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九殿
想着,仇薄灯听到密集的羽翼拍打声。
他直起身。
图勒巫师转过山石——
山坡左右分开,圣山不冻湖的水顺黑石而落,在日光中宛若千万条闪闪发光的银链,无数鸟巢铸在崖壁上,大大小小的禽鸟沐浴晨辉,展开灿灿的翼羽,汇聚成一条神奇的河。盘旋俯冲,又集体拔升。
“神鸟道。”仇薄灯脱口而出。
许则勒在《四方志》中记载过:
圣雪山的天湖,坐落在圣山一处侧峰山顶,是图勒女神流下的眼泪,悲悯苦寒中的牧人。哪怕是在冰季也永不结冰,湖面终年腾着氲氤热气,湖水落进深谷,那谷名为“神鸟道”,每年冰季,巨鹰神凤会不远万里,飞来这里。
它们沐日而出,翎羽的光芒汇聚成辉煌的天路。
神鸟谷里的猛禽早早习惯与人共生共存,图勒巫师和仇薄灯的到来,没有惊扰到它们。
它们兀自盘旋,争抢谷中破卵而出的冰虫。直到最后一只冰虫都被食尽,才散开,有的回巢,有的求偶,有的飞向圣雪山远处的林海。
崖壁上,满是它们巨如房屋的巢。
呼呼风声,自头顶掠过。
仇薄灯仰着头,忽然发现一只似曾相识的火红大鸟。
“喂——”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
仇薄灯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天空中的大鸟太多了,这些被图勒人视为神供奉的鸟,每一只羽翼展开,都能挡住一小片光。但他喊了一声后,神鸟道中,一只火红的大鸟真的离群而出,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
翼展足足一丈的大鸟,掀起的狂风能把普通人从崖壁上刮下去。
仇薄灯遮着眼睛,按着图勒巫师的肩膀,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和喜悦。
“呖!呖呖呖!”
红凤落在离他们前面的雪地里,冲他叫了两声,探过头来。
“真的是你啊。”仇薄灯高兴地伸手,摸了摸它脖子上的翎羽,“谢谢你救了我。”
这只在飞舟大寒潮断裂时,自雪尘中冲出,接住他的大鸟有着一身耀眼如火的羽毛。清脆鸣叫两声后,扑棱翅膀,试图将他们拢到翼下——估计是仇薄灯当初从飞舟上坠落,让它到现在还把他看成什么不会飞的雏鸟,需要亲鸟帮忙抵御寒风。
“不用啦,”仇薄灯忍不住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我没事的。”
“呖呖呖!呖呖!”红凤又叫了两声,将脑袋移向图勒巫师,叼了叼他的衣袖。
这个动作,仇薄灯有点熟悉。
——图勒巫师养的猎鹰,每次都这么讨吃的……
某个念头刚刚掠过,图勒巫师就弯腰,放下他,然后摘下腰间的银盒,倒出几枚草药制成的丸子,半跪在地上,喂给红凤。红凤啄取完毕后,他摸着红凤的翎羽,喃喃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红凤蹭了蹭他的手心,又冲仇薄灯轻柔叫了两声。
这才展翅飞向高空。
“它……”仇薄灯后知后觉,“你养的?”
图勒巫师起身,摇头:“神鸟谷的鸟,都是自由的。”
“那……”
“雪原的鹰,都是我的眼睛。”
仇薄灯骤然记起:刚进入雪原时、飞舟坠毁时、红凤出现前,他都曾隐隐听到过清脆的鹰唳。
“是我看见你,是我接住你,是我找到你,”图勒巫师站在雪地里,视线落在一边,唇线抿得笔直。
“你喊她的名字。” 雪光与天光一块镀在低垂的睫毛上,根根冷清,落在银灰里像是铅色疏影。唇线抿得笔直,一言不发……仿佛是粘人的豹子被训斥后,蹲在湖边阴影中,不愿意走开,也不愿意出声,就蹲在那里看你。
第81章 焚燃
泠泠雪光照在图勒巫师的侧脸,薄冷的唇线抿直,视线落到一边,有种大型猛兽一声不吭,蹲在旁边,等主人主动过去哄—哄的既视感。
—呼吸都不到。
小少爷直接丢盔弃甲。
他紧走两步,踞起脚尖,将温热的脸颊贴在巫师体温比常人更低的清瘦颧骨上,呵出小团热气,暖烘烘唔着恋人冰冷的耳廓。满怀愧疚地喊他,一边喊,一边将柔软的手插进图勒巫师深黑氆氇宽袍里,滑溜溜钻进去,隔一层细羊绒长袖衬衣,紧紧环住底下属于年轻男子劲瘦有力的腰。
“阿洛,阿洛,”少年咬着他的耳朵,又亲又哄,“我那时不知道的啊。”
图勒巫师—伸手臂,将他也紧紧环住。
却不肯说话。
活像只主人靠近后,甩动尾巴,将主人的腰肢卷住却不肯吱声的不高兴大猫。
……好像有点难哄。
可再难哄也得哄啊!
直至今日,仇薄灯才明白初见时,图勒巫师的态度——是他救了他,是他请神鸟一路将他自大寒潮的白色风暴中送到冬牧的冰谷。是他圈起他,在他的眼里,从一开始他就是他小心衔来的阿尔兰。
所以那天晚上,图勒巫师进木屋时带着草药。
因为,打一开始就担心红凤会抓伤他。
就……
是真的好委屈了。
仇薄灯扒拉着自家的不高兴大猫,小动物示好一样,这边亲亲,那边舔舔。
图勒巫师抱高他,闷闷地,不轻不重地咬他的颈线,闷不吭声地粘人——哄到这程度,基本就哄好了,不用再哄也可以了,反正不会再固执站在原地不动了,已经重新甩着尾巴,悄无声息地粘上来了。
可仇薄灯莫名有些说不出的酸涩。
他一直以为他们的相逢是个命中注定的偶然。没曾想,这个偶然,其实是另一个人不计代价求来的……他所有最害怕,最脆弱,最无依无靠的坠落时刻,都是这一个人,不远万里,撕开狂风与暴雪,用力接住他。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专属于他—人的奇迹。
“你干嘛不早说啊。”仇薄灯嗓子有些胀,眼圈有些红,他低下头,小声埋怨,“万一我真的怕你怎么办…”
“说过。”图勒巫师忽然开口。
仇薄灯“啊”了一声。
“说过,”图勒巫师重复了—遍。
”!!!”
仇薄灯一怔,陡然发现:确实是说过的。第一天晚上,他害怕的时候,神秘的部族巫师摘下了镀银面具,露出异域的高眉深目……阿尔兰,救起你的人是我,圈起你的人是我,你是我的阿尔兰。
—时间,仇薄灯傻眼了。
——后来他一直以为图勒巫师说的,是指冰谷的事,哪里想到原来这么早!
图勒巫师将下颌搁在仇薄灯肩头,长睫垂落:“可阿尔兰不喜欢我。”
顿了顿。
”……阿尔兰只愿意对许则勒笑,不愿意对我笑;阿尔兰不愿意为我编上共毡的永契戒,不愿意和我一起走过鹰道;”图勒巫师的视线落在雪地里,日光下色泽更浅的眼眸,就像一片不愿让阿尔兰看到的湖,“哈卫巴圣湖边,阿尔兰最先提的阿玛沁。”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又轻又沉,—如—直以来他的心情。
系过永契戒的共毡人就能相伴一辈子;一起看过鹰道红霞就能幸福一世;相爱的人去圣湖边如果第一个提起对方的名字,就能永生永世永不错失……
没关系。
—直以来,图勒巫l师都很平静。
阿尔兰不愿意为他编上红玉戒没关系,他可以把阿尔兰强行留在身边留一辈子。只要留够一辈子就是相伴一辈子。
阿尔兰不愿意和他一起看鹰道红霞也没关系,他可以去叩遍九十九卷经文,让图勒庇佑阿尔兰一世都不被尘埃沾染。只要阿尔兰一世不被尘埃沾染,他就是幸福的一世。
阿尔兰在圣湖边第一个提起的名字不是他也没关系,他可以下辈子、下下辈子继续把阿尔兰抢回来。只要他永远把阿尔兰抢到怀里,他们就永生永世永不错失。
仇薄灯听着,一开始还有些好气又好笑——别人的醋,是醋坛,他是醋缸。到后面,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图勒巫师说的这么多,除了第一次,对许则勒笑的那次外,他都没什么印象,甚至不知道这人不高兴过……也许是因为,那一次,图勒巫师意识到他是真的难受。所以后来再怎么吃醋再怎么不高兴,都再也没有让他发现过。
唯——次控制不住动怒。
还是在他驾驶木鸢险些死掉的时候。
手指无意识揪紧男人的细羊绒衬衣,仇薄灯难l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是个没有人教导过的怪物啊。
自黑暗洞穴爬出来的图勒巫师,其实不知道该怎么爱人的,只能遵循本性而行事。可打未见面以来,却一直在为他违背本性,无师自通地为他学会了保护、克制与隐忍。磕磕绊绊,将不安掩藏在心底。
大概,图勒巫师,始终觉得这份感情是自己抢来的吧。
直到前天晚上,得了他肯定的回应后,得了他彻底的接纳后,今天才终于敢说出一句:
“以前的阿尔兰不喜欢我。”
……怎么这么傻啊。
“没有真的不喜欢你,”仇薄灯靠在他肩头,与他脸颊贴脸颊,心软得—塌糊涂,“如果不是你,你当谁都能对我做那些吗?”
图勒巫l师静静听着。
“我好歹是第一世家的少爷呢,真要是讨厌到无法忍受,一死了之,你拦不住我的。”仇薄灯小声说,不出意料地感觉到环在腰间的手臂力道忽然加重,“还有……你别再去转山了。鹰道不是真只有你一个人走的。”
他稍微用了点力,分开一点,看图勒巫师的眼睛,
“圣雪山的红霞,我也看了。”
“至于圣湖……”仇薄灯顿了顿,掌心轻轻贴上他的脸庞,“不用圣湖,永生永世,都给你。”
一片雪花落到图勒巫师的睫毛上。
仇薄灯凑过去,亲掉它。
“以后生气不准藏着,”仇薄灯亲完后,又顺势咬了自家恋人的耳朵,咬出浅浅的印子,“不然我也要生气了。”
“好。”
听到他答应,仇薄灯这才奖励似的,舔了舔刚刚咬过的地方。
“这么说起来,”仇薄灯忽然想起,忍不住,侧眸瞅他,“我—进雪原,你就在打我的主意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