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那只水饺
直到现在,当他们意识到星球防御系统的损毁同样来自于内部,历史和现在重合,许多人心里都对这件事有了一定的揣测。
但现在不是纠结历史的时间。
如果能修复并重启防御系统,大量异种都能被拒之星外。这不是长久之计,却能给R0996星上的人们一个喘息之机。
同时,相应的防御系统在其它几颗边缘星上也有,只是大多在战争结束后废弃不用。如果能摸索好重启的步骤,情况能好上很多。
除了宋连旌几人外,爱德和一众军校生们也在星上,效率极高地收复了几处防御基地所在的区域。到最后,只有当年遭到最严重破坏、如今异种聚集最多的一处仍然无法触及。
宋连旌带着“枕戈”,同卫陵洲一起离开。
离咸鱼修理店最近的防御基站在北岸的地下城,王数一跟着大部队留在这里,进行他的支援工作。而对基站进行维修的责任,毫无悬念地交给了乔治亚。
他从宋连旌那里得到了图纸,对方留下了一抹精神力,在卫陵洲的帮忙下,他们可以随时就任何问题沟通。
可即便如此,乔治亚还是觉得没底。
“小纪。”他轻声叫道。
周遭的黑暗实在是太令人窒息了,乔治亚面前摆着为数不多的光源,那片微弱的黄光只足以让他一个人能够视物,根本没有办法传开。
有限的空间里回荡着压抑的啜泣声,他听见有小孩子因为恐惧黑暗而发出的哭喊。
但乔治亚不是小孩子了,让他难以继续下去的不止是黑暗。
如果他在这时候失败了,这颗星球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和几亿人的性命息息相关,这个认知的重量用山岳来形容都显得不足,沉沉压在乔治亚肩上,几乎叫他失去行动的能力。
他在这个时候想起来宋老师,不,元帅阁下。
那时候,压在他身上的不止是一颗星球上的人命,更是整个联邦成百上千亿人的性命、整个人类的种族的存亡。
乔治亚光是想想就要窒息了。
而在议会的忌惮、所有人的不理解中,宋老师是怎么做下的每一个决策?
他会为自己得到的反应而感到寒心吗?会担忧自己的对错吗?
到底是怎样一种信念,支撑着他那样坚定地向前?
乔治亚找不到答案。
“给我讲个故事吧。”他对纪小游说。
纪小游一时没有回答。紧张和焦虑在无止境的扩散。他也渴望有什么东西能够打破眼下的氛围,让大家转移一下注意力,起码不要这么紧绷。
可他自己脑子里也空白一片,想努力编一个故事出来,又怕像之前那样,莫名其妙传达了“天命”的意思,平白叫人泄气。
他自己灵感枯竭,但眼下越是沉重,便越是克制不住地回忆起一首诗来。
纪小游沉默良久,在心里把那首诗默背了几遍,终于干巴巴地说:“我只有一首诗可以背了。”
人群里传来肯定的小声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自己的嗓音放轻。
那首小诗出自他很喜欢的一位诗人之手,名字叫《沉重的时刻》——大概没有比现在更沉重的时刻了吧,纪小游苦中作乐地想着*。
——
几千公里外,沦陷区。
战场上容不得人分心,但自从在咸鱼修理店和“天命”对峙过,宋连旌此前的很多记忆开始渐渐复苏。
哪怕他没有花心思去想,那些被遗忘、被抹去的过往仍然不间断地浮了出来。
包括他曾经几次和“天命”的对谈,也包括……他死之后。
有的事情原来不是传说,人死之后,灵魂确实会归于星海深处,可在那之前,还会在他留恋的地方停留。
他的灵魂流连过许多地方:前线、最后的战场、中央星、最终飘向星海的至深之处。
记忆碎片在脑海中不断闪动,宋连旌操纵“枕戈”,挥刀砍倒一片异种,在黑暗中,向基站核心前进。
昏黑的地下城中,念诗的声音盖过孩子的哭闹。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
在哭我。”
和异种在爆炸同归于尽后,宋连旌最先回到了前线。
自己的死讯传开,主舰上,沈星和姜移满眼皆是难以置信的目光。
希瑟重伤昏迷,整个人都要浸在血里,光脑上停留着最后一句没能发出去的质询。
然后是祝余强撑病体,在议会上声嘶力竭,红了眼眶。军部的将领们在联邦定罪时为他辩驳,一个个失意又一个个远走。
宋连旌的心一点一点揪起来,“枕戈”带起更凌厉的攻势,银色刀光一闪而过,黄绿色血雾在空中爆开。
纪小游闭了闭眼,于沉默中继续诵念。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
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
在笑我。”
宋连旌的灵魂也飘去了中央星。
他其实并没有在这里住过很久,只是每一次来,总是惊天动地。
他看见那些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议员们聚在一起、举杯共饮。
联邦的新财阀们渐渐加入酒局,莱恩哈特是酒桌上的新贵,被众星捧月式的围着,笑容分不清真心假意。
楚追从宴会上离席,在深夜走进军部的纪念长廊。
“枕戈”的遗骸与深雨战争功勋将领的动态画像分列两旁,而他径直向前,在一路的注视中打开长廊尽头的门。
密室里只有一副巨大的动态画像,十几岁的少年一身锐气,连带着那双金瞳之中的神情都是锋利的,仿佛要斩断一切。
楚追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看着空空如也的身侧,掩着脸,笑得像在哭。
R0996星的沦陷区内,异种尸体遍地横陈,宋连旌终于打进基站内部。
他一把拉开落灰的核心控制台,卫陵洲和他站在一处,娴熟地递过需要的工具。他听见几千公里之外乔治亚汇报自己的进展,通过和卫陵洲紧紧交织在一起的精神力,与他遥遥进行沟通。
一百年时间过去,他们依旧并肩。
地下城中,机械的响动不绝于耳,纪小游在黑暗中沉默半晌,念起后续的诗篇。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宋连旌的意识游走到中央星的研究院,他看见卫陵洲手中的纸笔骤然划落,而那人仿若未觉,只顾踉踉跄跄起身。
卫陵洲约了最快的星船船票,孤身一人闯过联邦的重重封锁线,徒然漫步在最后一战的遗迹里。
不该这样的,宋连旌想,卫陵洲该有怨气的。
怨自己做出承诺却食言,又仗着那点含糊不清的感情,强加来本不属于他的责任。
恍惚之间,他试图拉住卫陵洲的手,让他怨过之后就放下这些,去过更自在的生活。
可灵魂没有实体,他的手就那样穿过了对方的手掌,扑了个空。
他们无数次争斗、撕咬、亲吻、相拥。却没有一次像这样,连一点温度都不能给彼此留下。
然后,卫陵洲弯下腰。那人一点一点捡起“枕戈”碎裂的残铁,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思绪回笼,对于最后的防御基站的修理已经接近完成。
宋连旌拉过卫陵洲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一起按下启动的按钮。
R0996星上各处的防御基站在同一时间纷纷启动,金色的光芒在星球的不同角落亮起!
星球防御系统恢复运转,屏障层层叠叠展开,向远无限延伸着。
几个基站互相遥遥相和,直到将整颗星球包裹在内。
系统摄取能量,把试图继续进发的异种拦在外部,自主程序同时启动,开始应对仍然停留的异种。
金光点亮了地下城,孩子的哭声停止了。几名修理师兴奋得跳了起来,如释重负地大笑着。
而乔治亚一头卷毛乱糟糟的,倒在地上,像条咸鱼一样躺平。
“谢谢你的诗,小纪,”他说着,拍了拍纪小游,“就到这里了吗?”
纪小游摇了摇头:“还有最后一段。”
随着防御系统的重启,地下城重新热闹起来。
纪小游念诗的声音不高,所以只有离得近的乔治亚能听得见。
防御系统的金光照亮他的脸,也照亮了千里之外宋连旌的面容。
他想起了自己死后的最后一段记忆。
那是人类魂灵长眠之所,星海深处的角落。
他看见宋朝生、阿希礼、伊利安……所有故去的师长与朋友与他重逢,他们微笑着注视着他,然后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静,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在他们身后,有许许多多他认不得面孔朝他颔首,其中有些的灵魂的颜色已经变得很暗,甚至无法辨别容貌——那是早已故去的先祖,他素未谋面的英灵,或许也是他儿时崇拜过的英雄。
他们一起,朝着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那一刻,宋连旌忽然觉得如释重负,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加入他们,同归于永恒的宁静。
但是他们拦住了他。
“这不是你的终点,”他听见那些声音说。
“你该有更好的人生,”
宋连旌张了张嘴,有话想说,但在说出口之前,星海深处已经伸出一双双手,将他向前、向远方推。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而眼前的师友与先辈的魂灵逐渐淡去,他们的力量游走在宇宙中,构造他的精神力、重塑他的身体。
“阿静,做你想做的事,过你想过的生活,我们会在这里,永远祝福着你。”
星海深处的景象在他眼前彻底消失,飘渺的声音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