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明明自己好不容易才化了形的,还学会了剑法,时隔数年满心欢喜地来找晏伽,想让他看看自己变成人的模样,可是却只等来他的死讯,还有那把全然失却了法力的断剑。
“我想忘掉这一切。”顾年遐凄然道,“往后还有千万年,如果我不忘记他,就太难熬了。”
“你可以给自己留一些余地,将你半数的法力与记忆都封存在此,直到有一天你想记起来。”白狼说,“将前尘暂忘,再去人间看一看。若有浮云遮眼,我会替你拂去。”
“你要同我一起吗?”顾年遐问。
白狼的身躯渐渐化为獬豸角的模样,尖角落在顾年遐额头,将他额间的狼王印记擦拭得光亮如新,“既然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那便去人间问一问吧。这是你、也是人族最后的机会,在那个脏东西彻底从你体内拔除之前,我不会让它侵染你半分,除非你自甘被它所掌控。”
顾年遐闭上眼,伸出手来握住獬豸角,毫不犹豫地将一半的法力交托出去。
恍惚间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流着泪逐渐远去,在一声长叹里消弭不见。
“不……你疯了吗,将这么多法力封存起来,你的血脉也不完全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急切地响起,“一个孱弱无力的狼族,根本不能继承狼王之位……快住手!”
獬豸角早就注意到了顾年遐后颈上那扭曲的混沌黑影,冷冷道:“不管你是如何趁虚而入的,最好快些从这孩子身上离开。你也可以赌一把,他是否终有一日会被你引诱至深,如若不然,他终有一天会撕碎你。”
混沌听着獬豸角的威胁,放声笑起来:“我会怕?我从来不怕……就算只有一半的法力也好,你将我一同封印在此,他的法力同样能拿来饲我!等到我彻底冲破桎梏那一日,他所有的法力都会是我的……”
极寒的冰魄席卷了天地,渐渐的,獬豸角和混沌都不再言语,顾年遐也听不清耳边的声音,他只觉得自己的眼泪不停地滴落,凝结成冰。
晏伽的样子在他脑海中慢慢模糊,直到他再也记不起这个人,那恣意仗剑的背影,彻底被从他心中抹去。
再醒来时,顾年遐已经是伏在顾醴的腿上。他迷蒙地抬头,看到自己母亲有些通红的眼角。
顾醴见他睁眼,只沙哑地叫了一声:“年年。”
“母亲……我睡着了?”顾年遐起身揉了揉眼,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中握着什么东西,便低头看去。
那是一把剑,银色的剑鞘泛着月光,剑柄的麒麟流云鬃垂落在璧阶上,与月影绞缠不分。
“这是我的剑吗?”顾年遐困惑道,“我怎么记不清了。”
“不记得了吗?也好。”顾醴叹息,“接着睡吧,年年,我的孩子,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梦要做。”
往后大梦一场,终有尽时。
卷四·风雨如晦杳如年
第133章 鲛人
周身的寒冰逐渐褪去,晏伽觉得仿佛没有刚才那么冷了,又握住顾年遐的手,慢慢哄他:“跟我出去,好不好?”
他眼角滑下一滴泪,为刚才看到的那些过往而心痛不堪。
那是顾年遐曾经和他一样承受过的痛楚,原来一步一步,小狼都追着他,哪怕再绝望的时候,满身鲜血,也没有停下过。
原来他的年年,早就长大了。
顾年遐沉静的眼睛看着晏伽,点了点头:“好。”
下一刻,从身后寒冰之中陡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顾年遐的手腕,厉声道:“不行,你忘记我们的恨了吗?从这里出去,你依然要面对那污秽不堪的人间!”
那是另一个面带寒意的顾年遐,唯一不同的便是眉间萦绕着黑气,原本应是狼王印记所在的地方,聚着一团扭曲的混沌。
“你希望我所见皆是恨,所以当年骗了我。”顾年遐淡然道,“我不会和你留在这里的,你不过是靠着我暂封在这里的半数法力才苟延残喘至今,也妄想反客为主吗?”
“你这一半的法力也滋养了我整整三年,是主是客,还未有定论呢!”混沌狞笑道,“我说过的,我的法力皆是源于你,你如何能胜得了自己!你的一切都会是我的……”
顾年遐站起来,将晏伽拦到身后:“你快些走,等我了结这段前债,很快就出去找你。”
“嗯,我在外面等你。”晏伽牵了牵他腰上的铃铛,“记得,三年后的我也在等着你。”
冰境中,只剩下了顾年遐面对着那头混沌黑狼,他抬手召来魄寒剑,剑锋之上的冰魄闪着微光,如同他眸中的星火。
这一路他与晏伽一起走过很多地方,见过了这世上的许多人,饱尝过人间的爱恨,结识了能一同饮酒赏月的朋友。或许三年前的狼族少主恨过这世间的一切,求不得、怨别离,受尽煎熬,终究也时过境迁,只愿眼前所有的种种不再散作云烟。
狼王争夺之战,至此才应是最后一战。
“我能胜过这世上的一切。”顾年遐举起剑,发丝无风自动,“难道还杀不得我自己吗?”
晏伽冲出那一片几乎要将他冻晕过去的冰魄,萧千树立刻迎上来,搓了些纯阳之火在他周身。晏伽眉梢都结了冰霜,他捂着胸口跪了下去,歇斯底里地咳嗽。
“师父!”怀钧吓得脸色都白了,“您怎么样?”
晏伽缓了缓,看着周围打成一片的景象,叹气道:“我信他,很快就能出来。”
“他还在里面干什么?”展煜扒着那逐渐合上的寒冰裂隙,不甘心道,“连你都劝不动他?”
晏伽一口气顺下去,扶着秋水桐梨慢慢起身,与不远处的弦无双对视。他能感觉到对面的游刃有余,显然并没打算置身其中,坐收渔利是自己这位师兄的一贯作风。
“他把最后留下全尸的机会也用完了。”晏伽举起剑,寒芒直指对方,“你们退后,我来应付他。”
众人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冲出去的,只见一道剑光消失在眼前,下一刻晏伽已然挥剑到了弦无双面前,后者双眸中闪过异色,急忙抬剑去挡,却还是被这一剑震飞了出去,轰隆一声砸在蘅宫的殿墙上。
万留风早已躲开了,见状不好,立马御剑退出了蘅宫。
“弦无双,你该知道我原本就是睚眦必报的。”晏伽丝毫不给对方起身的机会,又是飞身追上,一剑捅进了弦无双的胸口。
弦无双一口血几乎是喷出来的,晏伽适时往一旁躲去,见他神色痛苦地想要拔出自己的剑锋,便又故意刺得深了几寸,换来一阵惨叫。
“知道疼?”晏伽俯身,凑近看着他,“知道疼就好了,免得我活剐你的时候,连个惨叫声都没有。”
“你个疯子……”弦无双口中的鲜血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以为自己还有几天好活?蠢货!乐佚游骗了你,她引诱你走到今日,便知道你会早死!你才是那个被抛弃的、被献祭的可怜人!”
晏伽眼中迸发出凶意,顺手又捡起一把弃剑,猛地插进了弦无双嘴里。
“唔——”
“骂啊。”晏伽轻笑,“打不过我,也骂不过我,是不是觉得此生苦海无边无涯?”
弦无双怒瞪着晏伽,奈何浑身都被戳成了筛子,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晏伽又偏偏要折磨他,不肯松手让他死个痛快。
“我就是要告诉你、叫你知道——”
晏伽脸上带着弦无双极其熟悉的那种邪笑:“你,就是比不过我。”
弦无双似乎十分听不得这话,口中呜呜叫着,晏伽又是一剑捅下去,切断了他的脖子:“不甘心没用,闹脾气也没用。你得承认,人生来就是有高低云泥之别的,从前我不爱与人争这个高下,但是既然你想听,我就让你听个够。”
晏伽脸上和身上都溅了些许弦无双的血,他抬手揩掉,看了一眼道:“都已经变成这种不人不鬼之躯了,竟然还会流血。说到底你舍不下为人的身躯,但你早就连人都不算了,弦无双,我知道这样杀不死你,但越陵山那些同门惨死时的痛苦,我要让你尝一千遍、一万遍。”
“师兄……”林惟竹有些唏嘘,说到底弦无双也曾经是他们的同门师兄,如今这幅样子,多少还是触动了心绪。
费轻舟一箭射出,将几名发狂的灵修钉在柱子上,转头感叹道:“他这举止,果真无人能出其右。”
蘅宫大门此时又传来震耳的轰鸣,众人纷纷转身望去,只见一道黑影飞快地挣扎进来,竟然是双手并用在地上爬,两头巨大魁梧的白狼紧随其后,一边还长啸着呼唤其他狼族。
那些白狼闻声都转头向门口围堵过去,这才看清先前冲进来的东西,居然是一个生着鱼尾的人。
“是鲛人?!”顾君轻瞪大眼睛,“鲛人一族早在千年前就已被灭族了,怎么还会出现在此?”
甘氏兄妹也盯着那鲛人,神情继而变得震悚,似是难以置信:“那是……大使司。”
“什么?”
展煜等人宛若听到某种天方奇闻一样,瞠目结舌地看向他二人。
“那是神殿之首,大使司。”甘令闻道,“不可能,她竟然是魔族?”
顾影拙看到那一片冰魄,皱眉道:“怎么回事?年年还在里面?”
“快了。”晏伽一脚踩在弦无双胸口,“找到他们的老巢了?”
“没有,我们在不周山深处找到了刚蜕鳞的她,不过不肯吐口。”顾醴道,“狼群听令,不可伤她性命。”
鲛人天生便是半身鱼尾,在水中如有添翼,地上行走时却极其困难,虽然后来学会幻化双腿,却依旧是以鱼尾支撑,因而也比一般的地生魔族更不适应人形模样。
不过鲛人一族几乎都对人族深恶痛绝,彼此间唯有以屠杀来谱写史书。鲛尾往往生得强健有力,布满坚硬的鳞片,宽大而带倒刺的尾鳍能够击碎巨石、崩开山峦,更能将人族的身躯化作血泥。因此即便是能够御物飞行的人族,面对如此凶悍嗜杀的魔族,也全然讨不到好。
狼群将鲛人逼到了大殿角落,发出捕猎时的低吼声。鲛人目露凶狠,张开血盆大口与狼族对峙,众人瞧见那巨口之下竟是数以百计、密密麻麻的细齿,正从中发出凄厉的嘶吼声。
“不就是比谁声音大吗!”顾君轻愤然道,“迩卓,我们扑上去咬她!”
顾醴阻止道:“不可!这鲛人少说已有三千年寿数,鲛尾坚硬无比,你们的牙齿咬不穿她的鱼鳞。鲛人的弱点在肋下,有魔骨护心,要重伤她也不是易事。”
鲛人好斗的本性至此彻底显现,她长吼一声,扑向了最近的顾迩卓,后者扭身躲开,反口去咬那条鲛尾。
林惟竹和怀钧已经挥剑迎上,却双双被鲛尾击退了回来。
顾迩卓的身形比起鲛族来说已然是占尽优势,却依旧落了下风,对面厮杀起来几乎是在拼命,她毕竟只是寿命未足百年的小狼,自然不是敌手。
顾君轻也冲上去助她,两人却纷纷被鲛尾拍了回去。鲛人虽说拖着一条硕大的长尾,行动却丝毫不见笨重,反而十分灵活敏捷,在狼群中左冲右突,又得益于身形娇小,很快就从狼群包围中冲杀了出来。
怀钧骇然道:“鲛人在地上也能跑得这么快?!”
费轻舟命令身后弟子放箭,但那鲛人十分懂得自保,甩尾迎击,箭矢刚一碰到鲛尾便纷纷折断,犹如以卵击石。
“不对……”林惟竹看着鲛人冲过去的方向,忽然反应过来,高声道,“师兄!师兄小心——!”
晏伽闻言扭头看去,却发现那鲛人竟是冲自己来的。
他暗骂一声,拔了剑飞身躲开,却被鲛尾堪堪甩了一下胸口,顿时觉得五脏都要被震碎了,一口血闷在了喉咙。
鲛人调动那些被混沌侵身的灵修阻挡狼群,口含鲜血冲弦无双叫道:“还不快走!”
弦无双飞快拔出口中血淋淋的剑,忍着剧痛爬起来,而晏伽的剑光已至眼前,他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又被钉穿了脑袋。
鲛尾迎面拍下来,晏伽挥剑格挡,尾鳍与剑锋相击发出尖锐鸣声,火花四溅。
“将死之躯,枯木难继,还这样负隅顽抗。”鲛人冷笑道,“罢了,我们暂且收手,待他自取灭亡吧——走了!”
一团黑雾从鲛人与弦无双中间绽开,将两人都卷了进去。晏伽手起剑落,剑光紧随而去,穿过黑雾,片刻之后,又沾着血迹飞了回来。
秋水桐梨剑落回到晏伽手中,他卷起衣角擦掉血痕,拦住了试图追上去的怀钧:“这东西八成就是通往‘神殿’的门,穷寇莫追,我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不要贸然进去。”
话音刚落,身后的冰魄结界就猛地炸裂开来,随之漫起一阵冰雾。晏伽松了口气,转身回去:“出来了。”
一支冰凌冲破冰雾,追入了那团即将收拢的黑气之中,顷刻间也被一并吞噬进去。
一个白色身影踏着满地碎裂的冰凌缓缓走出,陌生的压迫之感笼罩了整座宫殿。除顾影拙与顾醴之外,群狼纷纷垂首伏地,向两旁让开。
白色巨狼从冰雾中走来,一步步到了晏伽面前,低下头亲昵地蹭他的手。
“我又赢了。”顾年遐轻轻说。
“这样厉害么?”晏伽贴着他的耳朵,吻上那柔软的耳廓,“我就知道你胜得了它。”
第134章 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