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执灯
钟表指向早上九点钟，按理说叶正杨应当已经全副武装，坐在电脑后面了。
实验室里的冷气总是开得很足，许知奚披上白大褂，在屋里转了两圈，最终停在叶正杨的办公桌前。
他的潜意识再一次发出嘶吼：“打开它！”
许知奚知道自己此时格外冷静，他很清楚，他所处在一个虚拟的镜域中，并且是带有目的性的镜域。
而这个目的就是引导他们发现什么事情，也许是真相，也许是密钥与通路，总之肯定指向某些事情。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游戏里的新手村玩家，身边的所有人都变成了NPC，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围绕他们旋转，线索被一环扣一环地推到他们面前。
空空荡荡的许鹰鸣办公桌和唯一一个锁着的柜子，空空荡荡的实验室和唯一一个有可能存在线索的电脑。
天时地利人和得有些诡异，许知奚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氪金了。
他的手指停在电脑的开机键前。
会不会像上一次一样，一打开电脑他便被传输到一个全新的空间，和楚彻就此分开？
许知奚想了一会儿，还是按开了电脑。
电脑的开机速度飞快，他这才发现其实电脑从未被关上，只是处于待机休眠模式，已登录的软件都还在继续运转。
许知奚正想着看看先查哪个软件，就发现底端一个图标在闪闪发亮，样子很像是通讯器收到短信时的提醒。
心脏骤然提速，许知奚的动作比大脑快，他立刻就点开了收信图标。
����“今日设备运转良好。”
许知奚死死盯着这在实验室里非常常见、无比正常的八个字，呼吸停顿片刻。
����“来信人：于天竹”
于天竹，实验田计划负责人之一，与许鹰鸣、康一迈共同组成实验田计划在里世界的领导组，镜域工厂股东，商界大人物。
许知奚脑袋乱成一片，他在看到这条短信的第一反应便是镜域工厂，叶正杨参与了镜域的研发，目前在与于天竹合作。
可他今年19岁，许知奚想，镜域工厂是在他23岁时才问世。
这个项目在这么早之前就开始了吗？
许知奚想到了夏小爬和桃汁，那一年夏小爬自恃本事高于科研所，在镜域问世前私自潜入住宅，将桃汁融合成了电子小猫，向科研所展示了一波成功的人机交互。
那时他和楚彻抱着桃汁去科研所，找到了叶正杨，叶正杨又惊又喜，泡在实验室不眠不休好几日，研究桃汁脑袋里那枚芯片。
但原来早在此之前，在被叶正杨永远遗忘的时光里，他已成功完成过无数次诸如此类的人机交互，做出过更出彩、更了不起的成就。
但他忘了，被人用最残忍的手段，从遥远的、世界之外的地方，一键抹平。
许知奚还想看看电脑上的其他内容，却听到手腕上的通讯器震动一下。
这一震动连带着他整条胳膊都麻了，许知奚现在如惊弓之鸟，一惊一乍的。
他迅速低头查看，发现是楚彻发来的简讯，短短三句话，读得他遍体生寒。
来自这个带有强烈引导性的空间的毛骨悚然。
“邢客手里有个空壳公司，资金流向于天竹手里，我怀疑和镜域工厂有关。”
第57章 聚是一团火散是倒霉蛋
眼下是许知奚十九岁的空间，在这个时候他与夏小爬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自然没法使用那些出自夏小爬之手的稀奇古怪的道具。
许知奚坐着轻轨绕了一大圈回家，在楚彻的屋子里翻出来几个小小的监听器，那是警署出品的好东西，大部分时间都被用于监听嫌疑人。
这个监听器没有当初他和许教授用的那个方便，只能听不能说，他们只好左耳朵一个监听设备右耳朵一个接收端，用这种别扭的方式彼此联络。
许知奚坐在轻轨靠窗的位置上，静静地听着耳朵里楚彻的声音。
楚彻的声音很好听，许知奚不知道该如何具体形容，只好简单地概括为“好听”。
他在讲短句与讲长句的音色似乎有些差别，楚彻在警署里待久了，讲短句总是带着些发号施令的意味，许知奚很喜欢听他用那样的口吻说话，对外面像训狗，对家里像训猫。
讲长句时却更娓娓道来一些，许知奚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某次警署的案情汇报上，楚彻讲案子的时候语气很平和，字字句句轻重缓急都刚刚好，不像是在说严肃的命案，反而像在讲故事。
此时的楚彻正在他的耳朵里讲着睡前故事，只不过这个故事有些惊悚，许知奚听得后背发寒。
“实验田计划迄今已经运行数十年，在计划开启的第三年，许鹰鸣和康一迈之间产生了矛盾，根据汇报内容来看，在起初的几年里，他们之间的矛盾仅仅局限于口舌之争，还没有发展到更严重的地步，但在第五年，康一迈第一次出手对实验田计划的支线实验进行了干扰。”
“支线实验？”许知奚愣了愣。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许教授曾经告诉过他，支线实验就是他和楚彻的人格独立实验����把外世界的许知奚与楚彻的意识进行复制，将此复制体代替本体上传到里世界，并对他们的成长轨迹进行干涉引导，使其走上与原定人生不同的路线，观察是否能够形成独立的人格。
“是的。”楚彻平静的声音回答了他心中所想，“支线实验，没有实验名称，没有实验代号，实验观察对象为你和我，我的编号是02，你的编号是01。”
许知奚攥紧了拳头，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楚彻说：“我目前尚未得知许鹰鸣与康一迈的矛盾根源，但很明显，康一迈有越来越激进的毁灭倾向，他的目标是终结实验田计划，包括这个支线实验。”
“在我九岁那年，他派邢客组成秘密小组，暗杀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楚彻停顿一下，不知是面对这个陌生的名字一时间没能顺利开口，还是在低头看文件，很快他便接上，“尹楚，许鹰鸣的行政秘书。”
他的语气听来有些僵硬，许知奚听出来他正在捧读文件上的字。
“暗杀成功，尹楚身亡后引发不可控的蝴蝶效应，许鹰鸣前往外世界汇报工作时删除了‘尹楚’在里世界的生命线。”
“生命线？”许知奚抬起手掌，看向掌纹的正中央。
“嗯。”楚彻的声音很低，“目前没有看到与‘生命线’有关的记载，但根据语意推断，生命线就是我们在里世界的生存痕迹，删除生命线的同时能够对其他人的记忆进行编辑修改。”
许知奚察觉到了不对：“那你母亲呢？你确实对父亲没有印象，但你是一直记得母亲的存在的，而且留香楼里确确实实有她居住过的屋子。”
“因为我的母亲是外世界真实存在的人，而‘尹楚’不是。”
许知奚僵硬一下，一股电流顺着尾椎骨窜到了头顶：“什么意思？”
他脑子很乱，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始终无法在一片混沌里清楚地捕捉到，许知奚像是脚踩不到地面地悬浮在这片凌乱的空间里，心脏跳得砰砰直响。
“南门厂群站到了。”
轻轨忽地“叮咚”响，如同一声响铃在耳侧炸开，许知奚猛地抬起头，赶忙站起身，按着耳道里的监听器，在嘈杂声里说：“你等下，我到核心区南门工厂群了。”
这地方是镜域工厂的旧址，于天竹早在镜域问世前就买下这几栋楼，当作写字楼和研发中心，几年后才搬迁到新址。
许知奚对这地方熟悉得很，在A096的奇怪域里他来过，与万益相约会面时也来过。
他眯起眼睛看着这片此时华丽高大的工厂写字楼，与记忆里蓬门荜户的毛坯房对比一下，不由得感慨一句时过境迁。
耳机里的楚彻在接收到他的消息后迅速转换话题：“于天竹的办公室在顶楼的4-201，最北的一间，正对电梯门，左侧是应急楼梯，从阳台向下能同时看见三个路口。”
“真会选地方。”许知奚笑了笑，手揣在兜里，向着写字楼内走去，“你继续说，什么叫‘尹楚’不是外世界的人？”
他听到翻页的声音，接着是楚彻一声很轻的笑声：“我还以为你已经明白是什么意思，不会再问了。”
许知奚脚步停下，他收起那一瞬的笑，垂头看向地面，半晌没说话。
被这么一打岔，他确实已经想通得差不多，只不过脑子还是很乱，有许多细节连不上。
尹楚不是来自外世界的人，那他还能是哪里来的呢？
答案显而易见，他根本就不存在，是一个完完全全虚拟的人物。
在楚彻的一家三口里，只有他的母亲安迪是真实的人，是从外世界通过意识上传进入这里的人。
而尹楚是一个被程序塑造出来的虚拟父亲。
创造出这个“父亲”的原因同样非常好猜，这是支线实验的一部分，目的是给楚彻创造一个与外世界不同的生长环境。
里世界的楚彻原本有一个圆满的家庭，这就意味着外世界的楚彻是个单亲孩子����甚至是个孤儿。
康一迈破坏了这个圆满的假象，捅破了美丽的泡沫，他逼许鹰鸣不得不抹去“尹楚”的存在，又用其他手段让安迪也离开了里世界����他试图让实验体02与外世界的自己走上相同的人生。
所以十岁那年，许鹰鸣突然出现在楚彻的家里，将他带到了身边，以另一种方式推动支线实验进行了下去。
理智告诉他应该心疼一下楚彻，但楚彻的声音太过淡然，许知奚知道他并不是强装的镇定，而是真的不在意。
不熟悉，不在意，不放心上。
就像八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到楚彻时一样，清瘦沉默的男生没读过什么书、没见过太多人，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一个爸爸，也不知道这世上大多数家庭应该是什么模样。
客观来说楚彻是个很缺爱的人，但他从不觉得自己缺爱，也不认为七零八碎的童年是多影响深远的事，因此从未对外展现过任何脆弱的一面。
但世界上不存在无意义的事情，许知奚足够了解他，他知道这个支线实验非常成功，它给楚彻带来的最大改变不是机器人一样的冰冷、疏离、分毫不差，而是那几乎深入骨髓的掌控欲。
十岁以前随波逐流地活着，十岁之后寄人篱下地活着，楚彻的生命里少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他的。
南区逼仄虚假的小屋不是他的家，别墅里焕然一新窗明几净的卧室也不是他的家。
许知奚忽然有些隐秘且见不得光的愉悦����楚彻除了他一无所有。
他止住一路跑偏的思绪，自己已经在走神中踏上最后一节楼梯。
“我要进楼了，你那边有关于于天竹的资料吗？”
“有。”楚彻的声音依旧无波无澜，很快应答，“我看到许鹰鸣放在柜子里的报告电子版，现在正在找。”
许知奚推开大门：“我进去了，保持联络。”
与几年后空空荡荡的厂房不同，也与许知奚所想象的繁忙工厂不同，工厂办公楼一推门便是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大厅，说金碧辉煌甚至都有些谦虚。
许知奚站在门口，脚下是白色的大理石砖，四面的落地窗修成了复古风格，镶嵌着金黄色的装饰品，两侧走廊玄关处是高大的十字拱，天花板上画着波澜壮阔的神话图像，下方悬着巨大的吊顶灯。
一层与二层的大厅处被打通，正中央立着三四米高的、形状奇特的……容器。
许知奚看了一会儿，那东西是一个半包裹形状的圆球，圆球中间有供人躺下的空间，夸张的连接头、导线、传导器环绕着这个球，终端齐齐没入球内。
这像是多年后已完成的镜域设备，只不过在外形上进行了夸大的想象，看起来是这个工厂的吉祥物，作用等同于市联大楼门口的狮子石像。
“没有人。”许知奚小声说。
楚彻回复他：“你一靠近就会被人看到，这里的人应该都认识你，没猜错的话，于天竹会亲自迎接。”
难得听楚彻用“没猜错的话”这种句式，许知奚听起来有些像是在调侃。
但他没有猜错，话音刚落，许知奚便听到一声清脆的“叮”，那声音无比接近，并不是来自于楚彻的监听器，而是他的身后。
电梯门缓缓打开，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女人约摸三十至四十岁之间，留着一头齐腰的波浪卷发，穿着深灰色长裙，许知奚只是看她一眼，便有些来自本能的发怵。
他很久前就看过于天竹的照片，从资料文件上、电视上，甚至是许鹰鸣的办公室里，但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这个女人。
他一直有些怕于天竹，因为她长了一双狭长而犀利的丹凤眼。
这双眼睛看人很不客气，面无表情的时候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极具压迫感，在气势上能狠狠压人一头，哪怕是许鹰鸣与她站在一起，大概也只能算个平分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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