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我没这么说。”
“要我说, 压根不需要找什么,没有门锁, 没有看守,大海就在那儿,它还会去哪儿?那是海里的动物。”
“是这么回事。”又是一道光扫过,“走吧。”
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搜寻彻底结束时,圆月已经快要消失在大海的最远处,海平线底下的黎明却还没到来的迹象。
夜雾在片刻间已由淡转浓,事务长带着一群人消失在雾中,没人知道这个兴师动众的夜晚是否令那张面具下的脸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终于从躲藏处出来,走在回舱室的路上,海风一吹,艾格只觉身上都是一块一块的潮湿凉意,手臂,双腿,胸膛,每一处碰过那动物的地方都得要一会儿才能干透。
接着他摸了摸后腰,摸到了不亚于小腿的潮湿,记起人鱼刚刚落在身后的两只蹼掌,却不记得从头到尾它悬着的手臂有过触碰。
停步回头,连脚步声都没有的动物正在从很远处的夜雾里跟来。
那半截长尾淌在地上,像束黑色流水。人鱼大半身躯竖直而立,他走上十步,它可能才动了三步的距离,不管蜿蜒在地上的鱼尾是怎样一个优雅模样,那部位也显然不是为陆地而生的。
艾格望着它缓缓来到跟前,端详了会儿它仰着脸、发顶才到他肩膀的样子,随后他从它颈间捞过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放到鼻端闻了闻。
离开了酒精的干扰,只剩满满的海水气味,草药味已经彻底消失。放眼整艘船,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它洗出这身海水味,不难猜测它之前回到了哪里。轮船和大海,搞不好都是它来去自如的地方。
松开这缕黑发,艾格望向那片沾上甲板污迹的尾鳍。海面就在一舷之隔,它却拖着这条不属于陆地的尾巴跟了一路。
“是想来我们的爬梯上坐一会儿吗?”
闻言,人鱼原本正在抬高的脖颈忽然不动了。
那是种不动声色的停滞,你可以说它是听懂了,也可以说它只是在判断这突然出现的声音。人鱼苍白的脸像船舷外的深海一样平静,也像深海那样可以藏下一切。
四目相对,艾格没能从它的凝视里找出半点裂缝。
直到他伸出手,穿过那片头发,摸到它僵直的后颈——这一点点触碰好似击打,缝隙猝然裂开,两片睫毛忽地颤了颤,脸上的颤抖来到脖颈,就变成了喉头的滑动。它把肩膀向他抬高,他的手指于是来到它的脊背。
湿意从指尖的一点变成掌心的一片,艾格弯下腰,另一只手捞过它的鱼尾。一个没遭到半分抗拒的横抱。
每一寸绷紧的肌肉都让这具躯体显得更加沉重,艾格把它放上船舷,鱼尾自船沿流淌到了甲板上。只需稍作后仰,人鱼就能背朝海面倒下,但轮船轻微一下摇晃,它的蹼掌就紧紧扣住了船舷。
仿佛是害怕落海的样子。
没有一条鱼应该害怕回到大海。
夜雾开始围绕不散。比志怪动物本身更加捉摸不定的是那些伴随而来的举动——它来到这艘船的意图,它回到这艘船的意图,它一副不通人言的样子。刚刚历经一场躲藏,大海就在背后,而现在,它双手紧扣着船舷。
“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没等它有什么反应,艾格低头捞过垂落的鱼尾,“你听的懂。”
“会听,会看,会思考,会感受——”黑鳞的触感细腻而奇妙,细小的颤抖从手掌底下传来,“还会伪装,对不对?”
他没有去看人鱼的表情,大多时候,这动物对面部的控制能细微到鳃片的每一根骨刺,他只是望着手里这把鱼尾。手掌里,鱼尾在随着话音一点点绷紧,黑鳞在无法克制地轻颤,连柔软的尾鳍都因完全绷开而仿佛有了锋利之感。
接着艾格碰上了这片尾鳍。
像是蛇类找到一根称心的枝干,那透明软体登时往手臂缠来,本能般的死死绞缠遇上一截臂弯抬起的动静,转瞬又像遇敌般停悬不动。蹼掌扣紧船舷,人鱼撑起半身,那是个要落回甲板的姿势,但没等它的鱼尾挪动一分,艾格另一只手上滑,一把握住了那尾鳍的根部。
几乎是同时地,一记快速而大幅的颤抖从整条鱼尾溢出。人鱼就像寻常动物被捏住后颈那样,整个凝固在了船舷上。
极度的寂静中,艾格抬头去看它此刻的神情,那长鳃不停颤动的脸正在朝他收起所有呼吸。
它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动物。
啪的一声打断了寂静,有东西从人鱼掌心滑出,骤然落地。
视线来到地上,艾格伸脚碰了碰,看清了那是一串钥匙。
放开了手里的尾巴,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哪来的钥匙?细细看了片刻,相同的铸铁材料让他想到了水舱新挂上的三把锁。捡来的?刚刚走来的一路,他并没有注意背后人鱼的举动。
他抬头看向人鱼,它正在盯着自己的尾鳍。钥匙晃了晃,发出清脆声响,它慢慢移来目光。
艾格把钥匙收进了自己兜里,与那双灰眼珠对视。
“你回不去水舱了。”他简短地告诉它。
今晚之前,大船管理者也许只是想让志怪动物离开这艘船,无论方法。
但如果消失了一夜的动物再次出现,证实它具备躲藏的智慧和意志,又似乎随时随地可以从大海登上这艘船,那么放生这种方式大概已经不能让人们彻底安心了。
“如果不想被人宰杀或贩卖,最好别再上这艘船。”
闻言,人鱼的面庞平静不变,两只蹼掌却愈发紧扣。这是个悄然而缓慢的反应,像是生怕剧烈一点就遭到打断,它把鱼尾贴上船壁,半身微微前倾,要不是面前堵着一个人,这具躯体也许已经从舷上滑回了甲板。
艾格望向它落在地上的尾鳍,那柔软的部位正在他的目光里收拢蜷起。
不管它对这艘船有什么企图,危险是需要避开的东西,这是任何一个能思考的头脑都明白的事。
天亮之后,人鱼消失之事就该传遍全船,接下来它在船上的任何一次出现都会成为危险的源头,而放在甲板上,两条腿的人类要想逮住一条慢吞吞的鱼尾巴,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艾格至今不清楚这神秘的动物有什么神秘手段,但他知道大船管理者的手段——海上的这些事都大同小异,自北海向南,他曾经一路见识,刀剑、锁链、刑具,以及火.枪,人类的工具并不是容易应付的东西,被恐惧折磨着的人和被贪婪控制的人一样,大概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到时候的危险可不会像肩头一脚那么容易忘记,鲜血是种深刻的记忆门径,往往只需一两次,再懵懂的头脑也能了解这些规则。
望了会儿雾里的黑海,艾格开口道:“后面的危险不会只是刚刚那场捉迷藏。”他告诉它,“不是游戏,也没有侥幸,出现的伤口会比你现在身上的致命百倍,这是艘危险的船。”
他有心想说些更详细更唬人的话,话到嘴边,却不清楚哪种酷刑更能吓唬到这种动物,一条条数完大概天都亮了。
“危险。”最后他只是再度提起那脆弱的尾鳍,扯了扯,“懂了吗?”
第34章
回应他的是一如既往的寂静, 以及手掌里这截尾鳍的缠绕。
柔软触感十足缓慢,又轻得仿佛随时可能被风吹掉,在他不闪不避间一点一点地缠了上来, 裹住手腕后再也不动。
艾格看了看自己的手, 又抬头去看人鱼的面孔。
忽然之间,他失去了这种笃定, 这动物也许什么也听不懂。它只是闭着嘴巴, 闭着两道长鳃, 用那双灰色的眼珠凝视着他,好似他讲出来的人言不是用耳朵来听,而是需要用目光来感受的东西。
长久的寂静过去了,久到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水迹已快干透,仿佛所有意志都去往了这道凝视里,船舷上的身躯一动不动。
要是把此时的它搬去船头,艾格忽而联想, 那大概会是一尊恰到好处的船首像。
海上曾有行船以人鱼为船首像吗?大概是有的, 但一定不如此刻船舷上的这一尊切实。如果他有一艘船——他曾经会有一艘船, 艾格记起来。在北海那座岛上, 家族里的男孩长到十五岁时就该拥有一艘船, 他很早就确定好了那艘船,挑选船骨, 配制轮舵,用青铜和铸铁铺排火炮台,他唯独拿不准船首像。海蛇太过纤细,鹰鸟的使用太过泛滥, 鲸鱼雕出来样子圆头圆脑,不够威风凛凛。
船首像是轮船唯一的图腾, 是整艘船的象征,他应该花很多时间慢慢考虑。
艾格抬起头。
塑像一般的动物坐在那儿。雾气浮荡,像是把它从无数传说故事里显露,黑尾,湿发,长鳃。它坐在那儿,就是神秘与恐惧的化身。
奇妙而罕见的图腾。
打量的视线来到那双始终凝视的灰眼珠,艾格不再开口了,劝告的念头也逐一消失在脑中。它带着未知的意图来到这艘船,大概还有着未知的手段,不管表现得多么懵懂温顺,它始终是一个未知的动物。
围绕不散的迷雾中,唯一清晰的大概只有那双灰眼珠凝视的样子,他已把视线移往了深海,侧脸却依旧能清楚感受到那道目光。它一直在这样看着他。
可那目光也是捉摸不定的。
像是隔着深海从很远的地方投来,又仿佛近得在贴上额头,他几乎皱眉,任何人在迷雾里不得其法时都会皱眉。从志怪动物上船到现在,他并非对这种落在自己身上的凝视毫无所觉,不管那些举动是多么悄无声息,这一道道目光却分量十足,次次透雾而出。还有这把缠绕的尾鳍,他低头注视片刻,又一次地,他几乎是起了好奇——他明确地在好奇。
……但,医生那些话是怎么说的?
指腹摩挲过尾鳍的边缘,他目视一点尾尖蜷起在掌心——未知需要经过细细的观察与探索才能判定。如果是以前,如果我们还在陆地,如果你还是那个站在守卫与堡垒后面的孩子——艾格停住回想。
始终暗淡的海平线在雾里若隐若现,天快亮了。
这会是混乱的一天,他想。
人鱼消失,水舱那把被打开的铜锁却还在,他并不认为那苛刻多疑的事务长会忘记过问这事。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越来越混乱,每一场睡梦也不会像之前那么安稳,趁着天还没亮的功夫,也许他应该回去补上一会儿觉。
望了眼船尾的舵楼,艾格摸出兜里那串钥匙,抬手递还给人鱼。无疑它知道钥匙的用途,巫师有句话说得没错,它待在它的地方,水池或大海,任何地方。
只是下一次睡前,也许他们应该在关上通风口的同时挂上一道牢固的锁,并且收好每一把钥匙。
钥匙是暗沉的铸铁颜色,人鱼没有接,也没有看向那串钥匙。
长久的凝视间,它眼珠上那种动物独有的湿润已经消失,只余一片深邃灰意,除了底下的人类面孔,那双眼睛像是没能看到其他东西,包括自己那截越来越紧的尾鳍。
加重的触感已经快要缠到臂弯,艾格动了动手肘,等了片刻没见松动,另一只手不由握了上去,继而拽了下。
人鱼随之压低肩膀的样子像是上半身也受了这一扯,然而艾格知道自己力道的不痛不痒,他抬眼看去,它那两道长鳃已然半张,瘦削左颊因控制鳃部的力度出现了一下细小抽动,有那么一瞬,他以为那张脸上会露出见血时的狰狞模样,但他眼睛一眨未眨间,能清楚看到那半开的长鳃在它低头刹那就已统统压回脑后。
它屏住了呼吸,它的脖颈停了片刻,继续靠近。
依旧是十足缓慢的动静。
志怪动物凑近人类的样子仿佛肩上有块危险又沉重的坠石,它费力抵挡,鳃尖不时轻颤,而坠石底下有张没有防备的面孔。
一滴水落上了脸,像他摸着潮湿爬梯望向通风口时那样。
很难说这逐渐拉近的距离里是否有危险的成分,那苍白肩线上仿佛蓄着一股巨大力度,又像是随时可能因任何一点动静而彻底停止。
他应该按住这截凑近的肩膀,一时半会儿却没有动。它想干什么?不像是要落回甲板的样子,没有人可以为这条未知动物的诸多举动做出注解,他出神地想。眼前是一段敞露的脖颈,脖颈上挂下来的一串怪石漆黑无光,视线微微一偏,他看到它连两只蹼掌都离开了船舷。
它抬起了手,手指似要伸来脸侧,忽地,艾格眼皮一跳——不是因为这还没抵达的触碰,而是因为一束猝然晃过眼睛的黄光。
他回神扭头。
这是片无遮无拦的甲板,夜色里的任何动静都没处躲藏,顷刻间,那些人影已经伴随着一阵急促脚步从雾里穿出,光束一阵抖晃,晃过人鱼漆黑的长发。
“谁?”恐惧的音调跟着冲破寂静,“谁在那里!?”
一行人影猛地停在了夜雾边缘,原本在地上搜寻着什么的灯光齐齐照了过来。
艾格抬手挡了挡光,很快看清了人群前方的事务长,他手里举着的一把火.枪。
事情通常都是这么发生的,翘首等候时它迟迟不来,最不经意的时候偏偏意外出现——或许他们是来找一找这三把丢失的钥匙,又或许事务长想起自己刚刚漏翻了哪个木箱,无论如何,他们去而复返,他们发现了他,发现了人鱼。这下子,混乱的一天已经不用等到天亮。
“不管是谁,离开船舷!自己过来!”声音尖锐得像是下一秒能开枪。
隔着夜雾,那枪口尚未瞄准,细链紧紧缠绕着转轮,或许还会炸膛。艾格静静望着黑暗里的那把短.枪,却不至于寄希望于一把火.枪没有瞄准或炸膛,迎着刺目灯光,他打算走上前,一条苍白的手臂就在这时完全停上了肩膀。
湿意几乎让脖颈皮肤冒出一个激灵,艾格停了停,两只蹼掌已缓缓绕过肩膀。
突然出现的人影打断了他刚刚的出神,却没有打断人鱼的低肩凑近,他感到手上的尾鳍终于松开,转而滑向腰侧——似乎是个危险的动静,他本能地想,尾巴一卷,稍一使力,它就能把人裹入海里。手掌不由按上了身旁的船舷,它要回到海里?火.枪还在十步之外,比起他这个人影,那枪口铁定更先瞄向船舷上的怪影,这种时候它最好回到海里。
金属武器的声音接二连三,哆嗦的脚步开始靠近,灯光颤抖,那是人们面对迷雾与未知时无法避免的恐惧——鱼尾从腰后完全绕来,一个不含触碰的圈拢。
紧接着一声巨响覆盖了所有动静。
枪声。
艾格在第一秒认出这个声音,也在第一秒就循声扭过了头。
他比谁都熟悉这种枪声,轰隆一下,鲜血,伤口,尸体,各式各样的支离破碎,眼前所见却不是熟悉图景里的任何一种——那把火.枪泛着寒夜中最滚烫的光,打出了这一枪的黑袍男人再度吼出了一句“谁在那里”,吼声却已经不是朝着这边船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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