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想想办法啊!”桑岱也急得冒汗,“那里面是人能去的地方吗?魔族也不行啊!”
晏伽一言不发,指尖的血划尽了,却依旧没有停,直到皮肉都被磨得鲜血淋漓,手掌也一片血肉模糊,合着砂砾与泥土,一笔笔地写下鲜红的咒痕。
“你真要把他封进去?”展煜忍不住问他,“晏伽,你真的……你不后悔?”
“封上!快点封上,否则他就白死了!”晏伽忽然嘶声吼道,嘴角又有血涌出,“就趁现在,快彻底将咒法补全!”
其余七人见他如此,心中震撼,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凝聚丹田的法力,将最后的咒法汇入建木灵脉。
“结界在合拢了!”甘令闻松了松手中的祷钟,“已经够了,快挣开建木!”
众人赶快从建木树藤的缠缚中挣扎出来,展煜和萧千树朝着晏伽狂奔过去,七手八脚将他身上的树根斩断,把人拽了出来。
地上那层凄厉的血咒渐渐渗入泥土,建木散发出的生息与死气对抗着,逐渐占了上风。再过半炷香,裂隙的结界就会再一次闭合,往后或许千年、或许万年都不会再被打破。
晏伽神智有些不清,但他能觉出自己的金丹已经承受不住任何法力的重压了,从此时开始,哪怕只是一道最微不足道的咒法,也会彻底打碎他体内的经脉。
“年年……”
展煜阴沉着脸看向裂隙,低声道:“他将那东西拖回去了,阿晏,他……进去了。”
晏伽浑身猛一打颤,清醒了过来。他脸上毫无血色,推开周身搀扶的人,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几步,声嘶力竭道:“不行,我不能把他自己一个人留在那儿!”
展煜见他竟真要往里冲,急忙和萧千树一同抓住他:“你疯了?你说过的,那里有去无回,难不成你还要搭上自己?!”
“放手,你们放开我!里面那么黑,半个活物都没有,他怎么办?他一个人怎么办?!”晏伽疯了一般要挣脱,“我求你们,不要拉着我,让我去,让我过去——”
“好啊,那你就去!”展煜气急攻心,一把甩开了他,指着那处遥不可及的裂隙,“睁开眼看一看,你如何追得上?顾年遐已经回不来了,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些人要如何向他交代?!”
可当他看清晏伽的神情,心中忽的狠狠一颤,被那种从未见过的悲恸堵得哑口无言。
晏伽脸上已尽然是污黑与血泪,一手死死抓着腰上的狼牙玉佩,将手指攥出了血。
身后的狼群齐声哀鸣起来,顾君轻和顾迩卓徘徊在最前面,悲怆已极。
怀钧收了剑,跑过来准备给晏伽疗伤,却被对方轻轻挡开。他抬头看着晏伽忽然平静下去的神色,心中有些不安。
“从今往后,这些都要交给你了,钧儿。”晏伽摸了摸他的头,“小书斋也交给你了,但是不必逼着自己去做,不想了就丢掉吧。人活一世,开心最好。”
怀钧的嘴唇失掉血色,摇头:“师父,不要,不要这样……我做不到的!师父,没有您在,我封不上结界的!”
晏伽看着满脸惶然的怀钧,心中忽然有一点通明起来,接着止不住地笑出了声。
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一年他追在乐佚游身后,总以为自己永远也长不大,也永远比不上师尊。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着永不熄灭的薪火、永不断流的长河,在那一刻,他无比确信,今后的越陵山会有一位很好、很好的掌门,甚至胜过他,胜过从前许许多多的掌门人。
他在这世间,再无不放心之事了。
结界越发聚拢,晏伽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咒,捏在手中。那是他和顾年遐在金陵扫平从云学宫之后,徐晚丘赠予自己的那对子母符,顾年遐求了几次也没求来,而此刻他手里这张正是其中的母符,只是子符不见踪影。
徐晚丘见状脸色一变,立即就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子符在他身上?!你什么时候……”
“我没有法力再祭给建木了,只剩这一些,若不烧尽了,也是虚掷。”晏伽说着,指尖窜起一团火苗点燃了那张母符,“多谢了,徐宗主。”
转眼间,那符咒上有熊熊烈火燃起来,很快爬遍了他全身。
他终究要对不住自己耗费数载心血凝成的金丹,随着手中符咒燃尽,晏伽能感觉到体内那颗强撑到了极限的金丹顷刻间四分五裂,化作一汪死水轻飘飘落下。
——这是最后一次,把我送到他身边吧。
“你说得对,年年,要是你不在,别说一千年,一百年也够久了。”晏伽慢慢勾起了嘴角,“现在我们平了,符咒的事,你骗过我,也轮到我……骗你一回。”
怀钧眼睁睁看着晏伽被烈火吞没,甚至没来得及说上最后一句话:“师父,不要!师父!!”
他徒劳地追了几步,险些被绊倒,身后桑岱追上来扶了他一把,生拉硬拽地抓回来:“你过去也来不及的,那个结界只剩一点点就封上了,你要陪着一起死吗?!”
“我……我没有师父了……”怀钧一头长发散乱,神情凄楚,喃喃自语道,“桑岱,我又没有师父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闭了闭眼,纯钧剑乍然出鞘,在掌心印出一道血痕,又重重贴上阵眼,与建木的灵脉纠缠、交融。
“走开,都走开。”怀钧喘着气,将旁人想要来扶他的手推开,自己的手掌划得鲜血淋漓,似乎已经不知道疼了,“我自己可以,师父教过我,他教过我……”
声音戛然而止,怀钧扑通跪倒在了地上,任由建木抽去他的法力,握剑的手颤抖不止。
至此,越陵山一脉新的传承肇始,一如当年。
或许当年的晏伽,就是这样痛苦地将自己的师父封进了那个地方,从此以后便是真正孤独的长路,无人能陪。
手腕处一阵柔婉的法力包裹了他,怀钧恍惚地扭头看去,只见桑岱满头大汗地蹲在那里,正在用极其不熟练的疗愈之术替他疗伤。
“好了,你别哭了。”桑岱虽然这么说,自己却也苦着一张脸,刚说没两句,眨巴着眼睛就开始掉眼泪,“我本来以为自己和晏伽他们交情不深的,这会儿人没了,我这心里还真……挺堵得慌……”
展煜扶着画戟,慢慢地坐了下来,茫然地看着方才晏伽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语。萧千树走到他身边,想说什么,一枚青色的小葫芦却从衣袖里掉了出来,骨碌碌滚到地上,沾了些许泥土。
“你这个破葫芦还没送出去呢。”展煜低头看了一眼,自嘲地笑了笑,“他在这世上,当真是半分留恋也没有了。”
悯雷大阵的结界只剩下了最后一丝缝隙,不周山的裂隙逐渐平稳下来,不再有源源不断的混沌钻出,余下的那些残魂败将,苏获都一一召来阴兵清扫干净。放眼焦土万里,满目疮痍,一派死寂之景。
远处两道白影奔来,顾迩卓嗅到熟悉的气息,转身迎过去:“是老族长和祭司大人。”
顾醴跑得后背的长毛都翻起来,急急忙忙找过来,四处寻着顾年遐的所在:“年年呢?”
“族长他将那邪神堵回山里了。”顾君轻吸吸鼻子,抹了把眼泪,“晏仙师也追着他一起去了,他们两个都、都……”
顾醴如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地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顾影拙,“我的年年……”
顾影拙走到她身旁,轻轻将对方揽到自己肩上。他垂下头,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老了,若是脚程能再快些,或许就不会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魔族也会苍老,不同于人族惧怕死后被遗忘,他们的末路并非容颜和身体的凋零,而是困于心境。
青崖口之上凝聚了低沉的阴云,闷雷自远处滚来,伴随着闪电阵阵,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轰隆一声,雷声撕裂天地间的污浊,狂风骤雨瓢泼而下,汇流成河川东去。
【作者有话说】
悲伤的我在悲伤的深夜写悲伤的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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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爱恨无咎
“……天地间的第一场雨,是在一画开天之年。混沌之始未定乾坤,后寰宇初开而肇天下,大地在雨中生出万物——清气腾以为天,诞育神族;浊气沉以为地,衍生魔族。”
晏伽抬了抬手指,浑身动弹不得。
“而清浊之辨,不以是非黑白、曲直善恶,神魔至清至浊,故天地相斥,无以为继。”昏昏沉沉之间,那声音继续说,“偶然清浊相合,阴阳伴生,继而创生世上人性。”
无边黑暗之中,晏伽蜷缩了一下身子,觉得浑身都很疼。他慢慢睁开眼,入目所见是一直紧握在手中的半截断剑,那是已经碎了的秋水桐梨,孤零零躺在他掌心,沾满了鲜血。
他强撑着站起来,抓起断剑的剑柄,往前走了几步,抬头一看,眼前所见之景令他此生难忘。
无边无际的混沌吞噬了一切,日月沉寂无光,巨大的骸骨被寒冰封缄,缓缓划过他面前,那之中有早已死去的远古众神、魔族与人族,也有属于混沌的残骸,如同漫无目的的孤帆在辽远海面上浮沉。
耳边起伏着许多或远或近的哀鸣,晏伽心想,那或许来自这里曾经的战死者,哪怕过去了千年,他们的魂魄依旧漂泊难安。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随着顾年遐来到了裂隙之中,而这里便是天地混沌一体的本源。
“年年!”晏伽拖着嘶哑的嗓音叫道,“年年……”
没有人回应他,这里除了那远古的哀鸣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声响了。
他下意识要调动灵识去寻顾年遐的法力气息,然而浑身的经脉已然枯竭,金丹彻底碎裂了,再也无法回应他半分。
晏伽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绝望过,他拼命尝试唤起金丹,一次又一次,无济于事。他骤然吐出一口血,丢开了剑,无力地跪倒在地,双眼赤红,只有手里还紧紧攥着腰上的狼牙玉佩。
他再也找不到顾年遐了,这片天地里万物凋零,唯余混沌的死气,自己不过是误入樊笼缚网里的飞虫,很快就要被无边无垠的冥火吞没。
“我早对你说过,人族的根骨弱小得不堪一击,事到如今你废人一个,救不了那个魔族,马上就要永远失去他了,无能为力的滋味儿何等痛苦啊?”
一股黑雾渐渐爬上晏伽的肩膀,他转脸看去,一双血红的眼近在咫尺:“你此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实在可笑也可惜,若早听我的,不至于如此。”
“你想怎么样……”晏伽颤声问道,“你要什么?”
“把你的仙身献给我,我将无边的法力拱手相送,你就可以救他了。”黑雾中伸出一只手来,垂到他面前,“来吧,这才是举世无双的玄妙之门,只有我才能帮你。”
晏伽张了张口,脑中仿佛有两股意识在游移、彼此争斗。他行尸走肉般朝着那黑雾伸出了手,眼底渐渐陷于空茫,声音却十分狠厉:“给我……给我法力……我什么都答应你,让我去救他!”
那黑雾乐极狂喜,两眼睁得如同铜铃一般,眼看晏伽的手就要碰到那团雾气,身后却猛然飞来一个东西,硬邦邦地敲在晏伽头上,咣当一声脆响。
黑雾陡然散开,晏伽倏地清醒,一个哆嗦收回了手,转头去寻那东西的来处,却见一张熟悉的面庞带着微微愠色看着他。
“师尊?”晏伽不敢相信地转过身去,试探着抓住了对方的衣袖。
“糊涂徒弟!”乐佚游手里的拂尘又毫不留情地敲了上来,正中晏伽的脑门,抽得他眼冒金星。
晏伽大惊失色地推开,又小心翼翼走上前来,这次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确信:“师尊,您还活着吗?”
在这种地方,哪怕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幻影也在情理之中,乐佚游就是陨落于此,或许当年留下了一缕残魂。
“我自然是死了,此身已是残灵。”乐佚游一甩拂尘,抱回了怀中,“别说肉体凡胎,就是神族也无法存活于此间,因而当年开天之神才要挣脱混沌,追寻天地广阔。”
晏伽眨了眨眼,眸底有水色一闪而过,接着无边委屈翻涌心头,他向前走了几步,抓住乐佚游的衣袖,张口便是溃破的哭腔,将满腹的不甘和憋闷都倾吐而出。
他实在太想扑进师尊怀中痛哭一场了,这一生,他经历的许多离别都太匆匆了,到头来好不容易抓住的,竟然一个也没留下。
乐佚游看到晏伽掌心交错的伤痕,每一道都深可见骨,便替他擦掉眼泪,叹气:“怎么将自己伤成这幅样子?”
“师尊,我来找一个人。”晏伽垂着头,泪如雨下,“我不能让他自己留在这种地方,他会怕的。”
乐佚游抬眼微微一笑,说道:“正巧,来的路上我遇到一个孩子,孤零零的甚是可怜,我带你去瞧瞧。”
晏伽连忙起身,跟在她身后走了许久,最后来到了一处破碎悬浮的山丘之下,那里的乱石如同漫天飞雪一般,遮蔽了空中黯淡的日月。
乐佚游告诉他,那是不周山的一角,在千年前的众神陨落之战中被一名人族灵修挥剑削下,丢入裂隙中以阻隔混沌,为整场战局争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混沌之中,广无边际,一切皆是谷神的身躯、经络、手眼,哪怕有外物进入其中,也很快会被同化为一。”乐佚游指向前方,“看那儿,阿晏,可是你要找的人?”
晏伽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望见了身处乱石中央的白色身影,那是顾年遐,不再是法天象地的狼王身躯,而是时常陪伴着自己的少年模样。他心中酸楚难抑,立即跑过去,发现顾年遐的身上裹缠着一些粘稠的黑雾,还在慢慢向上爬去。
小狼很不舒服地皱着眉,拼命缩起身子,尾巴夹在双腿之间,耳朵无力地耷拉着,口中喃喃道:“不要……我不要变成混沌……晏伽……我不要和他们走,你在哪儿……”
晏伽那一瞬间简直心如刀绞,他心有余悸地想,如果没有那对子母符,或是自己没有出于预感而将子符偷偷放在顾年遐身上,那顾年遐将要在这里无助徘徊多久才会孤独地死去,一遍遍绝望地叫他的名字,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他的年年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自己已经把小狼丢掉过一回了,这一次哪怕当真再无逢生的余地,他也要陪在顾年遐身边。
“我在这儿呢,年年。”晏伽拼命扯开那些黑雾,将顾年遐从中剥出来,“我来带你走,不要怕。”
乐佚游弯下腰,靠近了端详顾年遐的脸,眉眼笑得弯起来:“很乖很俊俏的孩子啊,阿晏,你可真有眼光。”
晏伽将顾年遐抱在怀中,顿了顿,问道:“师尊,您知道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