长老惊喜的声音,心里有一刹那,其实是有点欣慰的。当今玄门中,还能这样纯粹的不多了。

  走过去的时候,他甚至想,昆仑灵石暂时够用,也不打算“仙器凡用”,大可以不必像南方人那样觊觎别国灵山,如果兰泽真的能打那些虚伪南人的脸,他做师兄的,护个短怎么了?

  然而所有的思绪都在他看见那些铭文的时候消散了,掌门整个人被无来由的恐慌灭了顶,好像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被挖了出来,除了冰冷的杀意,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记忆几乎断在了那一刻。

  他只记得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剑锋已经落在了第二长老的后背上。一击

  打透了肉身,穿过真元。紧接着大祭司从他随身的芥子秘境中冲出来,当着他的面打开无间镜。

  北绝山口外的寒风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半仙来说太要命了,大祭司身形只一闪,就被完全冻住了。第二长老的尸体消失在无间镜中,上一任大祭司僵立在前,殉了道。

  他浑浑噩噩地仓皇沿原路回去,仗着真元深厚,总算没冻死在北绝山外,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无间镜送回昆仑山巅。新的大祭司从一排神识被封印的“候选”中睁开眼,已经得到了上一任大祭司的全部记忆,除了年轻,神态语气与前辈无异。

  见了掌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祝兰泽生异心,处置他是灵山的天谕,掌门不过秉公处置。我知道大义与私情难抉,掌门心里一定备受煎熬,还请节哀顺变。”

  大祭司说的没错,掌门事后回想,也越想越觉得第二长老大逆不道,竟要为了一点无关自己的外国人动摇自家灵山根基。事急从权,他再伤心也没办法,大祭司不也认同他那大义灭亲的抉择么?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难两全的煎熬罢了。

  一个隐秘的真相被掌门自欺欺人地压在心底:他当时根本没有动过杀心,提剑杀人的也根本不是他,是那突然占据他身体的意志。

  但他不敢相信,不敢细想,他宁可承认是自己卑鄙无耻,对天资卓绝的师弟心怀妒忌。否则一千多年来,他在洪荒乱世里开灵窍,在最严酷的冰天雪地里磨练剑意,上下求索九死一生,艰难跋涉到今日,难道就是将自己修成了一个傀儡?

  心魔低叹道:“凡人为了自我感觉良好,总要自欺欺人,推卸责任,你分明是个好人,却为何要为了道心歪曲自己的本心?掌门师兄,你为何不照照无间镜,看看谁才是灵山的‘侍剑奴’呢?”

  悬在澜沧山上空的无间镜突然晃了一下,刹那间脱离了昆仑掌门的控制。

  侍剑奴蓦地挣脱镇山神器,一把握住晚霜。

  三哥果然通过无间镜影响着这里!奚平心口一热,眼前模糊了。他却没耽搁,立刻给侍剑奴让路脱身。

  他得找个契机再碎一次,先强提修为,再设法削弱银月轮和鸳鸯剑阵,才能重新联系上转生木。只要他自由,再不会这么被动,师父不会被他拖累在这进退两难。

  只是碎身容易,身碎了神识失去庇护,别说这些大能,撞上个筑基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他得还有机会长回来。

  或许海底……

  然而就在奚平全部精力都绷在无间镜和昆仑剑上时,一只大鹏兽灵凭空出现在他身边,一头撞在奚平身上。

  那是蜀人手段,狗娘养的王格罗宝!

  兽灵消散,奚平眼前一黑,被撞回无间镜下。

  昆仑掌门陷于心魔,其他人可没有,悬无可谓是新仇旧恨,此时刚好赶到,弯刀直指奚平眉心。鸳鸯剑阵和银月轮同时锁定奚平,他立刻一动也不能动了。昆仑第三长老方才从远处听见奚平那两嗓子,杀心顿起,也跟着一剑扫了过来。

  王格罗

  宝喜得天助,竟阴差阳错大功告成。他趁机钻回水里,无数水生灵兽扑到他头顶,凄厉地嘶吼着赴死,替他盖上千丈肉盾。

  这黑手下得稳准狠,哪怕支修就在身边也不可能救下奚平。

  电光石火间,支修握剑的手陡然爆出青筋,紧接着补天剑飞了出去,从奚平身上洞穿而过。被镇山神器沾上一点,以升灵的修为,必定形神俱灭,只有照庭先打碎他身体,放出他神识,能给他留一线逃脱的生机。

  这是货真价实、不打折扣的蝉蜕剑,比奚平之前自己勉强打出去的强了不知多少倍,他像一把泡沫,瞬间灰飞烟灭,太快了,奚平几乎没觉出疼。

  穿过他的剑气去势不减,迎上了致命的外敌。

  奚平神识趁机逃窜。

  然而就在这时,他在无间镜中看见了自己。

  他这时分明只是一团神识,那失控的镜面上却完完整整地映照出了一具隐骨——与永明火中看到的不同,镜中隐骨上布满了铭文。

  奚平神识映在无间镜前,昆仑掌门回过神来,猛地甩开第二长老的尸体,一剑刺向被无间镜逮住的奚平。

  就在这时,一道清绝的剑光冲上来,晚霜与奚平擦肩而过,替他挡住致命一击。

  但周遭急剧盘旋的灵气收拢,漩涡似的将奚平搅在了中间。

  照庭、晚霜、几大镇山神器,两把昆仑剑……每一道灵风都足以撕开升灵之躯,隐骨无论如何也凝不出身体。

  “阿、阿响,帮……帮个忙!”

  “什么?!”

  魏诚响才借着升格仙器,刚把翻船正过来,一扭头,见身边的纸人身上开始浮起叫人眼花的铭文。

  “我是个半仙,拓的铭文就是个鬼画符,”魏诚响道,“你什么馊主意?要是人多就行,那帮有钱有势的开个厂子就几万人,让他们拿着铭文随便印,上供烧香都行——还不满世界都是灵山了?”

  奚平来不及回答她。

  好在魏诚响心里不信,手里却没闲着。她这两句话没说完,纸人身上的铭文已经被她用符咒转录在了印章上,通过法阵传到了各处的陆吾船上。

  南阖半岛上,所有的“遗民”,恰好都在陆吾的船上。

  魏诚响:“我跟你说,这不靠谱啊!”

  她一边骂,一边“不靠谱”地将铭文都印在了身边的一棵转生木盆景上。

  刹那间,通过百乱民和陆吾的手,无数铭文印盖在了形态各异的转生木牌上,平时就用木牌联系的半仙们下意识地将自己神识扎了进去,凡人则习惯性地凝神呼唤——

  “太岁……”

  “太岁!”

  奚平被困的神识上仿佛有微弱的热流蹿过,“嗡”一下,人们的声音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手按在转生木上的魏诚响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来很有意思,筑基以下不能写铭文,好像也是这些铭文规定的。”

  隐骨陡然挣脱了撕扯他的灵气,将灵气卷了起来,奚平身体的轮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虚空中飞快长出的手指落到太岁琴弦上的瞬间,奚平就知道,他修为到了升灵后期。

  陶县、南海、宛、楚……所有生着转生木的地方重新落入他神识中。

  支修随身带着的转生木牌出了声:“师父,走!”

  支修再不犹豫,照庭剑势没抽,人与剑光化在一起,直接与宛阖边境的伴生木交换了位置。

  与此同时,奚平留在姚启和常钧那里的转生木种子在芥子秘境中发芽——那芥子在奚平粉身碎骨的时候掉海里了,下一刻,无间镜前的奚平脱身而出,通过转生木的幼苗,落到了芥子秘境里。

  “狼王殿下!”北绝山口,谢濋身上死了一样的转生木牌里传来奚平的声音,“我三哥有没有话留给我?”

第230章 有憾生(四十二)

  谢濋被选入内门的时候,是自己去找第二长老毛遂自荐的,因为听说心剑是唯一一种要依靠灵感的剑。假如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某种天资才能学好,那有这种天赋的人入这一道,肯定能轻松一些。

  反正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是个拈轻怕重的人来着。

  凌迟灯静静地烧,谢濋身上能感觉到疼的地方已经都燃尽了,骨架与焦糊的躯体之外,只剩下属于升灵修士的真元、神识与经脉……雪狼那时候好像经脉也是可以烧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修士的经脉就像炉中废渣一样,污糟糟地残留下来,等火灭了,就会随真元一起,永远冻结在这里。

  “你、你既然猜出我在哪了……”谢濋一张符咒打出去,又一片铭文露出来,“劳驾……问问我死活好吗?”

  奚平反问:“您不是都出了北绝山口了?”

  那不就是扛着炸药包砸阎王门去的?

  谢濋骂了一声“小王八蛋”,同时拼尽全力将最后一片铭文擦了出来,眼前一黑。紧接着,谢濋意识到,油尽灯枯的不是他,是凌迟灯。

  灯灭了。

  灯火一灭,他的真元立刻开始凝滞,谢濋艰难地抬起头,透过无间镜,他看见周楹擦出一片雾气想写点什么,近乎透明的手指悬了好一会儿,又不知如何落笔似的缩了回去,冲他微微点头。

  谢濋撑住了自己,跪在地上,一边画着一个冷门的法阵,一边对奚平说道:“北绝阵山外有一套铭文,你知道吗?”

  奚平张了张嘴,呼吸急促了起来,方才到了嘴边的话一时忘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谢濋嘶哑疲惫的声音。

  “这是绝地,没人带路,莽莽雪原中找到这里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是无处不可去的月满圣人。月满以下,没有心剑护持,神识会迷失在北绝阵,就算有人领着你走最短的路,也坚持不到此地。如今的灵山脚下,不会出新的月满。至于心剑……昆仑千年剑派,只出了一个祝兰泽,想等下一个……下一个我师父这样的人物,你们也许还要一千年,也许根本等不到。这剑,他只传了我一人,因你爹死赖在红尘里不肯走,我也没收到亲传弟子,雪狼那狗屎一样的软剑只是学了个形,所以这一脉算是失传了。”

  这是遗言——奚平喉咙微动,以其最大的耐心忍住了没催促。

  “失传啦……我师父的道心不可能传下去了,至于我……”谢濋看了一眼无间镜中的自己,他灵台处的铭文开始逐个离体,消散在半空。

  周楹那没心没肝的玩意,为了让他把活干完,几次打断他深究,但人的思绪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谢濋虽然快被冻傻了,反应比平时慢了不少,真相仍仿佛是滴在纸上的油,一点一点地渗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