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你这人算哪里都有凶邪。”晏伽说,“有凶邪就杀干净,别来碍手碍脚的。”
从云学宫中大多学生都是远道而来求学,日常衣食起居都在学宫,原本那青衣老者还打算让顾年遐也住下,被晏伽一口回绝,理由是家里弟弟年幼,从未一个人在外夜宿过,他不放心。
前半句是假的,后半句却是真,他的的确确放心不下。
此刻的学宫大门紧闭,与平时没什么异样,但晏伽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妥。他方才已经在附近的茶摊上坐了许久,余光看去,只觉得今日学宫门前的人非常多,这里虽然是条街市,但平日里绝对不会有如此之多的车马,简直快要赶上城中主道了。
袖子里突然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动了动,晏伽一愣,低头看去,只见一团青色的毛球钻出袖口,半只翅膀扑腾了两下,发出一声熟悉至极的哈欠:“啾……”
是精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刀里出来了,睁开眼睛望望四周,有些嫌弃:“这里的混沌之气为何如此郁集?”
“前辈,您这会儿醒得也太巧了。”晏伽如释重负,“确实遇到麻烦了,这边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精卫飞上他肩膀,四下瞧了一番,道:“你们捅了混沌窝了?等等,那小狼去哪儿了?”
晏伽指指学宫的方向:“他在里面,还没出来呢,您要是不醒,我这会儿估计就冲进去了。”
“不可,不可。”精卫摇头,“如此狂躁的混沌气息,凡人之躯怎可承受。就算你是乐佚游的徒弟,也不能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毕竟是她寄予厚望的弟子嘛。”
晏伽觉得自己呼吸滞了滞:“前辈,你与我师尊是何时相识的?她怎会对你说过我?”
精卫道:“早就是好多好多年以前了,那个时候还没有你呢……她对我说过,此生只收徒一人,而那个人,必然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
“什么希望?”晏伽脱口而出问道。
精卫:“我记得那日是大雪,她请我围炉煮酒,席间随口说了一句,只要她在一日,便守青崖口一日,再往后还有她的徒弟,一代一代,总有人会守着。”
“是吗……”晏伽苦笑,“那我实在是不孚所望,师尊信错人了。”
精卫哼道:“那个女人还是从未看错过谁的。算了,瞧你一脸着急的,让我来看看这里发生何事。”
晏伽摸了摸自己的脸,微愣:“我看上去有那么急?”
精卫没搭他这茬,眺望了半晌,说道:“不太对,这股混沌之力也太惊人了,难道封印破开了吗?”
“没有。”晏伽道,“前辈有办法进去吗?”
“不要急,这股气息虽然躁动,却盘踞不出,没有向外扩散的势头,怕是还没那个胆子。”精卫说,“难道你让小狼自己去查了吗?亏你们有这个胆量。”
晏伽理亏,没吭声。
“不过我看他很机灵,应该不会乱来。”精卫说,“不必小瞧魔族的力量,你且耐心等着,若生变数,我们再冲出去也不迟。”
晏伽坐立不安,却又觉得精卫说话时有种毋庸置疑的安心感,便只能按捺住冲动,坐下来继续盯着那边。
“前辈,既然你认识我师尊,那应该也知道,青崖口之后为何会有‘混沌’的存在吧?”他问道。
精卫梳了梳羽毛,说道:“我并不知道这股力量从何起源,因为当年众神之战时我远在东海,未能赶去青崖口。那时东海卷起滔天巨浪,无数生灵命丧于怒涛之中,我奉命驻守东海,等到终于平定了水患,我再去往青崖口时,已是满目疮痍,神族除我之外全部陨落,因此我并未亲眼见证那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好在众妙城中死守了许久,直至法力耗尽,魂魄沉入了兵器之中。”
也就是说,目睹了那场大战的人,已经全都不在了。晏伽确信自己的师尊是凡人,却和精卫所提到的“故友”有所出入,彼此各执一词,似乎都无法印证对方的言辞。
“怎么?你看起来很失望啊。”精卫忽然问道,“对我说实话,小子,你很渴求混沌之力吗?”
一阵风吹过,晏伽的斗笠面纱被微微翻起,一双平静无澜的眼睛落在精卫清澈的眼底。那一瞬间,旷古的记忆在神族孑遗的羽翼中复苏,精卫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关于那场大战的尾声,她伏在空无一人的王座上彻底沉睡过去之前,仿佛看到数个身影穿破狂沙,立于众妙城摇摇欲坠的城墙下,以身化作屏障,落下了不周山裂隙最后一道封印。
那时候黄沙弥漫中她偶尔瞥见的眼神,就是如晏伽此刻一般。
“我只相信自己的剑和法力。”晏伽淡淡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们这些人究竟在为什么而战,又要为什么而死。”
【作者有话说】
徐姐:你这是给那个小魔族织的吗?
晏哥(嘴比刀硬):当然不是,这是被子,我晚上睡觉盖的。
我看你就是胡说八道,你晚上睡觉明明有小狼被子盖。
第35章 救命啊好多丑东西
顾年遐赶到校场的时候,那里已经挤满了人。教习瞥了他一眼,口气相当不满:“言年,你怎么来这么迟?误了入梦仙境洞开的时辰,你这趟就算白来了。”
他没说话,快步跑进人群,还没松口气,就被先前那名来知会他的同窗一把拉住:“言年,我不是都同你说过了,你怎么还是来晚?算了,好在没有错过时辰——梦修快开始了。”
在场的许多灵修都是第一次进这所谓的“入梦仙境”,议论纷纷。顾年遐低头思忖着,不知道对面究竟卖的什么药。
一丛桃花忽然从他面颊上拂过,顾年遐一怔,抬头再看时,发现周围景象已经全然不同了。他所在之处并非学宫的校场,而是一处幽静的深山中,青石路拾阶而上,四处鸟鸣啾啾,空谷幽兰花香沁人心脾,却有几分似曾相识。
顾年遐来不及去想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他伸手摸了摸头顶和身后,发现耳朵和尾巴都好端端的没有现原形,不由得松了口气。
“这里。”身后有人在呼唤他,“入梦仙境——在这里。”
顾年遐回过头,见到一只十分丑陋怪异的东西伏在山壁上,面容枯槁得仿佛被吸干了精气,周身秽气流溢,几乎呛得他皱眉。他强作镇定,朝着那个东西走去:“你是什么人?”
“我是此中的引路仙。”
那团秽气说话时候,让顾年遐想起在长明镇、徐府见过的东西,声音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它既然敢大言不惭地自称为“仙”,便是笃定了进入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有所异议。
“走吧。”顾年遐点头,“带我去。”
“引路仙”从一团秽气中伸出扭曲的四爪,轻盈顺着山壁向前爬去,一面还捏着嗓子对顾年遐说:“此间为梦中仙境,入得其中,可得化境圆满。”
前面的山道越发狭窄,一道白光自罅隙中涌出,顾年遐只觉得身体一轻,脚下便轻飘飘踏了出去。
撞入他眼帘的,是一处几乎称得上“天上白玉京”之盛景的洞天,重峦叠嶂、云霞浮沉,雁群的鸣叫涤荡峰谷,桃杏梨桂遍溢山间。眼前青松掩映、乱石成潭,潺潺流水绕过身侧,那一瞬间,顾年遐几乎真的要被这番美景乱了心神。
下一刻,他暗自掐了掐自己掌心,抬眼望去,只见许多同窗都已经聚集在山前的溪边,而每个人身边都跟着一只“引路仙”,样貌生得千奇百怪,与带他来的那只分明就是一母同胞的众兄弟姐妹。
看来这引路仙会变幻样貌,顾年遐是魔族,善识三魂七魄,在梦中则更加不会受秽物迷惑,且魔族生来崇尚高洁美好之物,这种丑东西令他几欲作呕。不过其他人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跟在自己身边的是什么东西。
那位和顾年遐交好的同窗朝他走来,他这才看清对方左肩还扒着另一团秽气,外形些许眼熟。顾年遐略微思忖,忽然想起来,这人平时寸步不离身的仙兽,似乎就爱趴在左边肩头。
晏伽先前教过顾年遐如何分辩混沌之力的气息,所以此刻他已然确信,“引路仙”与这些年莫名其妙风靡起来的仙兽,其实归根结底都是混沌所化,在外面看不出任何端倪,可一旦入了这仙境,混沌的真面目便一览无遗,也就是说,它们自信在这里不必继续掩藏身形,而人族灵修依旧无法察觉到异样。
“怎么了,言年?”同窗眼下有些乌青,却依旧浑然不觉地冲顾年遐笑着,“你的引路仙可真好看啊,是蝴蝶吗?看来我们每个人的都不一样,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顾年遐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那只丑得惨绝人寰的引路仙,强忍着戳破真相的冲动,说道:“的确,我也从未见过此等仙境。”
他心想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夸一夸这里的景致比较好,毕竟说违心话会遭报应的,他过不去那道坎儿。
顾年遐看向人群,只见那个秀气的和尚也在其中——说是和尚,其实浑身上下除了剃度过的头发和一件朴素法袍,并无半点出家人的气质,反倒有几分桀骜与凉薄。
两个时辰前,顾年遐跟踪那灵修到学宫的隐秘小楼,正犹豫要不要跟进去,就被那个和尚按着肩膀拉了回去。他下意识要反击,对方却先一步开口道:“你已经输了,现在还能反抗,只不过是我没想杀你。”
顾年遐警觉打量着对方,发现自己身后竟然是个看上去相当貌美的和尚,双眸凌厉,眼底并不见杀意。
“你跟着我?”顾年遐问他,“你想做什么?”
那和尚说道:“只是好奇,这学宫里除了我,竟然还能混进来第二个别有用心之人?”
顾年遐的手依然放在剑上,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和尚应该在庙里,敲木鱼念经。”
“你对出家人有偏见。”和尚叹气道,“罢了,既然你也是来查这学宫底细的,我们大可以合力为之,一个人未免太过如履薄冰了。”
顾年遐自然不会轻易信他,后退一步,问道:“你是谁?”
“我在这里并未隐瞒过身份,你平常没注意过我罢了。”和尚向他行了个佛礼,“贫僧温哲久,乃悬空寺住持首徒。”
顾年遐想起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徐晚丘带他们去看那个奇怪法阵的晚上,曾经提到过这家仙门,好像就叫悬空寺。
“哦,现在和尚都不念经了?”顾年遐神色丝毫未有异,“我不跟你合作。”
温哲久不由分说,往他手里塞了一枚佛珠,表面光滑滚圆,触手发凉:“你可以不信我,不过得先拿好这个,等会儿进去仙境的时候用得上,否则在这里被发现,你会有大麻烦。”
顾年遐握着那枚佛珠,没来由觉得有些熟悉。他又抬头瞅了瞅温哲久,不动声色地将佛珠塞进袖子里:“你等下也要进去吗?”
温哲久点点头:“不过,我们要装作不认识,学宫内不准私交过密,你来时应该也听过这条规矩。而且你只来了半月有余,却破例可以进入仙境,此事蹊跷,你最好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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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年遐被引路仙唤回神,看着眼前令人作呕的脸,强忍着别开视线。
教习走到鸣泉叮当的崖边,随手化了一柄卷轴,在众人面前缓缓展开。那些引路仙像是得了什么号令般,纷纷转身飞入了卷轴,一时间黑气涤荡,似乎有尖啸声在顾年遐耳边炸开。
“今日在仙境中,我将传授诸位飞升秘法,学成之后只需日夜勤加修炼,但你们须得谨记,此中法门万不可泄露,否则飞升之运转瞬即逝,再无补救之机。”
其他学生连连点头,顾年遐暗自观察了一番,这里除去他和温哲久不露声色,其余人脸上都带上了一种狂热的渴求。先前他那名同窗已经几近癫狂,肩头的混沌黑气也涨大了数倍,再细看,竟是正在源源不断地抽取饲主身上的法力。
清澈的法力涌入混沌体内,瞬间便被秽气吞噬、同化,又原路钻回灵修身上。顾年遐心中震惊万分,面上却没有显现出丝毫端倪。
教习一挥手,便有更多的混沌之力从卷轴中喷涌而出,在空中化作数股,分别向每个人冲去。周围人纷纷抬手,争先恐后地接纳那如同泉涌一般的混沌之力,顾年遐想起温哲久塞给自己的佛珠,下意识朝对方看去,只见温哲久不着痕迹地冲他一点头,也抬起了右手。
顾年遐将佛珠藏于袖中,伸手一接,只觉得那凶猛的混沌之气擦着自己掌心而过,竟然绕着佛珠狂转起来,片刻后又滑出他的衣袖,朝着其他人而去了。
看来那枚珠子起到了以柔克刚的效用,如太极一般化解掉混沌的力道,让其无法钻入体内,只得另找门路。
“修仙问道者,筑基之后能结出仙髓,从此便可随意驾驭世间万千术法。”教习说道,“然而为人者,即便穷极一生上下求索、追求至臻精纯,也终有一日要迎来再无可进益的穷途。我们从拥有法力的那一天起,便不断在追寻传说中的飞升化境,但是古往今来,人族从无一人做到。”
他说着又一挥手,洞天中的景物随之变化,高山流水化作群山苍苍,转瞬又白雪皑皑,秋日红枫飘落,潺潺流水浮落花。日夜在弹指瞬息间变幻交替,眼前诸景繁乱迷人眼,看得众人接连惊叹。
教习笑了笑,又抬脚往上踏去,脚下明明没有任何法力托举,竟然就这么登上了半空,接着侧身一卧,整个人悬在了断崖边上,一副悠然自得之态。
“登入化境,就能将仙髓炼化为神髓,此后不必再忍受肉身与寿命的束缚。但凡登神者,生魂皆与法力合为一体,再也不用担心修为境界有所穷尽。”教习说道,“我们、与我们的子孙千秋万代,此后将与法力相伴而生,一如往昔的神、魔两族。”
顾年遐只觉一言难尽,他看着这一切,实在想不出究竟从哪里能看出所谓的飞升之法。
但是周围人的眼神都仿佛入邪一般,他们越是热切地想要修炼飞升之法,那些混沌吸食法力便越厉害。这时教习忽然瞥了顾年遐一眼,沉声道:“言年,你为何还没有仙宠?”
“仙宠?”顾年遐一怔,只得搪塞,“我……召不出来。”
教习严厉道:“我先前已经教过你们许多次,你天资不错,怎会召不出?若无仙宠傍身,则难以将这等天赐之力化为己用,飞升更是无从谈起。明日你再来时,我要看到你身边有仙宠,否则便不要留在学宫了。”
顾年遐点了点头,内心开始琢磨起对策。他总不能自己变作小狼冒充仙宠,而且这里不同外面,他身上未沾染丝毫混沌之力,一眼就会被看穿。
所谓的召唤之法,便是以血画就法阵,再从阵中召出与饲主魂魄彼此感应的“仙宠”。不过现在看来,被召来的只是伪装成飞禽走兽的混沌,依靠吸食饲主的法力供养自身,再将混沌之力渡入对方体内,两相交换,短期内会让修士觉得浑身经脉舒畅、法力流转极其自如,以为此法真能助益修行,但长此以往,必然不会有好结果。
顾年遐看着两眼越发乌黑的同窗,握紧了佛珠,心中很是纠结。这些人眼看着就要被吸干了,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还能有几天好活。
温哲久忽然穿过人群,径直向顾年遐走过来:“先生,我也还没有仙宠,不如暂且与他一同修行吧。”
教习不悦地打量着两人,最终还是点头道:“那今天你们就先互相教引,明日来时,我要看到你们的仙宠。”
温哲久悄悄拍了一下顾年遐的手,低声道:“等会儿趁他不注意,你跟我过来。”
教习准许他们在仙境中自行游览,这倒是个机会。顾年遐假意和温哲久摆弄了几手,趁着教习的注意力不在他两人身上,一前一后隐入了林间。
“我要找一个东西。”温哲久对他说,“听说这仙境每次只开两个时辰,所以我的机会不多,你得过来搭把手。”
“你要找什么?”顾年遐问。
温哲久道:“我查了数个学宫,发现无一例外都会带领学生遁入仙境、教导梦修之法。不久前我偶然得知一件事,在仙境之中,应该都有一处‘泉眼’。”
顾年遐:“听起来像这片仙境的命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