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那只水饺
楚追似是不经意地挡住其中一块屏幕,低低笑出声:“真是世事难料。”
“你最后……竟然也会和他站在一起。”
“出人意料的事可不止这一件。”卫陵洲意有所指。
“每个人都有难处,”楚追还是维持着一贯的说辞,他看着卫陵洲没有波动的表情,叹了口气,“如果找来的是阿静,我们应该已经打起来了。不过既然是你,我倒觉得,你并不是很难理解我的感受。”
“这个世界恶意丛生,掌权的人自大愚蠢,下面的人愚昧盲从。重启了不是更好,哪里值得你们为它拼死拼活?”
卫陵洲微微颔首:“我很赞同这个说法,但有一点并不准确。”
“哦?”
“我也会动手。”
在他话音落下之前,蛰伏已久的精神力悍然出击!
楚追身侧升起无形的屏障,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代表着天命的力量与卫陵洲身后汇聚起的人类的精神力顷刻间战在一起!
精神空间产生了强烈的震荡,几度几近崩塌。他们脚下的地面一块一块的凹陷下去,却一个都没有后退。他们的操控着各自的力量交锋,代表着自身的精神体也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一起。
这里靠近漩涡,离那条被扭曲的时间线位置极近,双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属于他们的过往变做一片片记忆碎片,围绕着他们的身畔不停闪动。
交战过程中,卫陵洲捕捉到了其中一片——上面的画面和被楚追刻意遮挡住的内容很是相似。
他在厮打之中分出一抹精神力,不着痕迹地探过去,入目是一排排高耸入云却老旧不堪的楼房。
酷热的日光明晃晃照在头顶,连带周遭的空气都跟着躁动起来。
画面的中心汇聚于一幢高楼的最底层的窄小门脸。
“改衣店”几个褪了色的大字挂在锈迹斑斑的店铺门上,骨瘦如柴的女人带着几个孩子,扶着门低声啜泣。她的丈夫——一个怒气冲冲、浑身酒气未散的中年男人,倒握着晾衣杆,发狂似地抽打在少年的脊背上,在军校的白色衬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少年的黑框眼镜跌落在地,镜片摔在暴土扬尘的街边,滚出去几米远。
他视线模糊,伸手去摸索自己的镜片,得到的却是父亲的一声暴喝。
“楚追,你太让我失望了!”
晾衣杆又落下来,街坊邻居纷纷侧目。楚追的母亲颤巍巍伸出手,想拉住丈夫的动作,却被毫不留情地甩在一边。
“拦着我做什么?”楚父怒吼道,“拿不到奖学金,连一个野种都比不过,还敢在你老子面前撒谎。他有什么脸面回家!”
这竟然是楚追的少年时代?看衣服,他已经进了军校,那也该认识了——
“卫上将看得还开心吗?”
精神空间中,拳风闪过,楚追的声音于卫陵洲耳边响起:“我的故事实在没什么精彩的地方,比不上您的过往。”
他们都在借着交战的时机窥探彼此的记忆碎片,试图从中找出有用的信息,结束这一场漫长的对峙。
卫陵洲并未因此被激怒,侧身躲了过去:“别那么谦虚,你的童年和你写的,可完全不一样啊。”
和联邦很多高层一样,楚追也出过一本回忆录,叫《星海之约》。他在里面浅浅谈过自己的家庭——父母双全,有弟弟妹妹,这在孤儿遍地的边缘星十分难得。父爱母爱是稀缺品,联邦很多人都说,楚追元首之所以能养成这样温和沉稳的性格,和家庭脱不开关系。
楚追写得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实话。父母的爱是有条件的:在父亲没有喝得酩酊大醉,母亲身体状况稍微好转,他们家不那么缺钱的时候。
爱并不是人类社会的通用货币,所以他很早就学会了挣钱,养活一大家子人。
帝国太空军缺人,军校也放低过年龄限制,楚追从那时起就进了第二十一军校。为了鼓励学生上进,军校每个月会给第一名发放奖学金——经过层层克扣,其实不剩多少,但对楚追和他的家庭而已是一笔巨款。并且,因为他优秀的成绩,奖学金成了相当稳定的经济来源。
直到……梅斯维亚入学的那一年。
那人没入学前,天才的名声便已经很响亮。而他不负众望,刚一入学便破了各项纪录,轻松成为新的第一。他的成绩放在整个帝国都没人可以媲美,别人看着他,连一点点竞争的心思都很难有。
他的光芒太耀眼了,没有人会记得在他之前,还有另一名学生蝉联过许多年的第一。
楚追从老师眼里“最优秀的学生”变成了“最省心的学生”,他常常被安排和那个耀眼的人一起上课,好潜移默化的,让这家伙不那么跳脱。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但重要的是,他拿不到奖学金了——他暂时没和家里说,靠着手头的积蓄正常打款,可这撑不了多久。
楚追试图重新成为第一,可是做不到。梅斯维亚是真正的天才,楚追比不上他的天赋,就连努力也不行。
他开始焦虑,疯狂地嫉妒梅斯维亚,也羡慕他。
直到某一次,他们又在深夜的训练室中相遇——鬼知道为什么天才也要卷到这种程度,梅斯维亚叫住了他。
“楚追,你想不想赚笔外快?”
楚追的精神立刻紧绷起来,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已经足够好。可贫穷还是和咳嗽一样,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他反问,语气很不客气。
他甚至有点委屈:你明明什么都有。每月的奖学金、呵护你的老师、绝佳的天赋,为什么还要多这么问一句,特意来羞辱我?
楚追说完,转身就要走,却没想到那人直接掏出一张银行卡。
“是想请你帮我个忙,”梅斯维亚大方道,“我的奖学金都在里面,这是报酬。”
楚追:“?”
这下他不愤怒,开始警惕起来了。
“你要做什么?”
梅斯维亚神秘兮兮的把他带到监控器的死角,压低声音说:“最近学校查得严,我翻墙去吃夜宵的时候,你能不能帮我把个风?”
“……”
这就是吃货的力量吗?到底是谁凌晨三点在训练室,还要琢磨怎么找空出去吃夜宵?
楚追万分无语,但看着少年的笑颜,很快反应过来。
——梅斯维亚和希瑟都是刺头,经常结伴翻墙。这他是知道的,但截止目前,他们一次也没被抓到过。
这家伙不需要人来放风,安保再加强三倍也不需要。
比起梅斯维亚,更需要这场“交易”的人是自己。
楚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从蛛丝马迹里察觉了什么,并通过这样的说辞来配合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但他答应了。
他有一个家庭要养,面对钱说不出拒绝。
楚追只是想……从今往后,我不能嫉妒梅斯维亚了。
虽然世界是个烂泥沼,可他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
从那天起,楚追也加入了不守校规的翻墙活动,不过是负责盯梢的那个。梅斯维亚回来的时候,总会给他带一两碗小甜点。
他依旧每月把钱寄回家,假装自己还是奖学金的得主,让家人不必担心每个月的花销。
在日复一日的军校生活里,他头一次开始畅想未来。
楚追记下每个月奖学金的数量,算上通货膨胀的速率,在心里把它们乘十,不乘以二十。
他想,我以后要挣大钱,把这些钱都还给梅斯维亚。
我要当军官,给他安排好的前程。
他想,这世界很烂,但我要改变它,我们能改变它。
他对前路充满希望,可纸是包不住火的。
楚追的父亲生活一贫如洗,自己是个酒鬼,却有个懂事的儿子,经常在外炫耀儿子军校第一的成绩。然而梅斯维亚的名头太响亮,很快传遍了整颗星。相比之下,谁在说谎,简直一目了然。
楚父没想过儿子能让他这样丢脸,于是在他假期回家时,便有了记忆中的一顿毒打。
楚追没有反抗。
没拿第一的是自己,撒谎也是自己,他不知道该怎样做,便只好承受。
他父亲喝醉的时候时常打人,他对此已经麻木了。
唯独这次,他在咬紧牙关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名字。
那个自由的、强大的、耀眼的少年。
楚追疯狂地想要见到他。
他不知道对方会怎么解决现在的困境,可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只要看到那个人,就能找回自己积攒起来的,对生活的希望一样。
可是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奇迹没有发生。
这是假期,他们并不住在一片区域,梅斯维亚到这里来需要很长一段路,而他假期早就有了别的安排。
梅斯维亚没有过来合情合理,楚追很清楚这一点。
他不该将自己的希望任性地寄托在别人身上,可他控制不了。
也控制不了希望落空,极尽空虚的那一刻。
母亲手指颤抖着给他后背上药。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优秀了,孩子。都怪那个小野种!”她咒骂着,希冀这样能让自己儿子的心情好一点,“如果不是他在,你怎么会被你爸打成这样?”
“不怪他,妈妈,”楚追艰难地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不可以用这个词说他。”
“傻孩子。”母亲抚着他的额发,声音充满怜悯,“如果你不需要和他竞争奖学金、不是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如果你天资比现在再愚笨或是聪明一点,我都相信你们会成为朋友。”
“但现在,我的孩子,你总会不甘心的啊。”
楚追的母亲并不是一位很有文化、很先进的女性,她的一生到死,可悲地被系在小小的改衣店里,眼界也只局限在这里。
可她确实了解自己的孩子。
楚追当时没有应答,也没有信。
他依然和梅斯维亚做朋友,对着星海畅谈理想,许下誓约。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母星毁在在战乱里,他带着军队奔波辗转,在上万光年之外的中央星落脚。
他到那时才意识到,母亲的话像是一句预言,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他也在战场上舍生忘死,他也为梅斯维亚挡下过致命的攻击,连半分的迟疑都没有过。可没有人记得他,就像太阳的光太过强烈,当它升至高空时,没人还会在乎星辰的光芒。
楚追想,联邦成立,他会成为元首,只是因为梅斯维亚不想做而已。
承载了“天命”的权杖落在了他的手里——那又是梅斯维亚不要才轮得到他的东西。
强光之下,阴暗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滋长着。
楚追很了解自己。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是和梅斯维亚比肩的天才,他不会像这样患得患失。
如果他资质再平庸一些,就会安心做命令的执行者,不会这样内耗。
如果他没有这一颗过分敏感、又过分自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