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庄王略带讥诮地一笑:“庇佑苍生。”
白令一瞬间疑心他在背正统仙家史书。
“这是真的,并非修史之人的粉饰。”庄王好像脑后生眼似的,不用看就知道白令的表情,“天道至公,有自己的平衡。蝉蜕之前修为靠个人,过了蝉蜕,就已经不是修为的事了。想要月满,道心须得融入天地,被天道接纳。我怀疑三千道中,只有合了‘众生所望’,才有月满的资格。”
白令一阵战栗:“所以蝼蚁朝生暮死,众仙不屑一顾,然而仙人还需依托在神圣门下,神圣却是由万万只蝼蚁决定的!”
“不错。道心不可违逆,道心碎则修行废。我有时候觉得,很难说当年五圣是‘入主’了灵山,还是被押在了灵山,直到给人间开了太平,羽化至‘无尘’境,方得解脱。”庄王说道,“玄隐之基就是南圣的道心。四大长老、三十六峰主虽然明面上各有自己的道心,但玄隐始终是他们的根——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的道心中,都有一部分是袭承自先圣的。平时那些蝉蜕升灵们为了资源争权夺势,你说等民怨沸腾的时候,他们敢不敢为了自家几条阿猫阿狗,忤逆先圣的道心?”
“他们只能眼看着这把火烧起来,盼着风小一点,火灭得快一点。”庄王朝远处看了一眼,喃喃道,“我现在怀疑我被周坤算计了,那老东西早知道我会干什么,故意放我出来点火。”
支修裹着霜雪从飞琼峰上滑下来,照庭掠过碧潭峰时,见终年绿树成荫的碧潭峰上烟云缭绕,将漫山碧涛盖得严严实实。
碧潭峰封山……端睿殿下闭关了?
这个时候?
不待多想,照庭剑一摆,支修已经落在了玄隐山主峰上、守心堂前。
往来守心堂的内门弟子们惊见支将军,纷纷站定了喊“师叔”。支修有天大的急事也不忘礼数,一一点头还礼:“司礼长老可在?我想请一张下山令……”
话音没落,就见一人匆忙御剑落下,飞太快,落地时脚下踉跄了一下。支修隔空扶了他一把,来人忙道:“多谢小师叔。”
支修见那弟子衣服上绣着缥缈峰的标记——缥缈峰是林氏嫡系的山峰之一,便说道:“何事这样匆忙?”
那弟子道:“一个新入我峰的外门师弟,原是南矿驻矿管事,此次护送押运船北上卸任入内门,方才传了‘问天’上山。说灵石押运船在返魂涡遇袭,有南蜀金翅大鹏出没,押运提督赵振威、总兵吕承意里通外国,吕不知所踪。”
支修一愣:“押运提督赵振威?”
奚平问起的时候,他随手算过这个赵振威,见此人是宁安赵氏旁支,家风不太正,当年进大选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除此之外倒也没别的。里通外国这么大的事他怎会算不出?
这时,又一张“问天”飞来,那缥缈峰的林氏弟子伸手一抓,见问天上写道:押运船已脱险,退回返魂涡外,搜魂赵振威,未果。赵之灵相上印有黵面,灵台已崩。
林昭理一身海水的咸腥气,袍子被升灵剑气的余威波及,划得破破烂烂,头发上几乎能析出盐粒来。他狼狈不堪地瞪着烂泥似的赵振威——还有气,只是灵台崩塌无法修复,这人只剩一具皮囊了。
林昭理狠狠地砸了一下船舱的墙。
押送提督与总兵合谋,背后还有谁?驻矿使吗?这偌大南矿,还有谁干净?
旁边的修士们只见林师兄神色几变,最后竟狰狞又凄惶地低低笑了起来,吓得不敢吭气。
林氏很少出剑修,林昭理也并不是从家族中取得的道心。
他们家在内门,人向来贵精不贵多,甄选后辈子孙很是严苛,资质差一点都不要。林昭理生性孤僻懒散,不爱动心眼,懒得搭理人,也没什么野心,反正南矿人人敬他三分,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也不错……直到他遇见安阳。
安阳啊……
“为情所困”,听着比奸淫掳掠还丢人现眼,林昭理一向主张为情所困的女人都是蠢货,男人都是废物……然后他就因狂妄遭了报应。
安阳就是他的报应。
周家人横空夺了他板上钉钉的驻矿使之位,他却一点埋怨也没有,反倒是安阳开玩笑似的一句“对不住啊林师兄,抢了你的正职。你放心,我可能干不了几十年就回潜修寺了”,将他刺激得不轻。
是了,周家的女孩子,最后大多会进内门的,变成他高攀不上的仙子。
于是他开始疯狂地修炼灵骨、遍寻古代高手的道心。许是愿望不多,他偶尔祈求上天,运气一向还不错。二十多年过去,他堪堪赶在五衰之前刷成了灵骨、拼齐了巨阙——一个已故剑修高手的本命法器,得到了其中的道心。
林昭理甚至等不了内门下接引令,因五衰将至,他面容松弛、发丝泛白,身上已经隐约能闻见臭烘烘的老人味了……为此他自惭形秽,躲了安阳整整五年。他迫不及待地在安阳长公主芳诞宴的前一天违规筑基,哪怕内门降罪,他太想像别人一样亲自上门给她贺一回寿,见她穿一回盛装了。
灵基筑成的瞬间,他的神识一瞬间铺满了整个南矿,而那天夜里,那些偷矿的家贼正好启动了传送法阵。秘密法阵与违规筑基撞在了一起,双方的秘密暴露得猝不及防。
家贼们连夜转移了法阵,等他去查的时候,已经杳无踪迹。满脑子花痴的剑修这时才知道南矿的水有多深,不料自己竟是个睁眼的瞎子。
他立刻将此事告诉了安阳,见她花容失色,立刻起了满腔的英雄意气。他宁可不入内门,做她的犬马死在这,也要替她将南矿理干净。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多可笑,恐怕她只觉得这是烂桃花误她吧?
长公主府满园花海怒放,紫藤花架上几乎溢出了紫色的薄雾。安阳长公主周晴坐在秋千架上,裙摆铺在地上淌了一丈远,环佩隆重得仿佛要赴一场宫宴。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素白的手中竟闪过了几十张黵面——其中三张,梁宸、吕承意、赵振威黵面均已破碎,刺杀林昭理之事败了——她比吕承意还先知道天机阁来者不善,从梁宸死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种种安排,看来都是垂死挣扎,抵不过命。
“你也做好准备了吧?”周晴轻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支蝴蝶金簪。
庞戬一脚踹开长公主府的大门,恼人的花海被他一巴掌拂开,见秋千随风轻轻摆动,安阳长公主嘴角含笑,眉心一只金蝴蝶,振翅欲飞的样子——她用蝴蝶簪刺穿了自己灵台,带走了所有的秘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庞戬愣了半晌,突然想起来:当年周晴乘飞马去潜修寺的时候,那一趟的弟子也是他送的。
他本来就有点脸盲,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方便盯着女弟子细看,四十年前不过匆匆一瞥,没记住周晴人长什么样。但很奇异的,他记得那枚蝴蝶簪。
备选弟子们临上马车前,有一个少年飞奔过来,将这枚蝴蝶簪塞进了一个女弟子手中,别人告诉庞戬,那少年是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明皇帝。
别人去潜修寺路上都喜气洋洋的,充满好奇和兴奋,飞到天上从不听老人劝,肯定得把头探出车窗,看晕了算。庞戬送过不知多少届弟子,只有那个姑娘,握着蝴蝶簪哭了一路,远不及她的死相从容。
就好像她十八岁时就预见了如今的歧途。
“我不信她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庞戬信手一道符咒封了公主府,放出因果兽在那些雕花的墙上,蓦地转身对一干目瞪口呆的驻矿管事道,“从现在开始,驻矿使印鉴扣留,南矿所有港口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我要南矿开矿以来所有矿难记录。”
玄隐山主峰守心堂前,几乎与林昭理的消息前后脚,支修收到了天机阁的问天。
庞戬的字几乎要起飞:士庸随押送船队北上,不知吉凶,安阳长公主自尽!
不知吉凶的奚平耳边充斥着窃窃私语。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浑浑噩噩不知多久,渐渐恢复了一点意识,只觉身下的“床”硬得硌人。
等等……什么床?
他不是掉海里了吗?
奚平倏地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水都干了。
他在一片转生木林中,那些虬结的树枝彼此交缠,编了个吊床裹住了他,还有不知名的树藤小心地固定住他受伤的腿和右手,见他一动,又有些恋恋不舍地撤开。
他的伤手和伤腿居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地方灵气充沛得堪比飞琼峰。
就连险些被升灵剑气撑炸的经脉也修复了许多,奚平试着动了一下——他能挪了。
奚平从芥子里摸出备用的剑,推开想阻拦他的树枝,往下一跳。
“嘶……”
要不是有树藤钻过来接住他,他那没好利索的腿差点又摔瘸一次。
“怎么回事?”奚平惊魂甫定地抱住树藤,心说,“我不能御剑了?”
接着,他还发现自己不能使符了,不能控阵了……骨琴倒是还能弹,只是跟市面上三两银子一把的普通琴没区别——他在这灵气异常充沛的地方,一丝灵气也调不动了。
这是哪?
奚平仰头望着参天的古树,茫然地想。
奚悦,奚悦?
没回音,与他心神相连的驯龙锁感觉不到了。
奚平又凝神眉心,唤魏诚响……依然没有回音。但这一回,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周围这些转生木中弹了一圈。
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头发上掉下来,从领口滑进了他衣襟,奚平伸手摸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给扔出去:“见见见活鬼了!”
那竟是一小截人的指骨!
然而他捏着那截骨头端详片刻,灵感却隐约被触动了……总觉得这骨头主人好像跟他有点关系。奚平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将骨头收起来,捡起了根草把头发随便一捆,在转生木丛中打起转来。
转生木林不知几千几百年了,密得不见天日,奚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好碍事……”
话音没落,神奇的事发生了。只见所有转生木集体扭动起笨重的树身,唯恐惹他不高兴一样,东倒西歪地硬是在他周围挪出个方圆一丈的空地。
奚平震惊了,这不比奚悦听话?
他迟疑了片刻,又试探道:“这是什么地方,能给指条明路吗?”
转生木们继续你推我搡,要不是树不能离根,恨不能迈开长须走几步。片刻后,树丛中挪出了一条通路。
奚平顺着那条路走了约莫几里,出了转生木林,视野豁然开朗——
他在一个巨大的山谷中,谷底满是废墟,像古战场。四壁山岩上到处都是山洞,里面有什么看不清,只听风从其中进出,挟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山岩上、地面上,充斥着他一个也不认识的铭文。
奚平在铭文罅隙里看见了一排脚印,胆大包天地试着往上一踩,什么都没发生,于是踮着脚、踩着脚印往前走去。
脚印尽头是一个高耸的祭台。
奚平仰头往那祭台上望去,心说:亲娘啊……
只见那祭台上或坐或站,全是人骨。骨架形态各异,姿势近乎是优雅的,灵气逼人,让人一时间分不出是真人骨头,还是白灵雕的古怪塑像。
奚平突然福至心灵,从芥子中摸出走之前庞戬还给他的不见光镜戴上,透过镜片往上看。
见离他最近的一具站立的人骨上有名有姓:周烨。
再往旁边看:周素心、周绮、周圻……
周圻?
这名字有点耳熟,是谁来着?
还有这些骨头怎么都姓周?
奚平绕着祭台走了一圈,突然,他看见了一具撑着头端坐的骨架。不知为什么,那骨架的姿势给他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奚平心里无端一跳。
然后他看清了骨名:周楹。
第56章 山陵崩(八)
好神奇,这有个死人跟我三哥同名同姓。
奚平自己对自己说:这么有缘,是不是应该拜拜?
可不知为什么,他拜不下去。
他的脚像镶在了地上一样,心越跳越快,后背起了层薄汗,甚至没法把目光从那具骸骨上移开。
那骸骨略微歪着头,左手食指和中指蜷着,并在一起托着颧骨,拇指抵在下颌线边缘。那双空荡荡的眼眶中似乎射出无奈的视线,隔着几步远注视着他,像是活的。
奚平几乎有种错觉,好像下一刻,那骸骨就会开口说一句“你又闯什么祸了”。
他猛地将视线移开,狠狠一咬舌尖,背过身不看那骸骨,就地趺坐,在满嘴的血腥气里凝神。
他想什么呢……这鬼地方肯定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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