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那便是说……要让小椒这段时日平白受苦么?”方惊愚垂眸,暗暗攥紧了拳,这时却听楚狂道:
“殿下可否想过,秦姑娘并不清白?”
方惊愚愕然,抬眼一望楚狂,却见他神色冰冷。楚狂道:“碧宝卫房中的半枚断牙、东珠链子皆是秦姑娘的,也无人夜里同她在一处。眼下看来,确是她嫌疑最大。”
“她可是小椒!是豁出性命救下过咱们、一路走过蓬莱、瀛洲之人!”方惊愚未料到他竟吐出这等冷心冷情之语,不禁又惊又怒,捉住他双肩。“蓬莱天关之前,是她救我于临刑之前,扫退追兵。在瀛洲时她遭玉鸡卫一掌掏心,身负重伤,可却替咱们几次断后!她现在显是遭人陷害,你要我过河拆桥,撇弃她于不顾么?”
楚狂轻轻合眼,说:“为顾全大局,有时弃一二卒子也在所难免。”
“咱们本就在孤军奋战,而今再少个人手,如何冲破城关?”
“殿下,我要保的人只有你。”楚狂冷声道,“为了将你送至归墟,我会不择手段,哪怕要搭上旁人性命。”
方惊愚睁大了眼,望向楚狂,楚狂目光如积雪秋霜,寒彻他心扉。他从未觉得眼前这人如此陌生过。那一瞬,楚狂教他想起了坚铁一般的琅溃谎暮菥觯谎奈匏挥闷浼�
也正是在那一刻,一丝裂隙突而自心里生出,他想道:
此人真会是自己的兄长,那曾怀抱着愍情义心的方悯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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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椒的厚待仅延续了几日,后来送来的食水一日比一日糙,伏侍的女使也纷纷退下。听闻谷璧卫搜罗出了许多她的罪证,将她定作碧宝卫一案的人犯几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地窨子里孤烛摇曳,昏黄的光如霭霭暮色,笼罩一方小天地。小椒被捆缚在铁架上,她垂着首,想起往昔同方惊愚、楚狂围坐在桌边取暖、用夜饭的光景,心里更觉孤寂。
这些时日,谷璧卫的部属渐渐不耐,给她上了刑,要她吐出害了碧宝卫的口词。一道道刺鞭落在身上,小椒皮开肉绽,却不觉痛。她回想与碧宝卫相见的那一夜,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为何仅过一夜,她的遭遇便会天翻地覆?那老妇虽是个讨营生的江湖人儿,却也待自己不薄,难道真是自己阴差阳错,害其性命?
脚步声沓沓地响,一道拖长的黑影从阶上画下来,一位俊朗青年出现在黯光里,柳眉如画,玉琢般的容颜,是谷璧卫来了。
谷璧卫噙着笑,打量着被缚于铁架上的小椒。几日不见,她遍体鳞伤,发丝珑璁,已无了神气模样。他问:
“如何,神女?愿道出实情了么?”
小椒断续道:“我没害人……这便是实情。”
“既未害人,为何碧宝卫房中会有这般多证明你便是凶嫌的实据?”
“我不晓得……”小椒像一只霜打的蔫茄瓜,“大抵是有人要诬害我。”
“无人要诬害你。”
谷璧卫的口气突而有所改换,惹得小椒不由得抬脸。晦沉沉的光里,他的神色也阴恻恻的,教人心里长毛。他走上前来,轻轻拨弄小椒的伤处。出乎意料的是,小椒竟不觉痛楚,仿佛这身子不过一副躯壳,早已死去。
“害碧宝卫的人是你,在岱舆里横行夺命的人也是你。没有什么黑影,在岱舆兴风作浪的便是你。”谷璧卫伸出手,慈愍地抚着她面颊,止住她惊恐的摇头。
小椒道:“你疯了!我不过是来此地盘桓了些时日的海客,和岱舆人无冤无仇,为何要取人性命?”
忽然间,她听见窸窸窣窣的下落声,像破茧成蝶的声音。她低头一望,却见是谷璧卫的手指已探进她的伤处,剥弄着她的肌肤。那儿既不流血,也不教她感到痛楚。
她的肌肤破裂,簌簌下落,像一场小雪,轻轻坠地。谷璧卫莞尔一笑,半张脸浸在如墨的阴影里,勾勒出一张天成的凶恶傩面。他说:“你还未发觉你的真身么?你可呼喝那群黑泥一般的‘仙馔’,你与祂们同根同源。”
他手上忽一使力,突然间,小椒肩头的肌肤被他兀然撕裂。小椒忽生出一种感觉,仿佛身子里点起了千万只炮仗,地牛翻身,火浆飞溅,光熊气浑。然而低头一望,她却目瞪口哆,心胆俱裂。
她的皮肉裂开了,从里头淌出漆黑的浓浆。
然而那不是血,而是她的神髓,她的一切。肢体上生出蛛网一般的密纹,少女的身形在渐渐溃裂。到最后,她自铁架上滑下,满地的红牡丹绸衣裙里散落着碎裂的人皮,以及一团漆黑如泥的浆水,然而神识却在。
于是小椒始知自己的模样——与那些七眼九爪的“走肉”无异,漆黑如泥。她口里突而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凄厉的叫声如匕,划破地窨子中的寂静。
原来她一直是个怪物!
突然间,一切有了解答。为何她能号令那群受“仙馔”侵蚀的“走肉”,为何她既无心跳也可行动无虞。小椒颤抖着欲举起手,却发觉手足早已破碎,现于她眼前的是两条软绵绵如触角一般的污泥。
谷璧卫依然含笑,好整以暇地背手立在她身前,烛光投下他如山一般的身影。
“这便是你。早在见到你的第一面起,在下便明晓了。人皮不过是你的伪饰——”
青年目光哀悯,望着地上如软泥一般的她,口唇微启。
“你从来就不是人。”
第105章 椒桂留香
刹那间,小椒口里迸发出嘶嗄嗥鸣,扯肠掣肚,撕心裂肝。在皮肉破裂的一刹,她忽觉如有滚油在周身沸腾,虚空里飘来千千亿亿个声音,纷迭地向她叫嚣:
怪物!妖鬼!魑魅!
她鹘突地以人身活了十数年,然而毕竟是与常人有别。此时只听谷璧卫微笑道:“想起来了么?你究竟是谁。”
小椒打着颤,望向自己洼浥的身躯。光怪陆离的片影在脑中盘旋,她悲鸣着,想起她身为人时的模样,乌发如绸,肌肤胜雪;想起在方家小院里如啁啾小雀儿般与方惊愚嬉闹的日子;想起舱室孤灯中,她与其余三人夜谈耍笑……一幕幕如梦的光景渐渐破灭,她仿佛坠进一片漆黑。
她最后哽咽着道,话一出口,已然失了往日少女的灵脆,好似沸水汩汩作响:“我是、我是小椒。”
谷璧卫摇头,“仍不对。你还未记起往昔。”
他轻唤了一声,便有面色冷穆的道士从阶上下来,将她捉起,一副即便见了她这异状也丝毫不惧的模样。小椒方才发觉原来地窨子里画有一只硕大的符阵,仿佛是以鲜血绘就,腥气四溢,画的是五方卫灵阵。道士们将她放入一只大陶坛中,盖上盖,在其外围成一周,纷纷捏着手诀,念起咒:
“九天符命,摄龙驿传。普天安镇,我得飞仙……”
四下里一片漆黑,小椒惊恐之极。坛壁光溜溜,以她如今这副软泥的身子攀不上去。随着咒文念诵,她眼盖渐渐沉如铁石。一切模糊,她滑落在坛底。在不省人事前,她最后听见了一道朦胧笑声。
“睡罢。”谷璧卫低眉垂眸,哀悯地望向陶坛。
“待你醒来,便晓得自己究竟是何物了。”
绵延不绝的咒声里,小椒陷入沉眠。
她的神识仿佛落入深海,往渊底下坠。零星光影在她面前闪动,那是潜藏在极深处的、她过往的回忆。
倏然间,她顺记忆的洪流直下,被风浪打回往昔。
五年前,宛丘山中。
烛花毕毕剥剥跳动,堀室里昏黄一片。这是一方全然闭锁的天地,平日里一道铁门紧掩着,唯极高处缀着一扇小天窗,透一线光亮。挨壁的杉木架上散落着许多掉线书册,一个着红布衣、扎羊角辫儿的女孩捧着其中一本,百无聊赖地翻动。她孤仃仃地被围在书海里,像一颗小米粒。
这女孩儿脸蛋灰扑扑,一双杏眼却大而亮,墨玉一般。许是看得厌了,她将手里的书册一放,攀到木架顶上去寻另一本册子。
女孩儿爬到木架顶上,却忽听得木架后的土壁有淅淅索索的怪声,惊得一个不稳,摔跌下来,哎唷一声叫唤。
她揉着臀,一对圆眼扑眨,将脑袋贴到壁上。墙对面近来常传来异响,像水流淌的声音,又像有人在缓步而行。
“喂,有人么?”女孩儿叩着墙,叫道。
墙对面水流的声音突而止歇了。女孩儿又趴在墙上,静听片时,又道:
“我听见你的响动了,我在这儿展不开腰,好生烦闷,同我说说话,好么?”
墙后悄无声息,女孩儿收了恳求模样,龇牙咧嘴,用小拳头咚咚砸着墙,叫道:“讲话!同我讲话!”然而不知捶了许久,墙后仍无回音。女孩儿捶得乏了,不禁有些丧气,贴墙坐下来,抱起膝头,像一株孤仃仃的小豆秧。她咕哝道:“我生来便没出过这堀室,平日里见的也来来去去便那几人,你再不同我讲话,我真要熬死在这儿啦。”
寂静良久,一道汩汩声自墙后传来,像沸水冒泡的声音,却显露着敌意:
“你是……谁?”
女孩儿听见声响,十足地兴奋,一骨碌爬起身来,兴冲冲叉腰道:“我还想问你是谁呢!我今年学岁,在这儿住了有十个年头了。可自上月韩伯伯整修神台起,这墙后就总有些怪声,是你搬入来住了么?”
灯火闪烁,墙后之人一言不发。女孩儿又道:“总而言之,我叫小椒,你叫什么?”
墙后人沉默良久,道:“我无名姓。”他说起话来好生古怪,骨骨嘟嘟,像有重重迭迭的回声,不似人在讲话。
那叫小椒的女孩儿道:“没名字,真奇怪!不过我猜,你是韩伯伯引来的教徒,对不对,同我一样。”
“教徒?”
“就是咱们大源道里的兄弟姊妹。你也是其中一位,是么?”
“‘大源道’……是什么?”
“啊哟哟,你竟连这都不晓得!”女孩惊呼,旋即耐心道,“‘大源’是‘桃源’的古称。简而言之,便是相信仙山之外有‘桃源’的这么一伙人聚起来,建起的一个神教。”
声音沉默了:“你相信么?”
“为何不信?仙山之外本就是有‘桃源’,只是遭丛山阻隔,咱们现今尚无人能届罢了。那些不信教的人才是大马牛!”
那声音冷哼一声,道:“如果我说,仙山外什么也没有,不过无边际的溟海,你信么?”
名唤小椒的女孩儿大恼:“你讲错了!书里不是这样写的!”她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上题《大源真经》《教义释解》。隔墙的声音傲慢地道:“你看的皆是教徒写的经书,写的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外头风雪大作,朔风呜呜作响。小椒的脑袋却忽如暑日下的叶子般,蔫巴下去了。过不多时,她又抬头,问:“你说得这样信誓旦旦的,好似亲眼见过一样,你究竟是谁?”声音自满地道:
“我是——雍和大仙!”
“呸呸呸。”小椒朝他吐唾,然而因隔一面墙的缘由,唾沫星子反回溅到自己身上。“‘雍和大仙’可是本教神仙,就你一个刺儿嘴巴,竟有脸称自己作大仙!”
那声音反倒似被激怒一般,大叫道:“我是大仙!我就是大仙!”
一时间,石墙嗡嗡震响,尘土簌簌下落。小椒吓了一跳,旋即笑道:“好一个炮仗儿,一点便着。你说你是大仙,凭什么教我信你?”
那声音歇了片晌,忿忿地道:“本仙许久以前便降诞在仙山了。确而说来,本仙便是四围的溟海,似仙山之母,仙山便是自其中而生。”
“溟海?”小椒吃了一惊,但旋即又笑道,“你称自己作仙山之母,看来是母的啦!听你的声音,确是辨不出男女。”那声音恼道:“本仙这等尊贵,休拿凡人的尺度量度本仙,分甚公母!”
小椒说:“我没见过溟海。听说海就是千千亿亿滴水汇作一起的模样。你说你是海,那便是说,你的身子也硕大无朋了?”
“不错!本仙真身铺天盖地,雄浑无比。”
“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瞧瞧。你若有这般大,隔壁的神坛上定是装不下啦,除非你是个十足的骗棍。”
“哼,一只唧唧小虫儿,本仙何必大费周章要取信于你?何况有一墙之隔,又怎能让你看到本仙金身?”
小椒想起墙对面确是摆着神台,往日里常有信徒出入,可近些日子来却闭锁了,遂道:“你不是大仙么?大仙定是神通广大的,区区一堵墙又算什么?”
墙那头传来汩汩声,像是无数水泡破裂,兴许是那自称大仙的人儿恨得牙痒痒。最后祂妥协了,道:“好,好,这便叫你好好见识一番本仙的身姿!”
忽然间,一阵剧烈的沸腾声传来,像对面烧开一大锅水。小椒的心忽提到嗓子眼儿,虚空里像有无形的手将她往墙对面撕扯。有什么可怖的物事在悄然逼近。墙边有一只鼠洞,其间似有黑浆渐渐漫出。
她莫非是说错了话,惹到了什么神鬼?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
然而正当此时,只见鼠洞里冒出一支瘦小的触角,像嫩苞芽尖,一个声音细声细气地叫道:“左瞧右看什么,本仙在这儿!”
小椒大吃一惊,垂头望去,只见鼠洞里钻出一小摊黑泥,巴掌般大小,上缀七只晨露似的晶亮亮眼睛,九条小触角在地上爬搔着,像一只小癞鱼。原来隔墙是一间空廓地窨子,回音层叠,教话音听起来格外洪亮。那小九脚鱼见了小椒,神气地道:
“碎货娃子,还不快给本仙叩首!”
女孩儿蹲下身来,拈住祂一条触角,那九脚鱼当即恼叫道:“大不敬!本仙要给你降下天谴!”旋即一口咬上小椒手指。小椒只觉手上细细痒痒的,冬天的风刀子都比这割人疼。她将那小九爪鱼攥在手里,好奇地打量祂。
“你说你是‘雍和大仙’,这是怎一回事?”
小九爪鱼叫道:“你先放我下来!”
小椒将祂放下,小九爪鱼爬到木架子上,寻了两本册子当作垫身草荐,舒坦坦坐着。祂道:“这事儿要从许久以前说起。”小椒敲祂脑袋:“长话短说。”
九爪鱼恼怒,然而在而今的女孩儿面前,祂手足无力,只能任其宰割,遂略敛了得意之色,讲述起来:“许久以前,这世上仅有一片汪洋大海。后来海中泥沙堆聚,便积成了仙山。年月漫长,连海也有了神识,这便是本仙了。本仙是溟海,也被世人称作‘雍和大仙’。”
“说到海,那不应是无垠的一片么?怎么你似个豆点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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