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日夏禾
莲鹤尤呆在原地,觉得鼻尖袭来一阵奇异暗香,只来得及看到地面上因着不断逼近而急剧变化的黑影,瞳孔微微缩了一瞬,天旋地转之间,掌下一片绵软,发现自己已然坐到了这只名唤“腓腓”的不明生物的后背之上。
“woc岳沉舟——!”
她在剧烈的颠簸下急喊出声,平日里一贯温柔的嗓音因着腓腓骤然的冲势戛然而止,掐出怪异的音调。
可惜此时的岳沉舟实在分不出心神顾念她的感受了。
他看着酒吧内到处乱飞的碎玻璃和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桌椅,心疼到直抽抽,耐心逐渐告罄,指尖光芒更盛,映在上挑的眉眼之间,显得双眸充满美丽与危险,就像某些猫科动物张开瞳孔,紧盯猎物似的。
岳寒于一片枪影残光之间瞥见岳沉舟紧抿的唇角,微微蹙眉,就在此时,腓腓的身形如一卷银色的飓风,转瞬横扫地面一切杂乱气息,掠过挑高的屋顶上唯一完好的意式吊灯,下一秒已经奔袭至岳寒与春意的面前。
狂卷的动静引发剧烈震荡,华丽的吊灯无法承受,轰然坍塌,水晶亮片瞬间如同剥落的鱼鳞,从屋顶刷拉拉倾泻而下,仿佛一场瑰丽的暴雪。
岳沉舟:“……老子的灯!”
半空之中,莲鹤的乌发被喷涌的气息吹开,折出璀璨的鎏金色泽,如同展翅的凤凰扇动羽翼,发出柔和而温暖的气息。
背后破碎的水晶瀑布在这一瞬间划出绚烂的光芒,一圈圈五光十色围绕四周,烘着美人白玉无瑕的脸颊,看起来宛若飞天的神女,落在春意失了神的瞳孔之中。
她的动作停住了。
然而神女嘴里说出的话可是十分不动听。
“岳沉舟!你信不信我……艹!”
莲鹤披头撒发,高跟鞋也掉了一只,赤着脚被腓腓驮着从高空猛然向下落去,再也维系不住半点优雅,气急败坏地在半空中飙出一串脏话。
岳沉舟嘴角抽了一抽,眼睁睁看着整个酒吧最值钱的吊灯不过在这几秒的时间之内就只剩了个空落落的框架,像是被轰炸过一般,忍不住眼前一黑,脑海一片空白。
岳寒用一种游刃有余的速度退至他的身边,用后背为他挡去四散炸开的水晶装饰,一手抵在岳沉舟心口,只觉得掌下心跳如鼓般有力,看来是真的气着了,一时竟轻笑出声。
笑屁啊!
悦耳的笑声在胸腔里,显得沉闷却愉悦,一下子戳中岳沉舟的神经。
他气急败坏,咬牙瞪了岳寒一眼,暗道真是流年不利,这损失若是他异管委不赔,一定要上访到主席那儿去,说到做到。
想到这里,他目光一凝,清俊的面容神情发沉,手掌状似轻巧地向下一压,动作随意地就像随手挥去空气中飞舞的蚊虫,然而前方的莲鹤却在这刹那间惊呼出声。
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只重余泰山的大手拂过头顶,带来令人战栗的畏惧,从头顶那处渗透皮肤的每一个毛孔,直逼识海,与她的丹田紧紧绑缚在一起,无法挣脱。
然而很快,一种熟悉的,叫她无比放松的力道在混沌中逐渐升起,自心头融化出一股温热和柔软的液体。
她低下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口隐隐透出光亮来,接着,一个金色的印记缓缓浮现,很快如同泡了水的海绵层层绽开,瞬间涨成一个足有几人高的掌印!
下一秒,莲鹤像是本能知道如何去做一般,她从天而落,白润的指尖笼着如若日环一般的流转光芒,轻轻点在春意冰凉的额头正中。
掌印由上至下轰然拍下,将两人同时罩在掌心,在空中划过一道光亮,仿佛压缩过后的星海,也像倒转的默片,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第63章 春意(五)
一片黑暗中,莲鹤觉得自自己指尖侵入一股刺骨的寒气,冻得她牙关狠狠打了个颤。
那是一种奇异的温度,比A市最冷的天气还要冷上万倍,就这么沿着指尖爬上整个手掌,随后是手臂,从口鼻处侵入身体,仿佛某种爬行动物在身体内缓缓游动,迅速带走全部的热量,所过之处,五脏六腑皆开出硕大的冰花来。
这是一种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冰冷——让人联想到黄泉两岸浓烈而灿烂的彼岸花,又或者地狱最底层那片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暗。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突然闪过一帧一帧破碎的画面,就像有人在不停点击暂停键,又像是老旧的走马灯,浮光掠影自眼前片片划过,卡出僵硬而呆板的停顿。
她看见漫天黄沙,爆炸产生的滚滚黄烟,热血把每一分土壤与墙壁浇灌成赤红色,蔽空的祭旗被搅碎撕裂,旗杆之上只剩孤零零飘散的布条。
火,四处都烧起熊熊的火焰,烧得满目疮痍,劈啪作响,惨叫声不绝于耳。
战马痛苦高嘶、人类声嘶力竭的哀嚎、刀剑相碰贯穿的冰冷撞击……
还有人提着长刀,踏过同伴堆积成山的尸体,向前冲去。
“杀——”
……
“娘子军听令,死守渭城,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誓阻外敌入京——!”
“卫我天朝!”
“卫我天朝!”
……
地面在蜿蜒着烧红的火焰,如同开裂的血海,一双双烧焦的手从里面伸出,扬出令人作呕的焦臭味道。
这一幕幕太像阿鼻地狱之中的场景。莲鹤知道自己大约是陷入了春意无法释放的执念之中。
她不停安慰自己:这都是幻象,……只是幻象罢了。
然而,她的瞳孔依然猛然收缩,无法自制地沉湎进去。
她仿佛又一次听到了古皇宫珍宝阁那些文物落地摔成碎片的声音,那些操着听不懂洋文的男人的高声哄抢,以及在那次灾难之中,被踢翻在地,从此再没有音讯的那只银瓶。
忽然之间,一声孩童尖锐的啼哭响彻天空,这哭声嘹亮而刺耳,就连眼前的画面都随之一震,快速扭曲转动起来。
莲鹤跌跌撞撞,跟着画面倒退的速度一直一直向前走,穿过遍地残缺的尸体,穿过断裂插入泥土中的刀兵,穿过轰然倒塌的破败城墙,穿过无数死不瞑目伤痕累累的灵魂,在这条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一柄长枪,在堆满尸骸的城墙上独守的女孩。
……
“我乃渭城娘子军卫春意,今日尊上令——死守渭城!”
“杀——!”
沙哑的嗓音在金戈铁马之中直破天际,孤零零地回荡在一片疮痍的战场之上,像是悲鸟临终前泣血的孤啼。
明明几步就能到底的小路突然漫长地仿佛长得看不到头,莲鹤极力向前伸手,画面却不断倒撤,无论如何无法触碰到那个一人一枪,固执顽守的女孩。
她克制不住地焦急起来。
为什么不放弃呢?
你还是个孩子啊……
为什么不放弃呢?
没用的,没用的。
这群人的炮火最终轰开了古皇宫的大门,泱泱山河数万里,皆沦为人间炼狱。
渭城如此,京城如此。
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你会死的。
会死的!
莲鹤深陷其中,双膝跪地,恍然间,心头沉重不堪的重量化为无尽空茫,飘飘荡荡飞向残破的城墙,喉咙像是被一团粗砂堵住,磨出灼烧一般的剧烈疼痛。
猎猎的风从耳边呼啸着划过,夹杂着纷繁杂乱的哭嚎,吹起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条赤色红缨,夹杂着扑鼻的血腥味。
她用尽力气向前方呼喊:“春意——”
话音骤然落地,仿佛突然按下了天地间某个快进按钮,画面如奔涌的潮水一般掠去,莲鹤隔着咫尺的距离,愕然睁大双目,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敌军攀上城墙,推挤着冲开早已破败不堪的城门,用充满脏污的手,拉下殉城的女孩,在张狂的笑意中,极尽践踏与凌辱。
她抓紧长枪,十指近乎迸裂。
她满面都是灰红的血污,只剩一双明亮到宛若璀璨的明星,在地动山摇的巨响中,不曾动摇半分。
她赤裸的身体被赤色的红缨枪穿透,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像一面吸饱了鲜血的旌旗。
残破的盔甲如同垃圾一般,静静躺在尸山的顶端。
血液沿着少女那没有一块完好肌肤的躯体,汇成一条绯色溪流,安然滴进下方盛满了风霜的盔甲之中。
滴答,滴答。
残阳如血。
……
指尖冰冷的寒意仿佛虹吸倒灌的湖泊,奔涌抽离身体,带来一种仿若濒死的错觉。
莲鹤已然分不清剧痛的来源,她在这股斩风破浪一般的力道之中颤抖着,双眼涌出泪水,快速打湿了整张脸。
她无法控制地捂住脸庞,大颗的泪水在狂卷的疾风中凝成透明的水珠,瞬间滚至身后,只剩下一闪而过的光。
那一刻,春意感受到了久违的,炙热的温暖,就像有什么柔和的情绪争先恐后地从眉心进入她的身体,最后在胸腔逐渐蔓延开来,温柔到足以消弭所有的怨恨与狼狈。
既没有百年前无用的抵抗,也没有困于一隅的悲壮的孤独。
她精神一松,周身不受控制的气劲全都退潮般减轻了下去。然后,在逐渐温柔的风中,看到了莲鹤流泪的双眼。
春意大口喘息,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拉回了身体之中。
“我……”她艰难地开口,语句说不出的艰涩,又安静了会儿,才总算恢复了全部的意识,“我怎么了?”
她环视周围一圈,印象中上一刻还整整齐齐的酒吧内部,此刻却像是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洗劫。
“我,我……闯祸了?”少女的脸上浮现出十足的诧异,“我……”
岳沉舟这才收回手,长长舒了一口气,额头青筋狂跳:“你这姑娘,真是……真是……”
……也不知该说能征善战,还是身强体壮。
酒吧的吊灯在战斗中被尽数败坏,吧台角落的那盏橘色装饰夜灯却奇迹般幸存下来,如今散发着幽幽的,橙色的暖光,像是一个缩小了的月亮,映在岳沉舟的脸上。
灯下的脸孔若有所思,漆黑的眼睫安静地垂着,像是结了一层冰。
——以盔甲之上残破的红玉之息为引,莲鹤与春意识海短暂相连,理当互相窥见对方机缘。
第64章 春意(六)
日光一点一点收了,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在深色的地板上投下缓缓移动的暗色阴影。
莲鹤坐在窗外的院子里,透过碎裂的窗框看里头任劳任怨收拾满地残渣的岳寒与春意。
回过神来的陈建国原本要把春意带回去重新做评估定级,却被岳沉舟强硬阻止了。
这件事往大了说,是异管委工作失误,差点造成人民群众严重的生命财产损失。往小了说,不过是刚刚化形的异常生命体不习惯人类的身体,闹出了一场无人员伤亡的小风波,苦主妖怪酒吧的老板都没说什么,只要求让春意留下打工赔偿损失,合情合理,他并没有揪着不放的必要。
更何况,陈建国隐隐约约觉得,将这女孩留在妖怪酒吧,或许是最安全的选择。
精明如他,极为聪明地打了个哈哈,双方一笑,各取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