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晏伽这才发现自己肩头的鬼火一动一动的,那是传音灵阵里有消息递来的意思。他随手一挥,刚要问什么事,就听到对面传来一群小鬼见了鬼似的惨叫。
“大人,您坟头突然杀过来一个人,他要刨您的坟!”
晏伽怔了怔,追问:“刨坟?这人说没说他要干什么?”
刚问到这儿,还未等到回答,传音灵阵便倏地断了,那丛鬼火也彻底灭了下去。小鬼目瞪口呆,就看着晏伽脸色蓦然沉了下去,加快速度往回赶。
虽然晏伽没明说究竟发生什么事,但小鬼好歹也是当过几年人的,这样难看的脸色,横看竖看都是大事不妙的意思。
这件事的确不寻常,即便晏伽在整个仙道都已经被认定是死透了,也不可避免地有那么一两个老熟人知道内情。
晏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又有哪件缺德事被翻旧账了,即便早就“死”了这么多年,坟都修到这种荒山野岭来了,没想到还是避免不了被人刨的命运。
那座坟的位置很招人恨,但正因如此明晃晃拦在大路中央,才不至于让有心人生疑。毕竟这天下默认的道理,就是人人喊打的落水狗,必然要夹起尾巴做人。
可惜晏伽就是死了也不让其他人安生的性子,任谁也想不到,他本人在这里躺了三年。
总算到了地方,晏伽收了法力落地,凝神打量四周。两侧山谷耸立,林木郁郁,夹杂狂风呼啸,带着即将落下的雨滴盘旋头顶,闪电在云端蓄势待发,正朝这边涌来。
晏伽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给自己化出一副面纱斗笠戴上,抬腿朝前走去。
寂寂月光下,晏伽看到自己坟头站了一个白衣的少年,背对着他,反握一柄长剑,剑刃上挂着些污黑,不似血迹,却更为诡谲。
满地的黑色身躯正在月色映照下逐渐消散,其中一双血红的眼睛正对着他,很快就消弭不见了。
晏伽并不清楚这少年是什么来头,只待对方转过身,那双在月光下泛着淡金色的瞳孔毫无感情地向他瞥来,只一瞬,兽瞳乍现,清冷无比。
这幅画面美则美矣,却带着摄人心魄的杀意。
少年擦净剑上的污迹,利落地收剑回鞘,并没有朝他走过来,飘逸的衣袍一角猎猎随风,举手投足间伴随着细碎铃铛响。晏伽不动声色,站在原地望着对方,气氛一时间陷入寂静的僵持。
小鬼牙关打颤,已经替晏伽解答了心中疑惑:“大人,不好,他、他是魔族,我们有麻烦了……”
“他不是来找我麻烦的。”晏伽冷静道,“他方才,只是杀了那些秽物。”
小鬼不敢说话,作为最底层的精怪一族,它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还是闭嘴为妙,因为两边的气息已经不可遏制地互相对峙了起来,压得它残魂发软,几乎就要在这两股强大的法力对抗中烟消云散。
但是他们此刻要担心的并不是眼前这个奇怪的少年——或者说,不只是他。
晏伽从刚才就已经感觉到了身后有几股逐渐逼近的气息,来者不善,而且是冲着他最薄弱的后背。
只有野兽才会如此伏击,潜行在树丛中,一双沉静冷酷的眼睛永远窥伺着猎物,随时会从身后扑上去,咬断那致命脆弱的喉咙。
乌云遮住了头顶最后的月光,周围霎时暗下去,凄风在林间远近呼啸,发出如同悲泣的响声。
晏伽双手从容地背到身后,接着转回身,对上了几头不知何时潜伏在那里的白色巨狼。
说是巨狼,其言丝毫不为过,那几头近乎一丈高、浑身雪白的狰狞巨狼,已经以一种捕猎野兽的阵势将自己围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不管这代表什么意思,都绝对不是在向他表达友善。
小鬼吓得连叫都叫不出来,浑身抖如筛糠:“大人,北、北境狼族顾氏……小的忘了今晚本来是月圆之夜,他们要、要出门放风的……”
这个名字倒是耳熟,晏伽也曾经和他们打过交道。
北境有魔族白狼一脉,东起盂山长河发源之地,后西迁至不周山下。纵然时移世易,每到满月之夜,毛色如冰川雪原般洁白的狼族们仍然会成群结队地奔过山谷与丛林,而领头的那只,往往是族群中最为年轻力壮的白狼。
好巧不巧,那个刨坟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白天先他一步闯进红白撞煞阵中的少年、北境狼族的少主顾年遐。群山深林中的每一缕风与落叶中都留下过他的气息和名字,如同夜奔的狼群,吁吁如风,轻易踏碎这些小鬼们的胆魄。
“不是,这小兔崽子扒我的坟干什么?”晏伽一头雾水,“我惹他了?”
顾年遐这时终于起身,向晏伽走过来,“不必戒备,你们退下。”
其中一头白狼犹豫道:“少主……”
顾年遐道:“他双手衣袖中藏着短刀,你们没看出来吗?倘若扑上去,先破的就是你们的肚子。”
晏伽意外,没想到这小狼崽子看着年纪不大,竟是如此上道,看来北境狼族还不全都是眼盲心瞎。
那几只白狼极其不情愿地向后退开,眼睛还紧紧盯在晏伽身上。他见状,便笑道:“用得着这样么?这可是你们狼族的地盘,我要是对你家这个小少主动手,走不出这片山谷就要被撕碎。”
“你最好是这么想。”一只白狼威胁地看着晏伽,“少主,我们先回去了,您多加小心。”
顾年遐又朝晏伽走了两步,身上叮叮当当的。晏伽看着这张天真的脸,总感觉对方那双眼睛能穿透斗笠的面纱,直接看穿他的魂魄。
魔族的威慑力大抵就在于此了,可惜这个小崽子在他跟前,还不够格构成“威慑”。
情势陡然生变,顾年遐忽然抽出腰上的剑,一道寒光刺出。小鬼吓得尖叫,晏伽却不为所动,任那剑锋擦着自己的发梢而过。
脑后传来咔嚓一声皮肉撕裂的响声,顾年遐视线越过他肩头,冷冷地看向后方。
顾年遐的剑上挑着一具漆黑的身躯,正随着被撕裂的伤口逐渐消散。晏伽偏了偏头,推开顾年遐的剑锋,趁那黑影还没有彻底逸散,拢了一团黑雾握进手心,以结界封住,垂头看了半晌。
毫无疑问,这和他白天在树林里看到的黑影是同类,都源自于不周山之后的裂隙——那个被称为“外界”的地方。
就算化成灰,晏伽也认得出这是何物。可这原本应当是禁忌的存在,自从数年前那一场几乎使越陵山满门屠尽的大战之后,世间早就不该有这种东西了。
晏伽问顾年遐:“你知道这是什么?”
顾年遐摇头:“不知道,但我和族人追查灭门案经过这里,发现这处坟茔聚集了不少邪物,便统统杀了。”
晏伽转头看向自己的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好端端为什么会引来这些脏东西。
不过他很是好奇顾年遐口中说的灭门案,便追问道:“等等,你刚才所说,被灭门的是哪家?”
顾年遐道:“长明镇,三七坊。”
晏伽皱了皱眉,没想到会从对方口中听见这个门派的名字。
三七坊绝非仙道中的小门小户,数年前在越陵山的仙盟大会上,这个门派的弟子在比武时拿了二甲,晏伽印象很深刻。整座门派不以血缘论亲疏,历代坊主皆是性情温和之人,与各家仙门都交好,在灵修界也颇具声望,除了那种足以媲美天劫的灾祸,他实在想不出三七坊会被谁灭门。
顾年遐又说:“我原本要去三七坊查探,在长明镇外的官道上发现了这种邪物,杀了不少,其余的一路被我们追杀逃窜到这里,没想到居然有更多。”
晏伽点点头,说:“有胆量,不过这东西不是你能对付的,小狼羔子,你爹娘呢?”
顾年遐听见这奇怪的称呼,歪了歪头,倒也没和他计较,说:“我爹在家,你认得他?”
“岂止认识。你爹年轻的时候狂得很,我们打过一架,他就变得对我特别友善了。”晏伽道,“你这剑法使得不错,跟谁学的?”
他记得魔族应该是不爱用法器打打杀杀的,虽然天性好斗,但多半是变回真身互相肉搏,比起人族灵修动手前还要彼此文绉绉假惺惺地说上几句,已经算是很直白的争斗方式了。
顾年遐顿了顿,垂眼道:“自己学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嘭”的一声,甩出一条通体洁白的狼尾。
顾年遐:“……”
【作者有话说】
尾巴露出来了!
第3章 那居然是顾年遐的耳朵
晏伽了然笑道:“小家伙怎么还撒谎呢?算了,不说就不说,我随口客气一句罢了。”
顾年遐反手收剑,动作很是利落,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小狼崽子能学会的。
晏伽看着远处的天,乌云已经压得很低了,随时就要滚落惊雷、大雨倾盆,便道:“你不回家么?要下雨了,今夜风很大。”
顾年遐想了想:“那你呢?今夜有没有地方去?”
晏伽道:“自然是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年遐哦了一声,转回身,指着那处坟头说道:“你的气息一路延伸到那里面,虽然已经掩盖过了,但无论如何,还是有气味留下。”
饶是刚才利剑擦身而过也不露声迹的晏伽,这时眸色却微微沉了下去,双手也从背后拿了出来,嘴角噙上冷笑:“你们狼族,鼻子还真是灵。”
他心想这小狼也太没心眼子了点,这种话就如此明晃晃地说出来,也不怕被有心人当场封口。
没想到顾年遐全当这话是在夸自己了,得意地摇摇尾巴:“那当然,我什么都能闻出来。”
晏伽失笑,刚要再开口逗逗他,就猛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不由分说抓了顾年遐和那只小鬼,飞快闪身到一棵树后,捂住顾年遐的嘴巴,“嘘”了一声。
顾年遐显然被他吓了一跳,尾巴狂甩几下,一下子又绷紧了。晏伽悄悄探出头去,看着乌云遮月的漆黑林间,一道黑色的巨大身影缓缓自黑暗中浮现,每走几步,还伴随着奇怪的咕噜声。
比起不远处那个庞然大物,小鬼显然更怕顾年遐,无奈又被晏伽抓着,跟顾年遐仅一线之隔,吓得面无鬼色,两股战战。
晏伽捻了一道结界,将两人的气息封存进去,避免被那东西察觉。
那团黑影看外形臃肿无比,像是用一堆烂泥和肥肉堆砌起来的,移动姿态让晏伽想到身体病态肥胖的人,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气喘吁吁。
晏伽这时感觉到怀中的顾年遐动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猛然弹到了他下巴上,还抖了抖。
那居然是顾年遐的耳朵,跟两团长了毛的硕大蘑菇一样,温热的内耳廓贴着晏伽的脸,相当的活泼好动。
晏伽松开手,难以置信:“你干什么?”
顾年遐有点不好意思,把耳朵拢下去,苍白地辩解:“你勒我勒得太紧了,没控制住。”
晏伽:“你刚化形?”
顾年遐将自己身上的铃铛小心塞进袍带里,说道:“我三年前就会了。”
晏伽没再问什么,伸手将顾年遐的耳朵往下压了压,下巴垫在他脑壳顶上,往黑影那边看去:“别折腾,安静待着,这玩意儿我可不保证它吃不吃小狼崽。”
话音刚落,那团黑影突然剧烈地蠕动了几下,接着不知从哪里发出“噗”的一声,竟从那类似嘴巴的地方吐出了一个东西——看样子,还是个人形。
紧接着它开始向前继续蠕动,速度比方才快了许多,几乎转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北面的林子里。
晏伽等了大半天,确定那东西真的已经离开了,才收了结界,将小鬼和顾年遐都放开。他转头看了一眼顾年遐的耳朵,又伸手摸了摸,从头到尾半句招呼都没打,十分不见外。
顾年遐震惊地瞧着他,捂住耳朵:“你摸我耳朵。”
晏伽神色如常:“我只是好奇,你们变成这样子的时候,居然真的只有两只耳朵。”
顾年遐道:“那不然要长四只?”
不过他倒是没有再把耳朵收起来,这样舒展着让他觉得很舒服,况且被晏伽摸一摸,也不是那么难受。
晏伽走到那个被黑影吐出的人形物什旁边,发现果然是个人——严谨一点,是人的一部分。
这具尸首只剩下了半边身体,残缺不堪,但显然并不是被撕扯成这副模样的,断面处较为齐整,更像是在胃里消化过后展现出的状态。
顾年遐凑近过来看,嫌弃地捏住鼻子:“不好闻,你喜欢这个?”
晏伽按住他脑门往后推:“离远点儿,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才不喜欢,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不过这具尸体身穿的衣服,晏伽越看越眼熟,左思右想,忽然记起这便是三七坊内院弟子的袍服,只有坊主亲自教习的那一批学生,才能穿带有这种纹样的长袍。
连内门亲传都落得此境遇,其他弟子与门客的下场可想而知。
虽然以前晏伽和三七坊并没有什么热络的交情,但毕竟同为灵修,也不好就如此看着对方曝尸荒野。他四下看了看,对顾年遐说:“搭把手,我找个地儿把他埋了。”
将那半截尸体入土为安之后,晏伽站在坟头捏了道安息咒,算是净化掉尸身中的大部分邪秽,防止怨气经年累月不散,化为更棘手的东西。
“走吧。”晏伽扶了一下头上的斗笠,“我跟你去一趟狼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