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他往精卫身侧站了站,看着那灵巧的青鸟一挥羽翼,便带起千万波涛般的法力涌流,冲破干裂的地面。
顷刻间沙地回春,无数灵草花木破土而生,干枯的建木也迅速抽生、转绿,拔入云端,同时又生出新的枝干,转眼间便又是晏伽记忆里那高耸通天的巨大灵木模样,但这一切对眼前这位自称他师尊故人的前辈来说,也不过是弹动翅膀、掀起微风的工夫。
“神族之力……”晏伽仿佛顺着眼前澎湃的法力看到了什么,“前辈果真是神族一脉。”
精卫收回羽翼,飞到晏伽肩膀低头理顺了羽毛,才开口道:“我肉身已归入尘泥,如今的神力十之存一。建木枯萎是大事,亏得你及时将我从这把刀中唤醒。”
晏伽犹豫着问道:“我这双刀原是凡物兵器,不知前辈魂魄为何会受困在此?”
当年拜入师门时,师尊曾托人打造一柄玄钢剑赠予他,不过那把剑早就在战乱中折断了。此后他再未随身佩过上等兵器,只捡稀松平常的来用,砍坏了不知多少柄武器,最终只有这一对双刀陪他到现在。
不过如今这刀身上也出现了几丝裂痕,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精卫道:“我上一次在兵器中沉入冥想,是在众妙城中,那是绿洲上如明珠月华的不夜之城,商贾成群、驼铃响彻城门,不过我那时实在是太累了,都没来得及好好在城中逛逛,就一觉睡到了现在,不久前我感受到熟悉的兵刃气息,便稍稍腾挪了地方,暂宿在你这双刀之中。等从这里出去了,我们可顺路去城中看一看,你们这些后辈,肯定没见过那样的盛景。”
晏伽闻言微微诧异,却还是尽量平静地对精卫说出实情:“前辈,虽然说出来您肯定心情不好,但众妙城如今早已荒芜成为一片废墟,不复存在了,它现在的名字叫刺冥城。”
看来他在废弃宫殿中所见的那柄断剑,便是精卫先前栖身的地方。
精卫彻底愣住,沉默了非常久,才抬了抬头,看向峡谷之外的天边:“哦,竟然如此吗,那还真是可惜……无妨,无妨,天下又没有不散的筵席,反正那城墙又老又旧,早就快塌了。”
正说话间,蜉蝣青年慢慢走到建木面前,看着周围的绿洲腾起新生的蜉蝣,那些是他已然在地下困了太久的族人。此番美景,人一生也不能多见几次,只可惜朝成暮散,不过须臾。
细小的蜉蝣汇聚在他周身,好奇地触碰、试探。它们能感觉出同伴的气息,但无法理解眼前这具与它们都不同的躯壳。
“居然有蜉蝣能化作人形,我这一醒,新奇事倒是不少。”精卫说道,“我可以助你回归族群,但这具肉身的法力要为我所用,否则我支撑不了太久。”
蜉蝣点点头,说道:“身躯对我无用,您尽可拿去。”
精卫挥动双翼,蜉蝣轻轻闭上双眼,身躯在水流般的光芒中逐渐逸散。在最后一刻,他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晏伽说道:“前路如沼泽,不可明视,但或许有转机。”
他的目光又落向顾年遐,终究什么也没说,随着一缕水雾彻底消散。
“他回去了。”精卫说道,“明日清晨,他又会从这里脱生,周而复始,亘古不变。”
她吸取了那些法力,却依旧没什么力气,垂下眼睛打了个哈欠,说道:“这边没有大碍了,我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有事情等我醒了再说。”
“等等!”晏伽急切道,“前辈,我还有事问……”
精卫根本没理会他的追问,化作一阵青光,倏地闪回了他的刀柄上。晏伽捧着手中的刀,定定望了半晌,叹道:“算了。”
顾年遐走到他旁边,轻拍了拍他的手:“是想问你师尊的事情吗?”
晏伽点点头,同行这么久以来,顾年遐还是首次看到他脸上流露出倦色:“我师尊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命不是太好。她若不做掌门、不做我的师尊,现在仍是天下第一的剑修,风光恣意。”
他说完又想,自己和顾年遐说这么多毫无意义,甚少有魔族能理解人族短暂光阴中的情感,即便是与越陵山渊源颇深的北境狼族也不例外。
“但你现在是天下第一。”顾年遐说。
晏伽看着他,笑了笑:“嘴巴挺甜,可惜我现在也不是。”
他败得很彻底,身败名裂,说天下第一罪人也不为过。
新生的蜉蝣围拢过来,泛着晶莹的泡沫,贴在晏伽耳边簌簌低语。他听了半晌,转头去找顾年遐:“有人故意封死了蜉蝣脱生的沙洲,将它们困在地下,一面是抑制建木、削减外界的封印,另一面是想尝试炼化蜉蝣,将须臾之力永固,先前那只化形的蜉蝣,怕就是阴差阳错之下所生的。”
他在心中默默回想着方才精卫使出的纳川吞海之术,掌心渐渐聚拢一团水雾,接着五指张开,猛地往地面上拍去。脚下的土壤突然震动,法力自手掌被送入地下,很快就逼出了许多漆黑扭曲的秽物,正是他刚开始试图破除封印时,那股拼命阻碍他的力量。
秽物从地下钻出,立刻便要逃走。这时顾年遐额头的印记倏忽亮起,一股寒气铺天盖地压了过来,他浅金的兽瞳冷冷望着那些秽物顷刻凝结成冰,没有丝毫怜悯和迟疑。
与此同时,晏伽腾身而起,手中紧握着合二为一的双刀,裹挟电闪雷鸣顺势劈下,将那些凝冰中的秽物砍作齑粉,满天倾落而下。
他胸中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畅快和奔涌,那正是暌违了三年的力量,一寸寸激活他沉寂已久的丹腑。但很快,另一种噬心般的刺痛自四肢百骸传来,晏伽闷哼一声,尽力维持住身体的平衡,踉跄着靠到了建木的树干上,才稍稍觉得好些。
“你没事吧?”顾年遐跑过来扶住他,那双野兽般的瞳孔正在慢慢消退,变得和先前一样澄明。
晏伽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无妨,我休息一下便好。这是外界之力的反噬,我既要修炼此道,就要忍受这力量的折磨,很公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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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咬小狼耳朵
顾年遐扶着晏伽,在泉水边坐下来,想了很久才开口问道:“你先前跟我说过,人族渴求力量,所以才会走入偏门?”
晏伽点头,说道:“魔族从现世的那一天起,强大的法力便与你们相伴而生,但人不同,几千年来一直在摸索如何将天地万物间的灵气化为己用,因此也更容易遁入偏门。我平时所用的,是人族自己的术法,但作为越陵山的掌门,必须习惯与外界的力量共存——我们称之为‘混沌’。”
“那是什么?”
晏伽道:“究其根本,到底是某种来自天外的法力,还是一种能寄宿人身的活物,我还没弄懂。”
“你之前不是说过,不能沾染这种力量吗?”顾年遐诧异道,“那你自己为什么还要修炼?”
晏伽定了定神,说道:“我拜入师门后,修行所用的法门就一直与其他人不同,因为我必须学会与混沌之力共存,但永远不能动用哪怕一丝一毫。而你们魔族的法力不容许任何芜杂存在,所以也永远都不会遭受它的诱惑和侵蚀。”
顾年遐的目光静了片刻,又开口问:“所以你已经被它沾染甚深了,对吗?”
晏伽点了点头,道:“没错,我过去几年来的每一日,都要如此和它对抗,不过幸好,我还没有输过。”
“你也会被它诱惑?”
晏伽看着他,笑了一声:“不会,我不稀罕。”
说完,他松开自己的衣领,看着汗津津的胸口,对顾年遐说:“你来助我调息,顺便熟悉一下最纯粹的混沌之力。不用怕,它伤不了魔族。”
晏伽转过身开始打坐,顾年遐看到他后颈上蒙了一层薄汗,似乎正难受得紧,便伸出手,贴在他的脖颈上:“不要动,我试一试将体内冰魄渡给你。”
顾年遐从指尖开始给他渡气,只觉得有股力量阻隔,进入经脉之后便寸步难行。这时硬来似乎不是最好的对策,顾年遐咬了咬牙,说:“你的气脉要打开,否则我没办法帮你调息。”
“是你自己没有打开。”晏伽说道,“看来之前你从来没有和人同修过。”
顾年遐细想了想,的确如此,他一个人闷头修炼太久,的确从未与人调息过。
晏伽转回身来,抓住顾年遐的手,掌心和他相贴:“记住,两人同修时,气门要打开,否则彼此真气阻隔、丹腑滞转,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自身。按理来说魔族无须修行此法,不过眼下情况特殊,更别说往后这种事情多得是,我先教你如何做。”
顾年遐和他贴着手,感受涓流般的法力涌入体内,起初还很顺畅,不久竟然又慢慢变得阻滞起来。他咬了咬牙,想自己试探着寻求破解之法,却总也无法前进。
晏伽感觉出对方的急躁,因为脉象运转过快,连带着他自己也觉得燥热起来:“顾年遐,你急什么,小心真气走岔,我……”
他忽然顿住了,胸腔的郁结一瞬间挤压到了极点,只觉得眼前顷刻暗了下去,什么也看不清,整个人仿佛走在一片迷雾里。四下茫茫,寂静无声,唯有胸中千万般烈火焚烧的痛楚折磨着他,就和从前许多时候一样。
有个声音在叫他,听不出是谁,但很熟悉,似乎是许多人千千万万嘈杂的呼唤声。
几粒碎冰落在他脸上,立时便驱散了他些许燥火。晏伽奋力抬起头,想要从迷雾之中挣脱。他伸出手,试图抓住那片冰凉——
“晏、晏伽……”
顾年遐不知所措地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像一口滚烫的熔炉,两手强硬地插入他的指缝,那汹涌的法力气息不由分说便往他肺腑里钻,相当霸道,就和晏伽这个人一样。
晏伽从刚才内力紊乱的瞬间,就变得神志不清起来,只把顾年遐当做唯一纾解痛苦的办法,那透骨的寒意却让他觉得无比凉爽,正逐渐将他拉出燃烧的火海。
顾年遐使劲想要推开他,却被压制得无法动弹,那种从未有过的法力交汇带来的冲击,让他整头狼都软了筋骨,只得有气无力地任对方掠夺,连最基本的人形都难以维持,耳朵和尾巴露了出来,尾尖示弱地蹭着晏伽的手腕,但无济于事。
晏伽猛然间回神,看到被自己摁在地上、衣服都撕扯得零落的顾年遐,脑袋嗡的一声,立马从对方身上滚下来,呻吟着捂住了头。
顾年遐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急忙爬起来去看他:“你怎么了?”
晏伽用手揉了揉眼睛,看着他:“我没把你怎么样吧?”
顾年遐的眼底有些许委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没有。还要继续吗?”
晏伽的视线往上看去,只见顾年遐的耳朵上裸露出的一片皮肤,不甚清晰地印着一枚牙印。如果他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自己刚才发疯的时候咬的。
“……嗯,我看看你耳朵。”晏伽的动作轻了几分,自知理亏,也生怕真把对方弄出个好歹来,“过来,泉水里泡一下,可以疗伤的。”
顾年遐低下头,理所应当地被他摸着耳朵,说:“不用了,我们接着来。”
晏伽摇头:“我没事了,刚才是你帮了我。没想到你们狼族这御冰的法术还挺管用,多谢。”
顾年遐听他这么说,立马提议道:“要不然我试试你下次走火入魔的时候,用千年冰魄将你封住,说不定更管用。”
晏伽眼神复杂,还是决定立即掐灭对方这个可怕的念头:“你知不知道,千年冰魄的寒气是可以冻死一条龙的?你用来冻我,疯了?”
顾年遐笑起来,这才想起要把衣服穿好。晏伽看他手忙脚乱,忍不住伸出手帮他理了理衣裳。
“你还没有告诉我,究竟为什么要修炼这个东西?”顾年遐忽然问他,“既然不会用,又何必让自己这么难受?”
晏伽并未对他隐瞒,实际上,就连自己都不太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如果我说,我也并不知道多少呢?只知道和不周山裂隙的那道封印有关,要维持封印结界,就必须如此——我师尊就只这么对我说,她没告诉我为什么,我只能年复一年地靠自己来猜测真相。”
“她没有告诉你?”
“她没有来得及告诉我。”
晏伽蹲在泉水边,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波澜不惊。
这里的水永远是平静的,流波逐影,他记忆里也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平静的水——是了,越陵山最高峰的后山也有这样幽静的深潭,他曾经对着那里无数次,发呆也好、抄书也好、被罚跪也好,像此刻这样望着潭底,脑子里全都是那些让他被视为异类的念头。
彼时尚且年少轻狂,那时候的他,在想什么?
一颗石头被丢到了面前的石潭里,十二岁的晏伽回过头,看着身后神色得意倨傲的少年,以及他身旁黄衫短打的女孩子,两个人就跟讨债似的,气焰嚣张地站在石子路上。
睢明城展家的大少爷展煜今早神清气爽,一来是因为爹娘带着自己来越陵山与几位长老商谈事情,他又能和几个至交好友凑堆儿了。二来是刚到就听到至交之一的晏伽正在被罚跪,还是被越陵山最凶的大长老罚的,他颇为幸灾乐祸,拉着萧千树一溜烟御剑跑上山,果然看到晏伽吃瘪地跪在那里,对着石泉发呆。
仙道之中,名门展家与越陵山关系最为亲近,因此晏伽在拜入越陵山的第一年,就“有幸”结识了这位与他见第一面就相互看不顺眼的同辈,见面就打。两人也算不打不相识,一来二去竟也成了至交。
“听说你又带着同门和人打架了?”展煜问,“真有你的,特意在宴饮结束之后,抄小路套麻袋打,那几个蠢货连指认都没办法指认,还得吃哑巴亏。”
晏伽漫不经心地咬断嘴里的狗尾草,随口吐了:“他们惯爱去花街柳巷、秦楼楚馆,裤子还没提上就被打懵了,想找人说理那也得先有理,到时候一问在哪挨的揍,勾栏的名字说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么?”
萧千树从怀里摸出三个油纸包,神秘兮兮举到晏伽面前,展煜见状立马闪开,怒道:“萧九,你又把吃的塞身上!”
萧千树,三清门门主座下首席弟子,道法世家萧氏幼女,序齿第九,怀纯阳之火而生,降生时被视作厄兆,只说女子应当至阴至柔,从未有过抱火怀阳的先例,因此她自小便不甚得宠,一切上好的法器与仙药灵草都紧着几位哥哥,她甚至连个像样的师父都没有。
所有人心知肚明,包括她自己,萧氏每代平辈中只会出一个天才,而那个人极有可能便是下一任家主。几个哥哥被寄托着极大的期望降生,却无一例外都资质平平,她作为那位真正的天赋异禀之人,自然是挡了兄长的路。
万幸,她的哥哥们虽然平庸,却也不是恶人,像寻常人家的兄长那样对她,让她年幼的时光过得还算安稳。
奈何所谓天才,即是天纵奇才,即便从未有人教引过,她也过早地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七岁那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若是继续留在萧家,此生也不过做一只被关在深宅大院之中的鸟儿,白白蹉跎时光、浪费一身天赋。
因此在生辰的当晚,她在收到与哥哥们的佩剑、法器等相差千里的绸缎首饰作为贺礼后,立刻下定了决心——她要离开,去外面拜师。
三清门在仙道中同样名望甚重,不过自从她认识了晏伽和展煜,便总是做从旁拉架的那一个。
“差不多得了,摆什么大少爷架子?”萧千树自顾自往他和晏伽手里分别塞了一个油纸包,“趁热吃,越陵山的风太冷了,还好我一路用纯阳之火暖着,还热乎呢。”
晏伽掂了掂手里的油纸包,闻出里面是刚出炉的糯米荷叶烤鸡,香得很,“真够意思,知道我在这儿吹冷风,还带个热的。”
萧千树靠着谭边的石头坐下来,望着天长出一口气:“阿晏,你什么时候跪完?我还想下山吃好吃的呢。”
晏伽撇了撇嘴:“还有一个时辰,快了。”
【作者有话说】
很好,晏伽又欺负小年包了,小狼被咬耳朵委屈死了但还是问他要不要继续,坚强年年不怕困难.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