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骑鲸南去
眼前的道路,越走越暗,好像走入了一条雨夜的街衢,茫茫的见不到头尾。
最近,他频繁地想起了父亲。
不,准确来说,那个被林檎珍藏在记忆角落,头发总是蓬松微乱、要靠水才能勉强压下翘起的发梢,总对着他露出虎牙微笑的青年男人林青卓,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
幼年的林檎是在中城区的一处垃圾桶里,用微弱的哭声,吸引到了下班回家的林青卓的。
那段时间,刮过一段时间的“弃婴潮”。
下城区的贫困人家做不起避孕措施,孩子生得下来,抚养不起,索性赌上一赌,把出生不久的孩子扔到中城区,盼着有钱有闲的人能收养自家的孩子。
真有冻馁而死的,也少受了十好几年的苦楚。
总体来说,还划得来。
林檎是这弃婴潮中比较幸运的一个,在那个冷得能冻死人的雨夜,遇到了他的神。
林青卓给他起名林嘉运,乳名小苹果。
林青卓住在中城区,是“白盾”的特约作家,名头好听,身份也有,可实实在在是没什么钱的。
长大一点的林檎问林青卓:“爸爸,为什么要叫我小苹果啊?”
“那天我好容易下了点狠心,买了点苹果回来,想尝口新鲜的,后来看你饿得直哭,奶粉又要预购,实在没办法,就打了苹果泥给你吃。”林青卓说,“我一边盯着机器一边心疼啊,都想跟你一人一半分着吃了,可后来想想,怕不够,就算了。”
说完,他就把自己逗笑了:“我是不是挺馋的?”
话是这么说,林青卓从来没亏待过林檎。
他在有些事上格外节俭,比如自己的一日三餐,能对付就对付,白水泡饭就能把自己喂饱。
但在有些事上,比如林檎的衣食住行,比如买书,比如买茶,他是非常大方的。
他说:“我这样的人啊,一点也不务实,不是过日子的材料,这辈子是难找到对象了。得,老天爷空降给我一个儿子,直接一步到位了。”
林檎觉得父亲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也确凿地知道他绝对是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同事给他介绍对象,他直接带着林檎去了相亲宴,表示,我家儿子没吃晚饭呢,大家一起吃一顿挺好。
有了自己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儿子,他原本就稀薄的桃花运被彻底断送。
好在林檎没有辜负父亲的栽培和期待。
从小学开始,他就牢牢焊死在了第一的位置。
他长成了所有人都会喜欢的样子。
漂亮,高挑,英气勃勃,成绩出色,心似骄阳,眉眼含光,是最显眼、最明亮的少年。
但林檎其实是个野心不大的人。
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能让爸爸开心。
爸爸对他太好了,他没有什么可报答的,可又急着要做些什么,只好逼着自己变得明亮耀眼,能多让父亲感到一丝荣光、一点喜悦,他就很满足了。
林青卓喜欢用钢笔写字,他跟着他学,练成了一手精致的小楷。
在生活上,林青卓是很有品味的。
他自己倒腾出了一种特殊的墨水,一瓶瓶摆在那里,带有各种各样花的芬芳。
研制完毕后,林青卓会献宝一样地邀请来他的儿子,让来猜测这墨水里的香味分别源自于哪一种花。
林檎仰着头,望向林青卓,知道自己猜错也没有关系,顶多会被刮一刮鼻子,并收获一本最新的植物图鉴和一沓植物香片。
在环绕身际、四季一样动人的芬芳里,他觉得这样的好日子似乎永远也过不完。
可是,在他十四岁时,他原本平稳安宁的生活出现了裂隙。
有天,爸爸回家的时候,嘴角破裂,眼角也青肿了一块。
林檎忙不迭给他装好冰袋,问他出了什么事。
林青卓知道他这儿子早熟早慧,有事也愿意同他商量。
他说:“这个啊,不要紧,我今天参加了一场演讲,演讲到一半就被一帮雇佣兵流氓强行驱散了,我挨了两巴掌。”
林檎问他:“什么演讲?”
林青卓答:“最近有家叫派克的数据公司对公民隐私权的渗透越来越过分了,我呼吁大家做好隐私防护。”
林檎隐隐觉得不安:“这样的演讲,不至于强行驱散吧?”
“我最近正在调查这件事,从可靠的渠道取得了一些数据,写了一篇社论,但是interest公司不肯用,给我打回来了。”林青卓耸耸肩,倒也不很在意,“我大概是被派克公司盯上了吧。”
林檎没听说过这家派克公司,但既然能动用雇佣兵,想必不是好惹的。
他有心想劝林青卓,避其锋芒,不要硬碰硬。
但林青卓的个性就是如此。
在生活里,他嬉笑怒骂,百无禁忌。
在他钟爱的文字行业里,他就是天生的硬骨头,打不断,锤不烂。
他动了动嘴唇,只克制地给出了提示:“万事小心。”
林青卓觉得才十四岁就老气横秋的儿子很好笑,伸手把他揉了个东倒西歪:“哈,有的小毛头教训起爸爸来了!”
林檎腼腆地笑了起来,同时悄悄把一把异常锋利的小剪刀放进了爸爸的随身包里。
这不算管制刀具。
面对袭击,掏出来防卫还算顺手,而且事后也好判定为正当防卫。
替父亲打算周全后,林檎便放下了心来。
一周后的某天。
补习班结束,已经是夜深时分了。
中城区有一段路灯坏掉了,前段时间忽明忽暗,今天终于是彻底罢工了。
林檎披着满身的黯淡星辰,一路向家走去。
爸爸最近都很忙。
今天晚上做什么菜,自己要好好动动脑筋了。
他的大半精力都在思索菜谱上,因此,当一个黑布口袋从后直套住他的脑袋时,林檎根本没能反应过来。
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就有人直接一膝顶在了他的小腹上。
紧接着是一场沉默而漫长的殴打。
一人反剪住他的手,一人一拳一拳地砸在他的身上。
在窒息的疼痛中,满口泛出呛人血腥气的林檎被强行拖入充斥着垃圾气息的小巷里。
束缚住他整张脸的黑布口袋松了些,露出了他的下半张脸。
他的眼睛仍然笼罩在极深的黑暗中。
他在污水的恶臭气息中,嗅到了浓烈的钢笔墨水气息,带着一点自调的花香。
……是桂花。
然而,下一秒,尖利可怖的剧痛从他的面颊上传来。
饱蘸墨水的笔尖刺穿了他的皮肉,在他的嘴角强行勾勒出了一个笑脸的弧度!
钢笔并不是合用的利器。
没划几下,笔尖就变得弯曲起来。
可那两人并没打算放过林檎。
他们极有耐心,用这一支小小的钝器,在他的下半张脸划出了一道道断断续续的血口。
在剧烈的疼痛和惊惧中,林檎昏迷了过去。
浇醒了他的,是后半夜骤然下起的瓢泼大雨。
那两个人已经不在了。
只有噩梦一样的剧痛和发起的高烧,提醒着林檎,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林檎的双手还是被绑在身后,无法挣脱。
他头上还缠着头套,带有松紧功能的头套绕在他脖子上,打了个结,也无法解开。
林檎蹭着墙壁勉强站起身来,眼前一片黑暗,跌跌撞撞地向前冲去。
在一天一地的瓢泼豪雨间,他居然还保留了一丝理智。
林檎根据下水道的水流音,准确地判断出了马路和人行道之间的界限,没有贸贸然闯入行车道,只沿着人行道踉跄着向前奔跑。
他只要摸到商铺、住户的门,就提起全身力气,用身体去冲撞。
可是,他的运气不大好。
下半夜,所有的人都在大雨滂沱中熟睡。
林檎身虚体乏,折腾出的动静实在是小得可怜。
正当林檎撞得肩膀骨骼剧痛时,他隐约听到了摩托车的引擎轰鸣声。
他本能地恐慌起来。
这么晚了,大街上没有人,怎么会突然出现摩托车?
难道是发现自己没死,回来灭口的吗?
可他手被绑缚,双眼无法视物,就算想跑,也做不到。
他只能把自己蜷缩起来,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显眼。
可惜,对方已经发现了他。
摩托车的引擎声,在他身前不远处停息了。
入耳的是一个清冷悦耳的少年音:“……喂,你怎么了?”
彼时的宁灼才养好伤,这些日子跟着傅老大东奔西跑,接了个送东西的小单子,没想到回来时赶上了大雨。
他更没想到,自己居然顺道捡回了一个和自己同龄的孩子。
林檎一醒过来,就口齿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来路,姓名,希望宁灼能送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