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九殿
他的唇茫然地微微分开。
在铜炉的火光中,唇瓣的色泽越发红润,仿佛天生就该让人采摘。此时,饱满的下唇瓣残留他自己咬出来的齿痕,小小的,浅浅的,沾着一层晶莹水色……无知无觉地给他的主人引来更深的灾难。
图勒巫师轻而易举地压制他的挣扎。
伶仃的腕骨被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握住,拉高,扣在橡木板上。
图勒首巫微微低头。
视线落在嫣红的唇瓣上。
……浅浅的,蛊惑人更进一步的齿痕。
他伸出手,带薄茧的拇指按了上去,把盈润的唇压出一个弧度。青铜暖炉的火光跳动着,照在他的鹿骨面具上,那张神秘的鹿骨忽然像有了难以读懂的表情。下半端露出来的脸,苍白而瘦削,唇薄而冷。
仇薄灯不自觉地咬住唇。
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普通的中原人,会对四方野蛮部落的巫师怀抱畏惧。
因为他们确实神秘、古怪、而又强大。
极原的风雪将他们锤炼成苍白的、残酷的岩石。他们仿佛是原始时代的回音,主宰狂风,放牧牛羊,迁移流浪,难以靠近,难以理解——小少爷明白得太晚,他不该随意好奇世上的任何事物。
无知与好奇,要付出代价。
图勒的巫师低垂着头。
“阿尔兰。”
他缓缓按上仇薄灯的唇瓣,却忽然开口。
“……你什么意思?”仇薄灯拼命控制自己不要颤抖,那太丢脸了,太没出息了,“你要什么?你要什么仇家都出得起……”对方的手指没有移开,少年强作镇定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慌乱,“我、我三叔也在雪原……”
图勒巫师看着他泛红的眼尾,依旧用他们部族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中原礼教戒男女甚于戒水火,又对蛮野之民多有厌恶。便纵是撰写《四方志》的士子知道图勒对战利品的处置,也决计不可能记录下来。
仇薄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只听出其中的一个音节,和“图勒”极为相近。
按在他唇上的手指移开了,图勒的巫师摘下了他的面具,露出一张极具异域色彩的冷俊面孔,高眉深目,眸色浅得让人害怕。
他把面具放在铺地的烟罗氅上,始终注视着仇薄灯。
仇薄灯被对方的气息笼罩住了。
一如西北雪原终年不歇的风雪,又冷,又强势。
猛犸们在茫茫雪原中跋涉。
温顺的羚羊和驯鹿跟随古老的牧鞭前进,新生的羊羔跌跌撞撞,被携裹其中。
途径的冷云杉林树枝划过木屋,发出哗哗的声音。
完成冬牧的图勒勇士们在木屋里虔诚祷告……生活在雪原的人们,将所有替他们遮蔽风雪的建筑,视为重如生命的场所。
所有的木屋都设有一个小小的祭祀台,台箱铺一层血红的绒毯。
血红的毯子上,都摆放着刚刚分割的狼王肉。
图勒的勇士们开始念诵经文,把狼王的血肉奉献给庇佑他们的雪原之神。
除了图勒的首巫。
——他是唯一不用在木屋中设置祭坛的人。
但现在,他一样有他的祭坛和祭品。
中原的烟罗氅在木屋中铺开,色泽比任何一匹图勒部族的绒布都要深,红得就像正在流动的鲜血。危险诱惑的红中,困着素白的、纯洁的祭品——比所有祭品都来得高贵美丽。
………………
仇薄灯不用再烦心那些雪狼王的血了……
只是……
当飞舟坠毁时,受伤的地方被不经意碰到,他不受控制地溢出泪水。【审核哥哥姐姐,小少爷飞舟失事,被红凤抓住,凤鸟爪子抓到的地方,淤青了,碰到就疼而已。真没啥了,求求你们了。】
“疼……”他小小地呜咽,“好疼。”
第8章 安抚
淤青。
洁白纤细的肌肤上分布三道青紫的淤痕,很长,一直向下延伸,狰狞,触目——是巨大的鸟类爪印。尽管飞舟坠毁时,接住他的红凤收敛了力道,但猛禽的抓握显然不是金贵的世家小少爷遭得住的。
更何况,他还被抓着飞了那么远。
先前,惊吓让他短暂地忽略了它们,可巫师一碰到它们,疼痛立马就回来了。
仇薄灯靠着橡木板,无助地克制自己的啜泣……好疼,可会哄他宠他的鹤姐姐们都不在,只有一个危险的、可怕的蛮族巫师……浓密卷翘的睫毛被强忍的泪水打湿,不住颤抖……不能哭,太丢脸了……
好想回家,好想三叔他们……
他颤抖得太厉害,恐惧得太厉害,以至于神秘的、可怕的雪原巫师忽然移开手指都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男人挺拔强健的身躯离开了。
他直起身,去取他带回来的一些东西,它们连同铜炉一起放地板上了。
压迫感一下消失,仇薄灯还是止不住颤栗发抖,徒劳地用好不容易挣开的手拉高自己的里衣……活似一只初次遭遇暴风雪的名贵雏鸟,企图用它那华美的、无用的羽翼挡一挡能把它摧毁个彻底的狂风。
可怜的小鸟。
放着黄金打造的鸟笼,繁花似锦的花园不待,非要到这冰天雪地的残酷大自然里来。
它又被雪原的猛禽攫住了。
……仇薄灯挣扎着,被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睁大了眼,不想让泪水涌出眼眶,漂亮的黑瞳被洗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视野里,图勒的巫师,雪原部落的神秘首领,又一次遮蔽了所有光线。
他太高了。
雪原部族的体格相对中原人来说,实在是太过高大了。
哪怕坐下来,依旧比仇薄灯高了许多。铜炉的火光只能照过他的肩膀,在木墙投出一片山岳般的阴影。
仇薄灯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对方又冷,又沉默。
古怪得像雪原的岩石。
忽然,仇薄灯的瞳孔略微地放大了。
图勒的首巫,触及那些红凤留下的抓伤。
他坚硬的骨节蕴藏可怕的力量,但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手指按过的地方,不知名的草药抹开,先是有一些冰凉,随即很快地暖了起来,就跟有一团暖洋洋的火顺着指节的力道扩开,舒缓挫伤淤血的血管……
疼痛,连同渗透进骨头缝隙里所有的冷气,都在被迅速驱散。
……对方在给他上药。
动作出奇的轻缓。
和鹤姐姐她们柔软的手指完全不同,男人的指腹带着一层老茧,划过时,有些沙沙的粗糙感。等到暖意化开,渗透进淤青里后,指腹的力道逐渐加重,但始终维持在一个能够忍耐的限度。
可还是有点疼。
甚至还有点……
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特别是当手指落到最大的一片淤青处时——那是红凤利爪的中趾留下的,这种感觉就越发明显了。少年的身形纤秾合度,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但同时绝非枯柴棒的干瘦。
是典型的“腰如尺素,可以只握”。
仇薄灯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出现了轻微的停顿。
脸瞬间烫了起来。
他就算再不知人事,一些本能的直觉还是有的。
“别、别碰!我自己来!”他去推图勒巫师的手,甚至连“我自己来”这种能叫东洲诸多熟知他骄奢程度的人大跌眼眶的话都说出来了——他可是连颗纽扣没都自己扣过!
图勒首巫没有说话,没有反应。
依旧在继续上药。
仇薄灯用尽全力的推他,也没能让他的手腕晃一下。
……粗糙的、温暖的。
仇薄灯难堪地咬住唇瓣,抬起手臂,交叠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减轻这种羞耻感了……木屋屋顶的火光摇摇晃晃,古老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快点结束吧,他胡乱想着,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羞耻的了。
就连鹤姐姐她们,也没有过这么给他上药啊!
可怜的小少爷又弄错了一件事:
这并不是最令他崩溃的。
“……你干什么!”猝不及防被翻过身,仇薄灯几乎要直接弹起来,头顶碰到男人冷硬的下颚,对方的呼吸落到发梢,白净的脸颊彻底烧了,烧成了比白瓷在窑炉里还彤亮的红色。他拼命挣扎。
手指先是按到对方布满刀茧的手指,指尖残留一点余热,仇薄灯立马像被烫到一样抽开;后是胡乱去撑地面,按到自己轻薄丝滑的衣物,不仅没能撑起身,还差点磕到自己的下巴……好在一只手及时托住了他。
——尽管仇薄灯宁愿自己去磕那么一下。
猛犸群在稀疏的冷叶杉边沿跋涉。
它们背上驮着一座座小木屋,木屋的门窗都紧闭着,只打缝隙里漏出些许橘黄的温暖灯火。其中一座,隐隐约约传出些许低低的,似怒似羞的声音……
似乎是气急了,甚至忘了害怕,失口嚷了一句:都说了!我自己来!!
随即那声音变打了颤。
风一吹就碎了。
雪原的夜已经深了。
猛犸象群经过一条蜿蜒的长河,河面一半结冰,一边还在流动,白雾腾腾。寒冬笼罩四野,平地丘陵高山,都披着雪,入夜后,泛着幽幽的半紫半蓝的微光。针叶林像一位位沉默的巨人,注视跋涉的行人。
该睡了。
木屋里还铺着仇薄灯那件皱巴巴的,鲜红的烟罗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