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灯无荞麦
深夜最易引发多愁善感,自从来到海上,伊登好像格外能体会这一点。
“我做了个噩梦。”他静静地说,“不知怎么的,醒来时,我突然想到了在礁石上发现你的时候,想到了那块淌满血的礁石……那会儿你也是从海上过来,对吗?我早该明白这一点……海上就是这么危险。”
他恍惚又不安地问:“医生让我们在下一个港口离开,你会离开这艘船吗?艾格?”
他的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艾格只听到他开头的一句话,他快要再度睡着了。
“……什么噩梦。”他模糊应声。
这是个月光透亮的夜晚,伊登转过头,能看清同伴双眼闭阖的样子。他的睡脸贴着手臂,黑暗像宽阔的床枕,月光像柔软薄纱,他睡得安稳又平静。在这艘深夜的孤船上,伊登心想,若他需要寻找一点能让人感到宁静的东西,也许他会选择看一眼艾格的睡脸。
另一张吊床上,凯里的鼾声开始响起,说起噩梦时,伊登的声音已经平静了些许,梦里无非是一些死人,吊在桅杆上的死人,围在船舷边的死人,血淋淋行走在甲板的死人。
“噩梦里的大船真是处处危机,死人们一个个都盯着我们,追赶上来。”他说,“我被吓醒了,却不是被死人吓醒——躲进舱室,躲掉了死人大军,没有东西盯着我们了,我以为安全了,从吊床上睁开眼睛,却看到通风口挂下来一条……一条鱼尾,长长的,黑色的,比噩梦里的任何一种颜色都要黑……人鱼坐在那里,坐在梯子上,你不知道梦里它的脸有多清楚,我忘了我有没有叫出声,你的吊床正对着它的脸,海风还把它的头发吹得像一条条的细影子……我头一次感觉活物比死人更可怕,我被吓醒了。”
说着他拉起自己的衣服,把脖子缩进了布料里。
“我睁着眼睛,躺到现在,压根不敢去看通风口。我们应该关上顶盖再睡的……你觉得冷吗?我想去关一下顶盖,但是,艾格——拜托,你能替我看一眼梯子吗?”
艾格听出了他更想说的是“帮忙关一下通风口”。
睁开眼睛,他揉了揉头发,下床来到爬梯边。
冰凉的海风灌进来,吹上脸,睡意也就去了七八分,摸上梯子,他摸到一手潮湿,掌心传来比海风更醒神的寒意。
他抬起头,啪嗒,一滴水落上了脸颊。
“艾格?”见他半晌没有动作,伊登把头探出,“怎么了?”
水珠已经快从下巴掉落,艾格用拇指抹掉这点湿意,退远一步,视线沿着潮湿爬梯的底端,慢慢看往顶部,通风口之上是无边的空旷与静谧。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指放到鼻端,闻了闻。
指间的水渍很快就被吹干了,模糊的气味隐进海风,像苔藓与泥土的混合,泛着一点腥。那是苦而涩的草药味。
第32章
甲板上的夜色比想象中的更晴朗。
断断续续的水迹伸往船尾, 清楚地曝露在月光中,而海风一刻不停,要不了多久, 那些水迹就该像大雪纷飞时的脚印那样消失了。
沿着船舷走了一段, 艾格不由想到自己在冬季森林里跟上一串雪兔脚印的时候。
堪斯特岛的大雪伴随着凛风,眨眼就会把一切掩盖, 在雪地留下脚印的动物往往就在不远处, 跟上脚印, 绕过一些灌木丛,很快地,竖着耳朵的雪兔就会出现在白茫茫的视野里,最好不要靠近,任何一点踩雪声都能使它们惊慌逃窜。
然而那会儿他其实并没有打猎的企图,远远看上一眼,大多时候会原路返回, 偶尔扔去半块雪团, 看它们惊慌一窜, 只是一种打发时间的无聊之举。
水迹断在了海风里, 前面那块甲板一片干燥。
手放进裤兜, 艾格才想起自己没带水舱钥匙,但他没有返回去拿, 他猜想那扇木门此刻也许还没关闭。
舱室与舵楼的距离不算太近。
他在很远处就看见了那片异常——人鱼水舱前并不像以往那般空无一人,相反地,远超水舱看守人数的煤油灯聚在那里。
强烈的黄色光线几乎晃眼,像某种刺目的信号。
未等那群人发现, 艾格脚步一转,往舵楼转角避了过去。
远远的一瞥, 不难认出那些人影。
潘多拉号上只有一人戴着那样一张严实的防毒面具——事务长从头到脚都裹着一身黑袍,他整张脸都藏在面具之后,只露着两个黑黝黝的眼洞。
十几个配剑的船员簇拥着那身黑袍,像在簇拥一根黑色的刑讯柱。
艾格不确定他们围在这里的意图,只能看见他们脚下那一堆铁链与镣铐,每个人的武器都拿在手里,事务长黑色袖袍摆动时,更是有把铜色短.枪在冷冷泛光。
像是要去对付一支全副武装的军队。
宰杀,放生,或者贩卖,他想起这些最常被提及的志怪动物处理方式,不知事务长是否已经跟船长达成了共识,大概率是没有,否则也不必挑选这三更半夜的时间来到水舱。
谈话的声音未加掩饰,艾格听了两句,听出了他们也是刚刚来到这里,以及此刻杵在门口的原因——他们没能在水舱内找到人鱼。
“一共几把钥匙?”
暗哑的问话像由冷铁摩擦而出,事务长手里握着水舱门上的铜锁,锁扣已开,昭示出门后动物出逃的痕迹。
“三把。”应答声颤抖了一下,“都在那些水舱看守的手里……要、要把他们找来吗?”
“今晚的水舱看守呢?”
许久都无人应声,哐当一声巨响,铜锁被甩到了地上。
“三把,六个人,是吗?”水舱门口传来嘶声命令,“现在,叫上巡逻的人,好好翻一翻这里的每一块木板,也许这个好消息能帮这艘船留下六条活命——那动物已经彻底滚回了它的海底老家。”
像是再也不被允许开启一样,水舱木门紧紧闭合,接着又上了三层新锁。
事务长率先前往船尾,纷沓脚步紧随其后,大量的黄色光线摇摇摆摆,转瞬之间,甲板仿佛拥有了暴风雨之时紧迫又忙碌的样子。
听着脚步声远离,艾格朝头顶船医室的窗户望了会儿。不出片刻,左右两舷就会布满搜寻之人,若搜寻的队伍里没有那个歇斯底里的大船管理者,迎面撞上倒不算大事,也许他会加入他们,跟着找一找失踪的人鱼,他本就是循着水迹出来的。
到处都是探照灯,舱室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他转身往甲板中间走了过去,最近的无锁之门是酒舱。
靠在酒舱旁的木箱后面,艾格听着搜寻的船员将酒舱翻找了一遍,一无所获后鱼贯而出。
在脚步声来到自己这个角落之前,他找到灯光探照的间隙,短暂地绕过屋子,从搜查队的后方躲进了酒舱。
躲藏不算是件生疏的事。更早时候,更北边的一些船上,躲藏是一件需要随时随地准备好的事情,而事情一旦熟练之后,再怎么久违,做起来也不会生疏了。
找了个酒桶遮蔽的墙角坐下,艾格把背靠上墙壁。
窗口透进来的一束窄光正照在那里,是冰凉的月白色,或近或远的油灯黄光时不时一闪而过,搜寻着夜里可能存在的踪迹。
他直觉这场搜捕一无所获,想象了几秒,没能想象出那条尾巴藏在大船哪个地方,又觉得以那动物惯有的不声不响的模样,藏在哪里都有可能,海面就在一舷之隔,翻过船舷比爬出水池还要方便,最大的可能是它已经如事务长所愿,终于回到了它的海底老家。
酒舱逼仄,强烈的酒精味令他一连眨了好几次眼睛。闻了闻身旁的木桶,缝隙里有气味流出,是杜松子酒,船上最烈的一种,怪不得熏得他脑袋都眩晕起来。不由看向屋子对角,想换个角落坐坐,外面那些人翻找完整艘船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他打算撑地站起,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门响——嘎吱。
细微的凉风吹进,转瞬又被酒气覆盖,门边没有丝毫脚步声传出,甲板上的诸多动静忽近忽远,通通离这间酒舱隔着不短的距离。
似乎只是风吹开了门。
但艾格等了几秒,等到了一道更为轻微的关门声。
他收回腿,从角落里站了起来,侧耳倾听的动作很快变成了低头去看。
深色的木板上,一道影子慢慢覆上了那抹冰凉的月白色。
长发显出隐晦的轮廓,肩膀却清晰如弓影,诸多尖锐从影子边缘冒出,是鳃片,是手臂上的鳍,艾格认出来了,人鱼。
它的影子停在了转角前,像窗框或木桶之类的屋内死物那样,半天没有前移一下。
不清楚它怎么摸了过来,也不清楚它刚刚又藏在哪儿,艾格闻到酒精味里冒出了海水的苦涩潮意,干燥的酒气很快变成了潮湿的酒气,大片水迹从影子里淌过来,几乎快淌到脚下。
依旧有许多束黄光在窗外闪过,这回不是闪在月光里,而是闪在志怪动物的影子上,它那处处怪异的影子像一个不为所动的塑像,它的脑袋一动不动地朝着这个角落。
这情形算可怕吗?应该是可怕的。
门外危机不定,从来只会待在水里的志怪动物出现得悄无声息,它无需要张牙舞爪,只需将身体探过转角,大概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惊吓,如果伊登在这里,艾格估计他哪怕被死死捂住嘴巴,也能仅凭颤抖的动静招来船上所有搜查的灯光。
但他战战兢兢的同伴不在这里,艾格把后脑勺抵上墙壁,观察着那意图不明的影子,于是只剩下仿佛可以持续天亮的寂静。
细微的动作区分了人鱼与那些死物影子——先是头上的尖锐刺影慢慢消失,他不难想象它两道长鳃紧紧贴往脑后的样子,随后是手臂上的鳍,像爪子或獠牙被收拢,逐一贴伏上那影子的人形轮廓。
水迹停止淌动,除了腰下鱼尾收束的模样,影子的上半身几乎找不出怪诞可怖的地方了。
慢慢地,它向前伸了过来,倏而又停住。啪嗒,似乎是尾鳍拍了一下地。
如果这是一个类似于敲门的招呼,那大概是失败的,这声音轻得几乎没法被耳朵捕捉。
这古怪的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艾格在这熏熏然的酒气里侧耳去听,感觉自己所待的角落好似藏了只胆怯的兔子,那跟随而来的黑影斟酌着每一分动静,像在确保一个吓不跑兔子的探身。
与此同时,酒舱外面的动静却不像它那样耐心十足,脚步声如噼啪骤雨由远及近,搜寻的船员们不知为何再次来到了这片甲板。
而那黑影还恍若未觉地停在那里,艾格不由抬手敲了敲酒桶,给它示范了一个音量合理的招呼,探照的光线闪过窗户,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他已迅速踩过一地水迹——起先他没有去捂人鱼的嘴,反正它从来不曾张嘴发出过声音,但等到他伸手拖过那截潮湿的腰,把这具紧绷又沉重的躯体往角落一塞,却不由自主反身捂上了它的嘴——极度的寂静里,那突然冒出的喘息犹如巨响,耳畔听来,几乎是比呼喊还要明显的动静。
“最好安静。”他警告它。
一记吞咽飞快滑过那喉咙,人鱼像是在寻找空气般仰了仰脖子,很快地,没有任何声音在发出了,它最懂如何安静。
然而艾格等待片刻,手上的力道却半点未松,甚至他大半注意力都在从门外转移到这个角落。
掌心的那张脸,手肘下的潮湿胸膛,所有东西都挤在这片角落——那是一种远超门外危险的紧迫之意,距离足够接近,这感受就足够强烈,手掌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需要紧紧按压,才不至于在这片黑暗里弹跳而出,不是声音,也不是颤抖,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腿,在酒气间反应过来,是它的尾巴。
第33章
“刚刚地上有这些水吗?”一墙之外的声音在说。
“不记得了……好像没有。”
“从哪儿来的水?”
“船舷边更多, 是有谁把渔网收上来了?”
角落里,海水的气味已经快要淹没酒精味,艾格看了眼手底下湿哒哒的动物, 一滴水正从它的睫毛落到他的手腕上。它潮湿得像是上一秒刚从大海里急急忙跑出, 也不知长发与鱼尾在甲板留下了多少水迹。
湿意从每一处触碰里传来,最明显的是小腿处, 那尾鳍已经不再像刚刚那样紧紧绞缠, 柔软的触感一动不动地抱在他的左腿。许久都没呼吸冒出, 那鳃片也没扇动,他稍微松了松手,一道漫长而颤抖的呼吸出现在了手心里。它明白门外那些人的搜寻吗?在害怕被发现吗?艾格看到它长鳃的影子在跟随呼吸颤动。
“酒舱检查过了吗?”
“早就检查过了。”
“门口怎么也有水?”
忽地一下,木门推开,灯光扫进屋内。
“地上也有水。”
“谁把酒桶打翻过?闻闻,这里都是香喷喷的酒味。”
“好像……还有点其他味道?进去看看?”
艾格转头去看地上那滩水,不由皱起了眉。灯光在墙上扫了又扫, 三个, 他听出那快要进来的人数。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掌按压的力度在加大, 留神门口间, 只感觉到了腿上那截尾鳍的松动。柔软的触感从膝弯滑下, 紧接着,自上而下又是一遍, 尾尖轻柔而无声的拍打从膝盖处传来。艾格低头去看那双灰眼珠,它向他投来幽静的凝视。某一瞬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比自己是只松鼠或者兔子还要古怪的念头:那尾鳍的动静像极了一双手掌的安抚。
黄色的光线离开地上的水迹。
“只是一滩打翻的酒——你在怕那动物躲在酒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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