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城主!”
一名费氏亲传匆匆跑来,找到正在收拾残局的费轻舟:“雪獒来传信了,说是狼王归位,城外的冰墙受到震动开裂,露出后面的壁画与浮雕。城防使大人眼下挪动不便,却还是坚持要去冰墙看看。”
费轻舟看着满目疮痍的蘅宫,叹道:“叔父他还是如此执拗……算了,随我回去吧。”
晏伽从废墟上站起来,说道:“今日多谢费城主出手相助,事涉云锦城,我也与你同去吧。”
“我陪你。”顾年遐尾巴环着他,说道,“先前答应过费城主的事,我应该信守承诺。”
晏伽注意到顾年遐额头的印记比先前亮了许多,看来收回那一多半的法力之后,才是狼王真正的模样——虽然在他眼里,还是那个黏人的小狼崽子而已。
果不其然,方才还威严逼人的狼王殿下没过一会儿就贴着族长夫人蹭起来,尾巴跟绳子似的绕着晏伽的腰,把他勒得有点儿喘不上气。
其余的北境狼族纷纷围拢,将那些被混沌附体后力竭的灵修聚拢起来。有些人已经气绝身亡,命大一点的只是昏迷,只不过经脉中已经全无法力涌流,算是彻底沦为凡人了。
“等他们醒过来,免不了要鬼哭狼嚎一阵子。”展煜站在那些人旁边,无奈道,“真是闹剧。”
顾君轻闻言不满:“鬼哭就鬼哭,狼嚎怎么啦?我们叫得很难听吗?!”
展煜:“……你当我没说。”
晏伽先前受的伤仿佛都没太当回事,休整片刻之后,又是横行霸道的一条好汉。
顾年遐有些担忧地探了探他的脉象,问林惟竹道:“林姐姐,他是不是不太好?”
林惟竹天眼盯了晏伽许久,道:“师兄,你不歇一歇再走吗?毕竟不是铁打的身子,不可如此逞强。”
“弦无双他们不会等我歇够了再动手,你立刻回越陵山,和师兄他们守住山门。”晏伽道,“他们设下此局,便是想逼得年年动手杀人,如此天雷一落,被千年冰魄封住的结界阵眼也会彻底失守,到时他们要打开不周山的裂隙,就要容易得多。如今此计败了,我不信他们没留下后手。”
甘令闻沿着乱石堆爬上来,扑了扑衣袖,道:“晏仙师,我们和你一起去。古来史料常常以画作雕刻作为记载,篆刻竹简与造纸乃是近百年所创,且竹纸难免腐坏,唯有雕刻可以传世不朽,只是古法繁琐而耗费人力,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精研于此了,若那冰墙后是古壁画浮雕,你们未必看得懂。”
甘令望道:“古壁画亦可以视作一种古文,晦涩难读,不过我和兄长一直研习此道,应当有所助益。”
晏伽却看着他们,缓声问道:“你们从前当真不知道,那位大使司其实是魔族?”
顾醴走过来,与顾年遐蹭了蹭脖子,又对晏伽说道:“不必怀疑他们有所隐瞒,那鲛人寿元与修为难以估量,平日都以人形现身,我与影拙合力都只能将她重伤打回原形。我们先前擒她不住,一路追过来还是让他们跑了。”
“你们在不周山里看到了什么?”晏伽问,“耽误这么久才回来。”
顾影拙道:“一处坟冢。”
“坟冢?”
“原本我们以为那处孤坟有什么古怪,但是探查下来,哪里似乎只是一座寻常的坟。”顾影拙说,“但那坟茔四周散落着许多鲛人鳞片,看来在过去的数百年里,那鲛人都盘踞于此,实在是匪夷所思。”
“有什么说法吗?”晏伽问。
顾醴解释道:“许多魔族都有天生的习性,比如我族喜好在冰雪之上筑巢,凤凰一族则爱找寻最高耸的梧桐枝停栖,而鲛人每百年便褪去一次尾上鳞片,蜕鳞之时也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刻,须得提前寻得他们认为最安然无恙的巢穴,或是有同族在身旁守护,再结出用以庇护自身的骨晶。那鲛人似乎并无其他族人,却一次次在那孤坟旁边蜕鳞,看来那里对她而言,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无妨,她和弦无双眼下栖身在混沌化成的神殿中,倒是不好揪出来。”晏伽说,“我们先去云锦城,看看是否有应对之法。”
云锦城适逢大变,城中上下一片混乱,一些费氏弟子奉命留守城中安抚百姓,作乱的城防卫也已经尽数被寒骑所制,押解在城主府中听候发落。
费轻舟带着随行弟子气势汹汹到了城下,才知道费逯还没有死,那枯朽的身子哪怕承受了太多混沌之力的反噬,竟也能硬生生撑到现在。
“叔父在哪儿?”
一名寒骑给费轻舟指了指冰墙的方向,说道:“城主,城防使大人在那边。”
再见到费逯,他已然彻底失去了那雪獒一般的脊骨,匍匐在地上,唯余一双渴求的眼睛,望向那冰层之后的东西。
费轻舟和晏伽等人从他身后走近,面前的老人仍未回头,只是虔诚地向着冰墙叩首,声音枯朽:“狼王归位,我等费氏子孙的夙愿终于得偿了……轻舟,你看,这才是我们追寻了千百年的神迹……”
“叔父……”费轻舟很无奈,她似乎觉得费逯从这一刻开始才真正地老去,那佝偻的肩膀预示着他已经彻底向邪秽屈服,被侵占了仙身,正在从内里一点点溃烂。
晏伽看着费逯,问道:“发生了什么?”
费轻舟道:“叔父答应了那些‘混沌’,将自己的仙身交托出去,妄图所谓的返老还童及永生之术,并带领城防卫叛乱。他以为那些黑狼是他召来的狼王赐福,所以我用了些蛮力告诉他,那都是他的一腔空想,是对狼王的亵渎。”
一声声沉重的踏雪声由远及近,众人转过头去,看到了漫天飞雪里缓步走来的狼王。
费逯逐渐失去神采的眼里重新燃起了星火,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转向那头白狼,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声音抖动不止:“狼王殿下,您是听到我们的钟鸣声了吗?狼神大人曾为我费氏赐下庇佑,如今可否再次为我降下……”
顾年遐垂头看着他,忽然声音清朗地开口:“不。”
费逯一怔,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狼王为你们驱散了风雪,但百年来从未向你们降下护佑。是费氏先祖亲手凿开坚冰、筑起城墙,在此安身立命,早已不需仰赖北境狼族。”顾年遐说,“可你本末倒置,以信奉狼王为由召来邪秽,害得血脉相残、城民涂炭,玷污了狼王之名,也背弃了费氏先祖的心血。从此往后,北境狼族不会再护佑云锦城,你们真正该信奉的,也不是我。”
“不……”费逯俯下身子,原本就单薄的脊背显得越发干瘪,“怎么会如此……我们一直追随着狼王殿下,否则这北境的冰雪如何能容得下我们?”
顾年遐转头望去,只见身后风雪里隐约蜿蜒着一条山路,如同盘踞的白龙,将身躯攀附在悬崖峭壁上,百年来,唯它与这座城池岿然不动。
“这是你们来时一步步走出的路,它从来都不通向蘅宫,而是山下有人烟之处。”顾年遐道,“你不记得自己是从何而来的了,当然也不记得,为何你们的先祖能忍受这风雪而居。”
费逯不再言语,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逸散,却依旧有什么东西,强撑着不肯倒下。
良久,顾年遐轻轻叹气:“不过,我会满足你最后一个请求——我会为你引魂,涤净混沌的污秽,令你身归幽都,从此不再受执念挂碍。”
费轻舟看着眼前逐渐气绝的费逯,神色有六七分的不忍。
“怎么了?”晏伽问她,“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是么?”
费轻舟却摇头:“不,我只是想起少时陪在叔父身边听学读书的日子,那时他对我也十分慈爱,却没想到……会有今日这等生死相争之景。”
晏伽似乎也想起什么,大概是少时以为意气相投的人,如今也只能分道扬镳,甚至刀剑相逼。
他对弦无双恨之入骨,对方怕也是同样,与他不死不休。
顾年遐向晏伽转过身,沉声道:“他死了。”
费轻舟闭上了眼,带领身后的寒骑将双手合于胸前,俯身向费逯行哀荣之礼。
不多时,孙渠鹤与孙敬帷也赶来了云锦城,已经许久不见的温哲久与他们同行。听说东湖城也遭遇了混沌之灾,孙渠鹤率领剩下尚有法力的剑宗弟子抵御了许久,好在温哲久及时赶到,襄助他们击退了那些诡异的黑狼。
“情况不大好,已经有许多人以为这是北境狼族所为了。”孙渠鹤急匆匆对晏伽说,“我已经尽力压下东湖城中事态,可金陵城也传来口信,说徐宗主那里同样十万火急。”
“桑岱呢?”晏伽问。
孙渠鹤摇头:“不知道,自东湖城一别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甘氏兄妹正在冰墙前研读那绵延了数里的巨大浮雕与壁画,自最西端开始,原先覆盖在上面的冰层都尽数剥落,尘封了千年的寒冰之下,有些东西再次现于人世。
甘令闻爬上凌乱的冰堆,抬头盯着那上面极其繁复的线条与轮廓,缓缓开口:“此处落成于一千年之前,记载的是……众神陨落之战。”
第135章 绝望的真相
那些古迹巍峨雄浑,一眼望去也不得全貌,且岁月久远,许多地方都已零落斑驳。甘令闻从袖中取出使司玉令,轻念起法咒,甘令望则一甩衣袖化作长卷,流云般围绕在他二人身边。
随着甘令望手中玉令轻颤,浅淡的金色篆文渐渐浮现于卷轴之上。晏伽见那些似是上古文字,便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千万年前,自不周山中生出裂隙,乃是开天之时留下的一道斧痕,共工怒触之,其后而崩。适天地初分,隙中有灵名为‘混沌’,始不知善恶,亦不见天日。”
甘令闻看着那巨大的彩绘,仿佛还依稀可见刚刚描画上时的华光。
“世上始有神、魔二族,而后生人。混沌本无形无体、无欲无念,偶得窥见世间百景万象,便生七情六欲,遂侵于人身,借此脱出裂隙,以致世间生乱。”
最初的那副壁画上,神族傲立于九天,光华倾落人间,而魔族隐于山林,与众神共同教导人族求仙之法。身后高耸的山峦巍巍挺立,是不周山。
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一群人误入了不周山中,遇见一团黑雾拦路,正作引诱之状。
每个求仙问道之人,都知道一千年前曾发生过一场旷日持久的灾难,众神便是在此一战中尽数陨落,青崖口古战场如今以难窥得当年的真容,甚至人们已经渐渐不记得,那场大战究竟是为了对抗什么东西。
“是混沌。”晏伽开口,“千年前众神之战,神族、魔族和人族共同抵御的,就是从裂隙里跑出来的混沌。它们生来便无身躯,唯有借助其他活物的身躯才能彻底冲破裂隙。当年众神之战的情状,莫不与青崖口之战相似。”
甘令闻叹息道:“何止相似。”
“青崖口之战,不过是众神之战再度现世罢了。”甘令望说道,“只是这世上早已没有神族,所以,唯有越陵山独自为战。”
晏伽眸色微沉:“后面呢?”
那些壁画他倒是能看明白一些,污黑的秽物从那邪眼般的裂隙中涌出,席卷了天地。再后面描画的场景,是神族与魔族带领人族对抗混沌,然而久战不胜,混沌绵绵不绝,无论杀死多少次,它们都会自裂隙中卷土重来。
那几乎是一种不可战胜的恐怖,人族渐渐陷入绝望,他们中大多数人并没有能够与混沌持久相抗的法力,在漫长的征战中,早已看不到这场旷世劫难的尽头。
“那时无论神、魔、还是人,都是在以身填补裂隙,他们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领,眼看着防线越来越稀松,神族提出了一个应对之策。”
甘令闻说着,又转了转手中的玉令。
甘令望道:“众神带领一些魔族与人族进入裂隙之中,也就是不周山另一边的‘外界’,从里面挡住混沌的去路,以便其外的大军落下封印。”
众人闻言,皆是面色骇然,从未想过那一战原是如此惨烈。难怪传说中众神皆在同一天陨落,并且连神体都没有留下,后世供奉也只能以玉石塑其神像,至于那些神灵的样貌,却是众说纷纭。
“所以,他们亲身填补了裂隙,其余的魔族在外面封印了裂隙吗?”晏伽问。
他心想,大概就是如此了,人族那时法力弱小,应当是难以封印住那么大的裂隙,而如今仍存于世间的魔族,也是在那之后才慢慢凋敝消亡,这样倒也说得通。
甘令闻却摇了摇头:“不,魔族很快就发现,他们根本无法封上那道裂隙。”
“无论如何,魔族的结界都阻挡不了那些混沌,而唯一能够撑起结界的,是那些肉体凡胎的人族灵修。”甘令望说道,“于是,那时的仙道将尚有一战之力的灵修聚合在一处,结为最初的‘仙盟’。”
晏伽也看着那些壁画,褪色的彩绘再度被玉令的灵光照亮,洗去蒙尘。
仙盟既成,一呼百应,他看到有无数的身影前仆后继,闯入了那道裂隙之中,再也没有回来。而身后压阵的仙道与魔族大军正施下咒法,逐渐将破碎的结界修复。
“这座城池是什么地方?”
晏伽忽然伸手指了指不周山脚下的一处繁华城镇,那里的城墙一眼望不到尽头,绿洲环绕、商贾成群,整体是以庞大的浮雕镌刻而成,遮天的绿茵形成了庇护的伞盖,那些混沌在城外掀起沙尘,却始终无法攻破城墙。
紧接着,一个身披青光的身影出现在了城池之上,那人面容慈悲温和,正低头与脚下的城民交谈着什么。
“那是……众妙城。”
那壁画中所载,众妙城本是茫茫黄沙中富饶的绿洲之眼,它的君主在那一战中庇护了众多城民,却眼见邪秽横行、苍生蒙难,城池之外尽是生离死别,便心生不忍。
“见此情状,众妙城的君主垂询自己的子民,是否愿意献出绿洲的庇护,作为大军最后的防线。
“城民同意了,于是一夜之间绿洲枯萎、长河断绝,众妙城以一城之力献祭,为仙道众人抵挡那足以毁天灭地的狂沙,但自己也因为耗尽了绿洲之力,逐渐化作一座死城。那一战后,那位君主不知所踪,城中遗民也不得不背井离乡,再也没有回到过这个地方,对君主的信仰与香火也慢慢衰落,以致最终庙宇破败、传承佚失。”
他们今日所见的刺冥城,只是千年岁月中的一隅,它最初的城池大半早已被黄沙埋入地下,与许多战死的子民魂魄一起,永远留在了不见天日之处。
“众妙城就是这样消失的吗?”怀钧诧异道,“师父,我记得以前您给我讲过众妙城的传说,可您不是说那位君主起初贤能,后来治理众妙城日渐繁盛,反倒沉溺声色犬马,逐渐变得贪婪暴虐,最终才为城民所暴动推翻的吗?”
“那是你师祖讲给我的。”晏伽说,“口口相传的故事,或许中间被歪曲过。”
“所以,是众妙城挽救了战况?”孙渠鹤忍不住追问,“结界被封上了?”
她的问题很快有了答案,下一幅壁画展现的便是结界被彻底封印的场景。漫天的灵修布下天罗地网,将混沌围困其中,此时云端出现了八个站立于众人之外的身影,手中各有一线牵引,共同聚合在阵中的混沌之上。
“八个人……”
晏伽和顾年遐都似有所感,而一旁的温哲久也眯了眯眼,像是想起什么。
——他们在徐府中看过的那张法阵图,正是一处阵眼、七点星位,合则为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