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编号005 第61章

作者:Llosa 标签: HE 玄幻灵异

“我知道,”钟长诀说,“但那个按下发射按钮的不能是我。就是不行。”

“所以,这就是你的觉悟?”经过怒火的发泄,联首已经冷静下来,声音意外地波澜不惊,“为了一个完全不会改变的结果,你就打算抛弃你的士兵?”

这一问不啻五雷轰顶。钟长诀望向自己的手,上面已经沾满了鲜血,这是一个只能越陷越深的无底洞。

“还有你那个小情人,”联首的轰炸还在继续,“你就这么死掉,留下他一个?死是最轻松的结果,这个时局,他这样没有背景的美人,下场可比死惨得多。”

钟长诀猛地抬起目光。他们对峙着,可谁都知道胜负已定。

“你看,”联首微微一笑,这笑容是如此鲜明的嘲讽,“人命的价值确实有大小,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重要,不是吗?”

他又回到办公桌后:“长桌会议前,你给我一个初步的方案。”

钟长诀远远望着那刺目的红色,转身走出房门,身体仿佛比来时沉重许多。

即将有成千上万人死去,而他们的死,又将引起成千上万人狂欢。

那即将踏入坟墓的人,和那沉浸于愤怒的人,对此都一无所知。

所知者唯有他,和房间里的人。他们是寻找各种正当理由的屠杀者。

钟长诀回到卡拉顿时,夜色已深。他走到门口,看见房间亮的灯。

祁染在等他回来。

他心里又轰然一下,五味杂陈。

他要怎么告诉他?他要怎么向他说,自己要去屠杀几十万人的生命?

他的制造者,那与他争吵战争意义的制造者,一定对他失望至极。

听到他的脚步声,祁染抬起头,刚想露出笑容,看见他的脸色,又抿紧了嘴。“发生什么事了?”

钟长诀打开了防窃听功能。“我今天去见了联首。”他说。

祁染点点头,等待着他说下文。可对面却久久地沉默着,脸上阴云密布,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就会迎来某种终结。

祁染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站了起来:“他让你轰炸克尼亚。”

这句话,无论听到多少次,钟长诀都感到惊心动魄。

祁染低下头,脸上浮现出无限的悲哀。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抱住对方:“抱歉,你又要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钟长诀闭上眼,伸出手抱住他,在熟悉的气息中沉下去。

“这对你来说太难了……”祁染断断续续地说,“你……我不敢想你现在的心情……”

他这样关心,这样感同身受,钟长诀当然感到安慰。可在这安慰中,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忐忑。

从刚才到现在,祁染一直关注他的心情,却没有一字提及轰炸,提及即将死去的平民。

不知怎地,钟长诀忽然感到恐惧。他稍稍后撤,观察对方的目光。祁染看起来并不愤怒,反而是一种接纳的平静。是的,平静。

“你为什么……”他皱起眉,“这么冷静?”

“我……大概之前就预料到了,”祁染说,“里兰被炸成那样,回击是必然的。”

钟长诀没想到,在万千回答中,他选择了这一个。好像是肯定,是赞同。

钟长诀变了脸色:“你觉得应该轰炸。”

不知是否该庆幸,祁染回答前,还犹豫了一瞬:“是。”

钟长诀深吸一口气。联首的话回荡在耳边:到街上随便找一个民众,都会赞同轰炸;若他是联邦的子民,绝不会这么在意敌人的生命……

祁染就是联邦的子民。

“你……”钟长诀知道事情无可挽回了,“你之前那么反对轰炸……”

“是,”祁染说,“那个时候,我只是坐在屏幕前面高谈阔论,我看到的尸体不过是新闻。现在,我的城市被炸成废墟,我眼睁睁看着孩子的身体从中间断开,我整夜整夜闭不上眼睛,在血色的尘土里奔跑。人命都像蝼蚁一样了,还管什么伦理道德?如果敌人没有,凭什么我们要有?”

死里逃生后,他才清醒地意识到,那些“人性本善”“正义必胜”的论调,就像沙塔一样易碎。他鼓吹战争的道德,并非是真的相信,只是周围的知识分子都这么说,面前的课本都这么说,喜爱的先贤都这么说。

于是他听从了,他也振臂高呼。

真正遇到直扑而来的恶,他的防守并没有那么坚固。一方将生命如同蝼蚁般碾碎,另一方却还相信和平年代的规则,这不是善良,是迂腐。

钟长诀望着他,感受到的不是震惊,是心痛:“你说过,以暴制暴换来的不是和平,是成倍的暴力。”

“暴力有时候是必要的,”祁染望着他,“现代战争法,就和榭克战斗一样天真。”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房间陷入了寂静。

两人久久地对望,瞳孔骤缩,难以置信。

这句话是如此熟悉,这次争吵是如此熟悉——几年前,在油松岭的那一晚,类似的场景就发生过。

当时,这句话是从005口中说出的,但两人都知道,那只是他在模仿钟长诀。

重生者看着面前的祁染,感到浓重的悲哀。

对方给他自由,让他重塑自己的人格。事实证明,这人格的理念,很像江念晚——或者说,是从前的江念晚。

他放任自己向他靠近,他以为,他们会永远站在一致的位置。

可是,当他终于抵达时,对方却变了。

变成了钟长诀。

第68章 军令

钟长诀受命翌日,长桌会议还没有召开,夏厅就公布了《能源配给法案》。

该法案是《战时紧急法案》的一部分,法案规定,从今日起,民众要按照配额领取物资。比如,每人每周可领取一斤面包,半斤牛肉,半斤猪肉,一升牛奶,两个鸡蛋,蔬菜和水果根据季节和供应情况有所不同。如果家中有老人、孕妇、孩子,配额会相应变化。

同时,政府还采取了宵禁制度,晚上九点后,除了必要的公共设施,全城熄灯。

法案震惊了社会各界,毕竟自市场经济兴起,政府就没有这样强硬地介入食品贸易。

祁染在工作间隙,瞥了眼新闻,叹了口气。

配给制度也是无奈之举。首先,谁都不知道轰炸后,克尼亚会作何反应,必须节约所有资源,投入战备;其次,因为垄断,食品价格已经一路飙升,政府出来分配物资,防止囤积,能保证平民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

不过,即便如此,生活依然越来越艰难。糖很难买到,不得不用甜味剂代替;厕纸供应不足,只能拿旧毛巾充数;一天只有两小时有热水,很难洗澡。祁染去医院帮忙,有时稍微晚回来一些,就只能擦擦身子。因为冻感冒或发烧,是更麻烦的事。

在一切困苦中,最艰难的,莫过于看着钟长诀在道德地狱里煎熬。

他知道自己在设计一个屠杀任务,那些飞行员就是挥刀之人,他们航迹线会带着数十万平民陪葬。

现在,他们是国家的英雄,但后世重述这场战争时,他们就会变成屠夫。

更可怕的是,当他站在他们面前,向他们告知这个计划时,得到的不是惊诧,是自豪。

他们感谢长官,给了他们为祖国、为亲人报仇雪恨的机会。

克尼亚人罪恶滔天,死不足惜。

钟长诀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庞,感到绝望。

他的上司要屠杀,他的将士要屠杀,连他的爱人,他见过最正直、最善良的有识之士,也要屠杀。

这个世界已经疯了。可如果他是唯一的正常人,是否他才是疯子?

祁染理解他的痛苦,可这理解不是感同身受。祁染只是因为爱他而安慰他,劝解他,希望他不要自责,不要痛苦。

“你是军人,”祁染说,“你只是接受命令,即使你抗命,还有另一个人执行,这过错并不在你。”

在他们上一次争吵时,祁染就说过这句话——“军人当然要服从命令”。

过去的炸弹又爆了一次,钟长诀只能苦笑:“这确实是最好的借口。”

执行命令,对于军人来说,就好像程序执行指令,不必思考,不必质疑。

它是枷锁,也是托词。有了它,一切责任都可以推卸。

我是军人,我服从命令,要屠杀的不是我,是上司,是政府。

我没有错。

古往今来的大屠杀,就是如此轻易地发生了。

可是……

“发布命令的不是我,但接受命令的是我,”钟长诀说,“我可以选择不接受的。以往那些人,都可以选择不接受的。”

“战时抗命,那是叛国罪,就算不枪决,前途也完了,”祁染说,“谁愿意为了保护敌国的民众,葬送自己的人生?”

“可你仍然有选择,”钟长诀说,“如果选择放弃人性,遵从命令,就不要把过错推到军队,推到上司,推到政府身上。承认自己是屠夫,这是最起码的道德底线。”

祁染紧皱眉头,眼前晃着托养所的废墟:“是他们先屠杀的,是他们先挑起了战争!你为什么老是苛责自己?”

钟长诀沉默片刻,说:“我以为我们不想做屠夫,我以为我们追求更高的道德标准。”

祁染不说话了。

他曾经是这样想的,这是他遗留在身后的价值观,他当然明白它的合理性。

世界应该是这样的,但“应该”之所以产生,往往就是因为现实并非如此。

内心深处,他其实感佩对面人的坚守。

他从废墟里爬出来一次,就彻底改变了人生观。对方见过比他更多的尸体、更多的废墟,却依然保留着当初的理想。

他在道德水平最高的时候,创造了005。时过境迁,他已经变了,对方却还是原来的样子,最理想、最真挚、最热烈的样子。

机械永恒,人却是善变的。

祁染明白对方的道德困境,他也曾经站在那一边。可是,如果一切终究要发生,那么至少,他希望对方不会溺死在自己的理想中。

可惜,他把它设计得太完美了。

“面对命令,我是有选择的,我可以选择放弃,”钟长诀说,“如果下一个人这样想,再下一个人也这样想,所有人都这样想,屠杀就不会发生。”

祁染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抗命?如果牺牲前途,屠杀还是要发生,那就太不划算了。还是我做吧,至少还能保住我的人生。

几乎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吧。

“所以呢?”钟长诀问,“所以就能心安理得了?”

祁染望着他陷入痛苦的泥潭,抬起手,轻轻抚平他眉间的皱纹。

“中世纪教廷砍了这么多无辜民众的脑袋,”祁染说,“从没有人说这是刽子手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