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怀钧却皱了皱眉,对晏伽说:“师父,这图我也见过。先前我随桑岱一起回了不留行的山门,曾经在焚毁之后的正殿废墟中见过刻着此阵法的青石。但凡我亲眼所见,绝不会记错。”
“这是奇门遁甲之术。”甘令闻放下玉令,定定地看着那幅壁画,“传说中九天玄牝元君娘娘所创的术法,如今早已失传上百年了。”
“玄牝娘娘?”晏伽一怔,“那些混沌也曾对我提起‘玄牝之主’,难道有何关联吗?”
“即是民间所言的九天玄女,掌管符箓玄理、临兵阵法的三清尊神。”甘令闻向他解释,“这上面所画,就是她的八门遁法。”
“我曾经数次试图复原八门九星之阵,但古籍有所缺漏,总是难以纵观全局。这壁画上所绘,与神殿残卷中奇门遁甲的推演之法全然吻合。”甘令望说道,“不周山中的结界,便是由奇门遁甲之术而生。”
甘令望手中玉令轮转不停,他正一一勘读着壁画上的内容,却猛然愣住,接着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晏伽:“晏仙师,你……”
“我怎么了?”晏伽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既然已有眉目,就请使司大人明白说来吧。”
甘令闻却只是和甘令望对视了一眼,双双沉默下去,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之事,不能让他知晓。
晏伽顿时有些不祥的预感:“到底怎么了?”
“这、这维持结界的法门……十分凶烈。”甘令望颤声道,“建木为天下之树、万象之门,也是此处结界维系的根本。一旦习得此封印之法,结阵之人便能够身怀无边强悍的修为,但此法更有代价——建木之根会不停吞食结阵者的法力以稳固封印,平日里无须耗费太多,然而阵法一旦遭到破坏,建木为了结界牢固无恙,便会开始如同蚂蟥一般吸食法力,此间痛苦,更甚于凌迟千万倍。”
展煜和萧千树听闻,又见晏伽脸色有变,皆是震惊不已。
“阿晏……”萧千树难以置信道,“所以,这些年一直是你在以身饲结界?”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啊?”展煜指尖发颤,陈年的愧悔和羞恼一齐涌上心头,“你说出来,我们好歹就——”
“就什么?”晏伽有些烦躁,“当年的事,你可有破解之法吗?师尊要我守口如瓶,绝不可对任何人说起,你们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是要与你们家族师门为敌,还是与仙道为敌?”
萧千树长叹道:“阿晏说得对,何苦拿今日意气谈当年懦弱?你我都不该指责他。”
“乐仙师令你死守秘密,并非毫无缘由。”甘令闻说,“因为混沌之力,的确能令人‘飞升’、长存不朽。但倘若真如此,躯壳里流转的就绝非人之魂魄了,而是渴求拥有形体的混沌。”
“果然是这样。”晏伽松了口气似的,“我当年隐约猜到过其中因由,但无论我如何问,师尊都是语焉不详,不肯对我说明。”
“在决战的最后关头,混沌依旧没有放弃引诱人族,若倾整个仙道之力封印结界,难免其中有人会生出私心。”甘令望说,“所以……仙道最后推举出了八位灵修,须得心性赤诚、绝无私欲,甘愿以自身法力与建木立下血契,以保裂隙的结界千载不灭。”
晏伽神色微变:“什么?”
“这个结界,原本应当是由八个门派的八位灵修,按照奇门遁甲之术结成阵法。”甘令闻说,“晏仙师,你以一人之力承担了八人应献祭的法力,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晏伽忽然变得有些茫然,摇头,“我不知道。”
“其他七门呢?”顾年遐问,“他们为什么不帮他?”
“我想,无论那八人的信念再如何坚定,那颗赤诚之心代代传下去,子子孙孙早不如先祖当年那般无畏了。”甘令望叹息道,“另外七门怕是都放弃了传承,所以,全部的代价都落在了越陵山头上。”
“另外七门是谁?”顾年遐又问道。
不过他心中大致已经有了猜想,果然,甘令闻环视众人一番,说道:“只剩下徐宗主未至,还有……若怀掌门所见是真,那位‘不留行’的道友,便是八门中最后一门的传人。”
“师父……”怀钧面色渐渐惨白下去,“建木一直在汲取您的法力?”
“何止是法力,他的魂魄、精血,无一不是献给建木结界的祭品,只要建木一日生机勃发,封印就不会彻底溃败。”甘令闻说,“八门传承每断绝一脉,剩下的人所要承受的痛苦就会更多一分。如果只剩一人,那他便要承受所有。”
第136章 他甚至没得恨
众人一时陷入缄默,在壁画的最后,错落有致的浮雕堆砌成亭台楼阁,那八个身影聚在云间,与此情此景相照应,却讽刺至极。
过了不知多久,晏伽才开口,嗓子有些哑:“所以,这么久以来……不,这百年来,只有越陵山还在此处守着当年的盟誓,他们,他们……”
顾年遐抓住他的手,发现凉得可怕。
晏伽到此才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拜师之前,乐佚游会那么告诉他。那时他满心只以为成为掌门首徒,所受的磨炼与考验不外乎此,却没想到,真相原是这般荒唐滑稽。
——愿不愿意此生终了,也仅仅做一个掌门便罢?
——不能飞升、不能随意放弃掌门之位,更不能对所有人说起其中缘由。
——最后在某一日不见人地死去,越陵山掌门世代如此,亘古不变。
原来如此。
那些战死的同门兄弟姐妹,到最后一刻都没想到,自己原是为了这样一场弃盟毁约的背叛而死。
“我们就只为了这个吗?”晏伽笑了一声,“就只为这个,我失去了一切。”
“晏仙师……”
晏伽抬起头,很凄凉地从所有人身上看过去。在场或许没有任何一人是害过他的罪魁祸首,哪怕追溯到孙焕尘身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恨。
几百年了,他该恨谁、该恨什么?
他甚至没得恨。
晏伽看向甘氏兄妹,摇了摇头:“多少年了,我以为本就只有我一个人,何苦现在又来告诉我,其实本不该如此?”
他清楚地记得一次次被掏光了法力、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等待死去或是重生的时刻,无数个日夜他辗转反侧,梦到自己无力支撑结界,眼看着山河倾覆、天地崩毁,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有负所托,德不配位。
那时怀钧太小了,他不忍心让徒弟和当年的自己一样,承受那样突如其来的痛苦,所以终究是没有那么早将掌门背后的代价说出口。
甚至致他身败名裂的那场横祸,也是因为他刚刚献祭了建木、正值法力空虚时被人设计陷害。那些缠身的邪秽,分明就是他试图用自己的血驱散那些灵修身上的混沌,才不慎沾染,当时他只想着救人一命,却没料到正是这恻隐之心让他一脚踏入死局。
他得之于此、失之于此、死之于此。
这么多年来,晏伽第一次有了心空的感觉,那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迷茫,他觉得心底终于有某处开始溃决。
当年一次与乐佚游的争论,声犹在耳,晏伽本以为自己忘了,却没想到,那些话从来都还在他心里。
“这根本就不公平!凭什么我们要承担这样悲惨的命数,师尊?凭什么我们就合该被人误解、被人中伤!凭什么我们世代镇关守山,却无法为自己辩白!”
“就是不能,没有缘由!这个位置生来就是不公的、就是痛苦的,总有人要在其位,若是选了这条路,就得忍下你的委屈,阿晏!”
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已经气绝身亡的费逯此时乍然睁开了眼,幽黑的眼底仿佛映照出了无数嶙峋诡谲的峰脊、硕大无朋的尸骨、堆积成山的血泥,接着那团漆黑化作了浓稠的黑雾,如同墨汁一样从他眼中满溢而出,凝成寒光的锋刃,猛然冲向了晏伽。
晏伽觉得天旋地转,胸口的剧痛随之而来,风暴顷刻间破开他脆弱不堪的身躯。一旁的顾年遐眼看着晏伽被身后袭来的黑刃贯穿心口,鲜血喷溅上他的眉睫,散发着余温。
“阿晏!”
“晏伽!!”
顾年遐甚至来不及思索,额头的狼王印迸出寒意,尽调浑身的冰魄之力护住了晏伽,拼命隔绝住试图钻入他心脉深处的混沌。
展煜和萧千树同时出手,飞快斩断几缕肆虐的黑雾:“钧儿,救你师父,快!”
怀钧拨开人群快步而来,使出晏伽教过他的驱厄之法,一掌击散了黑雾的锋刃,一时又急又怒,险些乱了分寸:“师父!”
晏伽力气尽失,靠着顾年遐的身侧跪了下去,喷出一口鲜血,眼角红得几乎要烧起来。在顾年遐眼里,他仿佛正一寸寸被揉碎。
“怎么回事?!”费轻舟一刀横在费逯面前,“叔父!”
甘令望眯起眼:“他已经死了,如今这身躯里的是混沌。”
不远处的云锦城里忽然流窜出无数秽气,有的是那些寒骑与城防卫的模样,有的则是通体漆黑的雪獒与黑狼,发出厉鬼一般的尖啸声,不由分说朝着人群袭来,如黑云摧城,遮天蔽日。
费轻舟抽箭搭弓,高声命令身侧的寒骑:“列阵,防卫!”
“快带晏仙师回去!”甘令闻急忙画出一张符咒,贴在了晏伽心口,“他现在道心不稳、经脉乱流,怕是要危及性命了!”
“你们先救他!”费轻舟一箭射穿几只混沌,说道,“这里有寒骑抵挡,快!”
“把他放到我背上!”顾年遐伏下身子,对怀钧说,“我们回越陵山!”
云锦城混沌的躁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顾年遐和怀钧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西面传来的异动,但眼下他们无暇西顾,只能先由顾年遐传了信给蘅宫,让群狼镇守不周山。
事出紧急,顾年遐和怀钧先将晏伽安置在偷闲草庐,准备强行剥除断剑残片。众人进出几趟,展煜和萧千树在草庐外落下结界,不准任何人靠近。
甘氏兄妹只留了怀钧、顾年遐和林惟竹在屋内,其余人等一律候在外面,否则地方窄小,他们疗伤时未免腾挪不开。
而晏伽还强撑着一口气没有彻底昏死过去,浑身被汗浸透,时不时会呕出血来。
他的心脉受到重创,只差一点,顾年遐就没能来得及阻止混沌侵入。如今那团邪秽正被千年冰魄阻挡在心脉之外,死死顶着那枚残片,竟是试图彻底刺穿晏伽的心门。
“来不及了,现在必须动手剖心救人!”甘令闻说,“我们怕是正中弦无双的下怀,他当年把碎片留在这里,正是为了今日,要等他道心破碎的这一刻。”
“要怎么取出来?”林惟竹十分着急,“需要什么,我去找!”
“林仙师,你一定要在场。”甘令望抓住她的手腕,“用你的天眼帮我们探清脉络,那混沌裹挟着碎片想要侵入他心脉,哪怕走错一步,他必死无疑。狼王殿下,还请你收回他心口的冰魄。”
“不行。”顾年遐无论如何也不肯照做,“他会死的!”
“你冷静些,有我在旁护法,不会让混沌伤到师父的心脉。”怀钧对他说,“否则就算这样僵持下去,我师父也不会得救!”
顾年遐握紧拳头,焦躁而为难地看向床上痛得脸色惨白的晏伽,蹲下身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年年,别怕……”晏伽断断续续地安慰他,“相信钧儿,你……若我有不测,你们两个必须……”
“我不要听这个。”顾年遐一张口,眼泪就落了下来,“你告诉我,你会好好活着,你不能又把我丢下……”
“好好戴着我给你的长命锁。”晏伽用手指摩挲着他的脸,“只要它不变冷,我就能撑过去。”
“好。”顾年遐替晏伽擦去嘴角血渍,亲了亲他的手,“你不要骗我,你不要骗我……”
晏伽感觉体内的冰魄被一点点抽走,而怀钧紧跟着以法力为他护持,额头很快就沁满了汗珠,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不会骗你的。”晏伽轻声对顾年遐说,“听话点。”
顾年遐站起来,踉跄了几步,心中似有所感,猛然转头看向草庐外。
“香绝谷的结界阵眼要撑不住了,我的冰魄在消退。”他喃喃道,“他的心在疼,只凭我自己的法力怕是难以支撑……”
甘令望点头:“其他七门已然断绝了血祭,这些年结界还能支撑,全靠他道心坚韧,可方才他心神不稳,才被混沌趁虚而入,以至于结界有了崩溃之兆。我和兄长的卜算之象不会有错,那处结界迟早会被毁,不管发生什么,眼下我们必须要保住晏仙师!”
顾年遐的手紧紧抓着那枚长命锁,像是抓住最后的希望,生怕它真的变冷。
怀钧与林惟竹立于左右,为晏伽护法,甘氏兄妹低吟着十分晦涩难辨的咒法,四手结印,几乎生出了残影。
顾年遐挽起衣袖,转身推门而出。展煜见他出来,不禁诧异问道:“你去哪儿?”
“我留在这里无用。”顾年遐语气此时竟冷静得出奇,“等他们疗伤事毕,我便回来。”
怀钧闻言,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顾年遐注意到对方的异状,没说什么,竟然真的关上门离开了。
孙渠鹤讶然站在原地,迟疑道:“事关晏伽生死,我还从未见他如此心平气和过。”
怀钧重新低下头,继续全神贯注地输送着法力:“林师叔,当心了,千万出不得差错。”
“知道。”
一片波涛涌遍了全身,晏伽只觉自己漂在浪头之上,浮浮沉沉,一动也不想动。
他浑身乏得很,想着不过暂且小憩片刻就好,很快就得醒来,那片结界正在崩毁,逐渐与他的法力失去连结。
“你还想着那个结界?”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晏伽猛然睁眼,从海浪中扑腾出来,脚下仍是翻卷的白浪,他却能够稳稳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