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一个青衣的女子背对着他盘腿而坐,身子浮在半空,发梢延伸出几枝青羽,随着海面飘摇。
“精卫前辈?”晏伽试着叫她。
女子转过身,面容慵懒地看着他:“你还能认出我的声音,看来即便身处绝路,依旧耳聪目明,那女人的眼光倒没变差。”
“这儿是什么地方?”晏伽四处看了看,“我不会死了吧,前辈?我知道了,您死了,我也死了,咱们得一块儿魂归幽都,对吧?”
“……”精卫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伤的是心脉,又不是脑袋。”
她探出手,拨开了两人中间的海浪,一片羽毛落下去,浮在海面之上。
“我曾经试图填平沧海,最后却发现,不必行此徒劳事。”精卫说,“沧海易平,欲壑难填,世上不平事比比皆是,又何苦非要求一个圆满呢?人活一世无外乎此,哪怕生前再如泰山般名满天下,到头来都是轻于鸿毛。”
“前辈这是何意?”
精卫又道:“你可知移山之志?以鸿毛撬动山岳,千世百代,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哪怕寿数终有尽时,传承也不会消亡。移山之人本是凡人之躯,但此举犹胜神迹,你一步步行至今日,同样如此。”
晏伽却摇头,面露倦色。
他实在是不懂,从拜师越陵山的那一天他就不懂,只懂如何才能活下去、如何追寻天下第一的名号。无人教过他什么是移山之志,他只知道自己答应过乐佚游,要守住越陵山,守住裂隙。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懂。
晏伽回头看去,看见渺茫孤寂的沧海之上,他身后只有一个身形瘦弱的幼童,从始至终无人信他能担起天下之责,连他自己也不信。
那才是他,过去的他,也是今日的他。
“累了便回头吧。”精卫说,“你没有对不住这世间哪怕一草一木,反倒是他们,甚至没有给你时日,叫你好好地去长大。”
第137章 灵山有泪
“你可以去恨我、恨我的师尊害死了你夫人,可我呢?我呢?!”
“我去恨谁?你们告诉我,我要去恨什么人?”
“当年难道只有你们的师长同门死在了浩劫之中吗?我的师尊、我的师叔、师伯,我的师弟师妹……他们也死了,他们也死了!!”
“我已经竭尽所能了,我的血也要流干了……你们为何不去恨那些邪秽,为何要来恨我?是我救了你们,是我救了你们——”
晏伽定身在原地,听着那个孩子无力地诘问,少年人的怒火如山高涨,却无人回应他。
精卫抬起头,仿佛也在听着什么,半晌对晏伽说:“我听到不周山里传来的音讯了,故友们给我留下过只字片语,隔了太多年,连我也差点没认出他们的声音。”
“他们说了什么?”
“神族掌天之清气,魔族掌地之浊气,而混沌原是天地浑然一体时,清浊相合的本相。神、魔蜕生于混沌之中,又劈开天地,化出山川日月、江流湖泊,为了阻隔混沌再次将天地合而为一,开天之神将四肢五体化作四极五岳,群山撑开了清浊,不周山则是镇守混沌的关隘。但千万年过去,不周山崩毁缺损,渐渐让混沌窥见了人间,也有了来日之祸。”
精卫随手托起一座山岳,雾蒙蒙地缭绕在她指尖,“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过你,人族并非神族所塑,而是清浊之气合一所生,与混沌犹如对镜自照,却又全然不同,所以,唯有人能以结界阻隔混沌。肉体凡胎也并非不能成神,九天上的众神夜宴,便是飞升化境之门。”
“既然人可以成神,为何师尊要告诉我,绝对不能飞升?”晏伽不解道。
精卫道:“若只一心求索飞升,即便肉身化境,也并非人神。你可知道人为何成神?心怀悲悯,不忍见苍生蒙尘,故而能割舍所有乃至性命,才可换得人间的香火与供奉,否则即便天赋再高,历尽千辛万苦却成一孤神,又何苦来哉?”
“我知道,像师尊那样,哪怕已经被叛无可叛,依旧能为天下人舍弃一切,或许才有资格飞升。”晏伽低头,“我……这条路太难走,前辈,哪怕您告诉我这样便能够成神,我也真的走不动了。”
“没有人能许诺你,有舍一定就有得。”精卫叹息,“哪怕为天下而死,也并不一定成神。你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受尽委屈,却没有辜负任何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晏伽想到什么,觉得心口阵痛起来,声音染上了悲怆:“不,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无论如何,我都要辜负他了。”
“若他懂你,便不算辜负。”精卫道,“早些醒吧,我听到那个孩子的心在哭。”
“我还回得去吗?”晏伽问道,“我不是要死了吗,前辈?”
“……那你要问我答不答应呀。”
娇俏的笑声从波涛里翻涌上来,晏伽耳边恍惚一瞬,立刻想起来这阔别了多年的声音,是心莲。
一朵莲蕊飘落眼前,然而那莲瓣看上去似乎有些打蔫儿。
“此心既死,彼道则生,你已经走了这一遭,我便带你回去。”心莲幽幽笑道,“你心有迷茫,我来让你看看两条道究竟有何不同。”
再回头时,精卫的身影已经无迹可寻,唯有一片青羽飘落海面。
晏伽默默行了个礼,顺着脚下莲蕊绽开的方向,转身离开。
迎面吹来干涩的黄沙,晏伽看到了一座宏伟的城池傲立于绿洲之中,而下一刻却是绿意消退、殿宇倾塌,黑色的裂隙吞没了天地间的一切。八个身影冲破黄沙来到裂隙面前,落下结界,将混沌阻隔在群山之外。
八束法力结成锁链,令结界固若金汤、牢不可破,那些灵修又以血脉立誓,哪怕身归黄土,仍有子子孙孙无穷尽,代代传承维持此结界。
“那个时候,他们甚至比你还要年轻。”心莲缓缓说道,“志同道合、心性赤诚,年少时结成至交,一起许诺永不背弃血盟,那便是八门的起始。”
再往前走,晏伽见到人间已过百年,曾经举杯同饮的故人早就不在,而八门的后人仍遵循着血脉传承,一代代献出自己的法力与寿命,维系那处已经百余年相安无事的结界。
“情义生于险中,而嫌隙滋长无形。”心莲道,“海晏河清的年岁,或许没有几人愿意继续损耗自己的寿命,只为稳固一个看上去再也不会被击破的结界。八门的后代逐渐开始各怀心思,他们觉得先祖留下的结界足够一劳永逸,虚无缥缈的灾祸早已不足为惧,更是对那种诡异的血祭之法心生忌惮,所以,第一个人决定斩断这条血脉的系带,从此不再献出法力。”
光影轮转,八个人对坐而谈,其中一人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身影逸散在烟尘当中。
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曾经的好友们不欢而散,从此分道扬镳,最后只剩下了两个身影还坐在桌前。桌上酒盏零落,那两人对坐碰杯,相对而笑。
“最后剩下的,是谁?”晏伽问。
“关山望月龄,云迹不留行。”心莲说,“越陵山和不留行,并未背弃誓言。”
“可是不留行也没有信守承诺。”晏伽叹气,“现在的掌门根本一无所知。”
心莲轻笑一声,接着让他看到了另一幕过往——一个佝偻的身影艰难地爬进废弃的道观,手中抱着那把“不留行”剑,喘息声嘶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乱石上刻下了八门结界的阵法。
“不留行向来是由江湖散修传承,然而第三十三代掌门因维持结界耗尽法力,油尽灯枯而死,死时孤身一人,甚至没有任何弟子,只能在临死前将阵法与佩剑都留下,以希求后人能重振不留行。”心莲道,“至此,不留行一脉断绝,唯余越陵山仍在信守盟约。”
然而不留行的那位掌门只来得及留下寥寥数字的绝笔,便气绝而亡。不久后那把剑被另一个散修所得,自称第三十四代掌门,才使这一脉未曾全然失传。
“八门传承,七门断绝。”晏伽喟叹道,“其中六门的先祖甚至毁去了一切关于血盟的记载,并未向后人吐露只字片语,连徐晚丘都是偶然才发现遗漏的残卷。她或许早就猜到了什么,才会找上我。”
“世事人心,横看成岭侧成峰,前路都在你一念之间,小家伙。”心莲说,“你受了太多磨难,无论往后要怎么走,都不该有人责怪你。”
晏伽觉得喉咙翻上酸意,他已经有太久没有咀嚼过自己的委屈,旁人口诛笔伐,仿佛一刀刀凌迟也只能在他身上刻出笑脸,自以为他不会痛、不会落泪,可是这些年他所背负的无声嘶喊,终究是被另一个人听见了,并且一步步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她当年不告诉你真相,或许是怕你从此心生怨恨,也将越陵山这一脉生生斩断。”心莲又道,“可是我刚才又问过你的心了,它说……甘行此路,虽九死而未悔。”
“或许我只是不会回头,无关道心。”晏伽轻叹道,“愧悔之心我也有过,就像现在,我知道自己这辈子一定会辜负他了。”
“人生在世,我们不可能永不辜负任何人。”心莲说,“倘若他也与你同道呢?小家伙,记着,沧海桑田,唯此道不孤。”
晏伽觉得一双手牵着自己慢慢出了这片幻境,耳旁的怒涛声逐渐隐去,直至化作遥远的一缕青烟。
“他会恨我吗?”晏伽轻声问道。
心莲沉默须臾,说:“或许会吧,他有太长的年岁可以去恨你。”
晏伽笑起来。
“那太好了。”
“……父……师父……”
“师兄——!”
胸口的重压陡然被抽去,晏伽宛若濒死的鱼忽然得了甘醴,本能地抓住了手边最近的东西。
那是顾年遐的魄寒剑,剑穗还在他掌心里,但是主人眼下却不见踪影。他浑身仿佛被撕裂过几回,又被勉强缝补起来,哪怕稍微动一动,都有撕心般的痛楚自身躯各处涌来。
心口处尤为疼,晏伽大概有一炷香都是人事不省的,心中各种念头碎得捏不起来。待他缓过神,才发现怀钧、唐嶷和林惟竹几人都围在床前,身后是脱力瘫坐的甘氏兄妹,孙渠鹤与温哲久正为他二人疗伤,与他发烧那遭醒来后的光景竟有些相似,依旧是不见顾年遐。
“怎么样,好些了吗?”唐嶷一边给他输送着真气,一边低声斥问,“你们胆子真大,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贸然剖心取物,若非苏获来告知我,这会儿就该想你的后事了。好在碎片已剔,应无大碍了。”
晏伽咧了咧嘴,笑得很勉强:“好,我又没死成。”
怀钧难得没怎么开口,只是扶着晏伽坐起来,将枕头垫到他身后,顺手拂了拂被褥。
哪怕晏伽这会儿正痛得脑袋发晕,眼睛也好使得很。他一把抓起怀钧的手,虚弱地按着额头的穴位,叹气道:“拿出来。”
“什、什么?”怀钧脸色乍然变了,却依旧强撑着镇定,“师父,您歇着吧。”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给我。”晏伽睁开眼看着他,“方才从我枕头底下摸出来的,你右手攥着的东西。”
怀钧心一横,也顾不上旁的什么了,当即便要施法焚去手中之物,晏伽眼疾手快地对他右手下了个禁锢咒,接着毫不犹豫地掰开怀钧的手指,将那东西扯了出来。
是一张揉皱的符纸,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有些破损,边缘被汗渍浸透。
“这是什么东西?”晏伽皱眉,“你从哪儿弄的?”
“……向徐宗主求来的。”怀钧颤声说,“剖心疗伤时,可以让您不那么疼。”
“从未听说徐晚丘做出过这种符咒,否则去徐氏求符的人岂不是踏破门槛了?”晏伽一眼便看出他在说谎,“不对我说实话吗,钧儿?”
唐嶷伸手接过那符咒,展开看了一眼,眼底骤然添上了几分愕然:“斗转星移符?钧儿,另一张在谁那里?”
“什么另一张?”晏伽坐起来,“这是干什么用的?”
“斗转星移,原本是双方死斗时,施法将自身所受的伤腾挪到敌手身上,但徐氏先祖逆其本源而行之,将此符一对分置于二人身上,可以平分痛感。”唐嶷道,“撕心之痛,非为常人可以承受,你将另一张符咒放在哪里了?!”
这时候林惟竹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转身向门外看去:“不对……小年呢?!”
第138章 不想让你疼
孙渠鹤也反应过来,骇然道:“取那碎片之前,我见他一个人往瀑布那里去了,难不成……”
晏伽深吸一口气,立刻便要出去。
“师父!”怀钧拦在晏伽面前,扑通跪了下去,“都是我的主意,是我一定要他这么做!您别去问他了,您要罚也好、要骂也罢,徒儿自己承担!”
他抬头,忽的看清晏伽的神情,不由得瑟缩了一下,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想到方才对方几乎痛至气绝的模样,便又坚定了几分。
这是第一次,纵有分歧,他在晏伽面前也没有心虚认错。
怀钧轻叹一声,又凄然道:“师父,您何必非要问个清楚?只要这次您能挺过去,哪怕刀山火海,您觉得他不会去做吗?”
晏伽觉得喉咙被火灼痛,他伸手拍上怀钧的肩,想说什么,终究却是没能开口。他绕开几人,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草庐。
入目的日头晃得晏伽睁不开眼,像是已经很久没见过白天。
身体的痛觉尚未褪去,他还记得剖心的痛苦有多强烈,他反复在濒死的边缘挣扎沉沦,可是他的小狼或许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哪怕知道对方只承受了一半,对他来说也犹胜锥心之痛。
晏伽试着去探顾年遐的法力气息,很快就感受到了那股微弱的凉意,只不过比平时都要软绵绵,仿佛小狼的尾巴尖在他手背上撒娇地勾了一下,却有气无力。
他转身朝着草庐后的小瀑布走去,那里的水声依旧轰鸣,能够恰到好处地掩藏住秘密。晏伽远远便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伏在潭水中央的石头上,衣袍下探出的尾巴垂在水中,被乱流撞得如同蒲苇一般。
晏伽越过石潭,轻轻落到巨石上,有些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却只敢虚虚碰了碰对方的脸:“年年?”
顾年遐的脊背颤抖着起伏,他艰难地抬了抬头,看到眼前的人,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晏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