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这夜的徐府,难得这个时辰还灯火通明,徐晚丘在前厅忙得抽不开身,见到两人进来,只是淡淡一点头:“回来了?稍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务便过去。另外,温哲久想要见一见你们。”
晏伽摇了摇头:“这厮还是这么敏锐,早就看出顾年遐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查学宫吧。算了,你跟他说,想见可以来见,我无所谓。”
“你见的人越多,假死之事暴露得就越快。”徐晚丘劝说他,“我今夜此番,已然算是彻底和学宫翻脸,背后之人很快就会得知消息。”
晏伽:“我怕他们?先前我只是不确定对手是谁,现在知道了,那便还用老法子应对。”
“什么老法子?”
顾年遐替他开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吃饭掀桌、把水搅浑。”
晏伽很欣慰地点点头,道:“说白了,要对付这种东西,忍让退缩无用,来多少便杀多少,是唯一的应对之法。”
徐晚丘摆了摆手,将左右弟子屏退,又落下四面门窗,问道:“我想知道,凝成‘仙境’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无可奉告,徐宗主。”晏伽摘下斗笠,扇了扇风,“我说好帮你的,已经做到了,其余不在你我商定的范畴内。”
徐晚丘也并非固执之人,明白他的确有难言之隐,没有多追问:“果然……听说三年前你被仙盟围杀时,便有人向你质问越陵山有何秘密,你却始终一个字都没有说,以至于为仙道所不容。”
晏伽安然点头:“所以,那时我都扛下来了,今日也一样。”
顾年遐神色诧异地看了看晏伽,表情显然不如刚才活泼了。
“好。”徐晚丘继续低头写着手下符咒,“你们先回去吧。”
晏伽这才发现,她画符的手边搁着一盏瓷碟,里面暗红的浆液看着有些瘆人,似乎是鲜血。
看来徐氏家学的传闻是真的,那些符箓阵法之所以能够源远流长、传承百年而不绝,玄妙点睛之处就在于那符咒是以鲜血画就,强则强矣,却极耗费阳寿,再加上能以窥天之法刺探天机,难怪历任徐氏家主大多是短寿而终,缘故就在于此。
徐晚丘今年二十有三,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寿绵长的气运。
顾年遐一进屋就闷闷不乐的,头埋进被子里,坐在床上只露一双眼睛看着晏伽,表情阴沉。
“你又怎么了?”
晏伽走到床边,一拍他屁股,“起来,别压着尾巴了,屁股撅起来我给你看看。”
顾年遐往床上一趴,伸手就要脱掉下袍,被晏伽眼疾手快地拦住:“你少发疯啊,我就看你尾巴尖,不看你别处。”
“也摸摸那里。”顾年遐不见外地指指自己尾巴根,“有点疼。”
“装。”
晏伽不为所动,拨开顾年遐的衣摆,伸手抓住那毛茸茸的尾巴,仔细检查着那里每一丛软毛。伤口倒是不太深,已经结痂了,不过尚有些干涸的血迹。晏伽随手拿了湿帕子给他擦干净,尽量不碰到里面的伤痕。
“还疼不疼?”晏伽问他。
“不疼了,这点伤而已,那东西的牙口不好。”顾年遐很得意道,“那个和尚还夸我的尾巴软。”
“他那哪是夸你……等等?”晏伽忽然愣住,“那小子摸你尾巴了?!”
“也算不上摸,他将我的尾巴从混沌嘴里抢出来,帮我治了伤,顺口说了句还挺软的。”顾年遐说,“他那还只是摸到尾巴根呢,后面更软,别人都不知道。”
晏伽难以置信:“他还摸你尾巴根了?!”
“对啊。”顾年遐奇怪道,“怎么了?”
“你的尾巴怎么谁都能摸?”晏伽没好气道,“小心哪个心思不纯的,哪天一口给你咬断了。”
他没控制好力道,说话的同时手劲儿也重了些,顾年遐痛得一缩,尾巴“啪”一声卷住他手腕,非常无辜地回头瞅了他一眼。
晏伽心虚地松了手:“我不是故意的。”
“这次是真的疼了。”顾年遐哼哼道,“比混沌咬的还疼。”
“那你想怎么样?”晏伽无奈问道,“别得寸进尺啊。”
顾年遐晃了晃尾巴,心思昭然若揭。
晏伽咬着牙,忿忿道:“顾年遐,你行。”
说这话的同时,晏伽隐约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劲,他好像早知道顾年遐会提什么要求,这次他却说不上来抗不抗拒,反倒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期待?
发现这件事的瞬间,晏伽觉得自己脑仁嗡的一下。
他知道自己这样一步步妥协、接纳甚至习以为常,其实是不应该的。即便顾年遐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孩子,自己也是受人之托照顾对方,但有些举止还是逾矩过头了,顾年遐不懂,他不该也不懂。
他低头看着已经乖乖趴好的小狼,踌躇半天,犹豫着将手放在对方尾根上。那处连着里面的肌肤,法力幻化出的衣裳恰到好处地包裹着修长的尾骨,用手戳一下,就愉悦地动一动。
顾年遐回头看他,眸色忽的一暗,问:“刚才徐晚丘说,三年前你曾经被仙道围杀,为什么?”
晏伽的手没有停,云淡风轻道:“我不招人喜欢,说白了就是招人讨厌。他们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他们,所以那些人觉得我处处与他们作对,两方龃龉不断,互相看不过眼,总有一天会生事。”
顾年遐想了想,果断道:“肯定是他们不对。”
晏伽失笑:“为什么?你也看到我行事风格了,有时候的确说不上谁对谁错,只是我做事让许多人无法接受罢了。”
“我就是这么觉得。”顾年遐趴在枕头上,悠闲地数着面前帐子垂下来的流苏,“你肯定不会错的,你怎么会错呢?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觉得你做什么都很厉害。”
晏伽忽然觉得有些感慨,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与形形色色的人萍水相逢、或互生纠缠之后,还能有一个人如此笃定地信他。
顾年遐所想比人族要单纯得多,一个生来就不知道“弱小”、“权衡”与“周旋”为何物的种族,自然要更纯粹,却也更容易被伤害。
“这世上没有谁是永远值得相信的。”晏伽说,“我也一样。”
“为什么?”
“因为我所见的前路也在迷雾之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么走下去是对是错、值不值得。”
晏伽的手停了,微微有些出神。他想起来自己曾经面临过的无数岔路,每次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他其实都不敢说前路是否一定如他所想。但是整座山门的前路和命数都压在他肩上,作为掌门,最不该有的就是踌躇退缩之意,他只能向前走。
哪怕前面是悬崖,他也不会再有回头路走了。
顾年遐的尾巴渐渐晃得越来越慢,最后也不动了。他趴在晏伽腿上睡过去,呼吸安稳,手指微微蜷缩,偶尔还抖一下。
这个时候晏伽忽然想起那只蜉蝣的话,自己命途不算很好,或许以后会连累顾年遐。一切都像是终将应验的诅咒,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走才能避开。
不久,徐府的夜值弟子在外面敲了敲门,压低声音:“两位,我们家主有请。”
晏伽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把顾年遐抬到床上,轻轻搭好被子,起身往外走去。
温哲久正在书阁里浏览徐晚丘的藏书,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咳,他转过身,猝不及防撞上一张熟悉的面容。
“你还活着?”温哲久脸上的震惊之色不像有假,连晏伽都觉得奇怪,难道这个人真的只是猜出顾年遐背后有人,而不知晓具体身份?
“啊。”晏伽的浑劲儿一天不发作就难受,“我可真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温哲久很快就平复了脸色,勾起嘴角笑得像只狐狸一样:“我是真的没想到,晏伽,你竟然有这么大能耐瞒天过海,假死骗过了仙盟。”
“你想要怎么样?”晏伽坦然相对,“向仙盟揭发我?”
温哲久摇摇头,说:“我没有那么无聊,揭发你对我也没有好处。只是你既然出来见我,就该清楚自己已经暴露了,知道你没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且那日在校场上,你应该也出手了吧?那个东西非常敏锐,它会知道你是谁的。”
晏伽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身形慵懒,却不萎靡:“我是暴露了,但是不亏,因为它也被我揪出来了。从现在开始,是我追着它打。”
“你与北境狼族顾氏联手了?当年他们不是围杀时你出力不小吗?”温哲久问,“顾氏族长正当壮年,麾下才俊也不少,我看那只小狼年纪不大,你为何带着他一起?”
晏伽叹了口气,说:“事情不是仙盟以为的那样,顾氏明里对我围堵,其实也是多亏他们,我才能假死脱身,得空疗伤三年。”
“原来如此,魔族也会使障眼法么?”温哲久点头道,“看来顾氏与越陵山当年关系很不错,竟能如此助你。”
晏伽突然想起顾年遐脖子上那道疤,就问:“你们知不知道顾氏的少主,跟仙盟有什么恩怨?”
“顾氏少主?那是谁?”温哲久疑惑道。
看来他不认识,若非徐晚丘博闻强记,认得狼王血脉之印,此刻也仍旧被蒙在鼓里。
“没什么,我就问问。”晏伽摆摆手,全然主随客便的架势,“你们先坐,既然是谈,就坐下来喝喝茶。”
桌上早就备好了热茶和糕点,上好的毛尖散发着热气。晏伽口味还算刁钻,尝了一口茶,心说徐晚丘品位不错,这么好的茶,他在越陵山可不能时常喝到。
温哲久掏出袖中的佛珠,其中一枚状似透明,如同玉石般,内里困着一团污黑,正在缓慢游动。
“这是我趁乱从仙境中取得的一丝邪秽,也是那些‘仙宠’的真面目。”温哲久淡淡道,“平日它们以养主的法力隐匿自身气息,吸食后化为己用,再以秽气移花接木,可一旦入了仙境便如鱼得水,不再伪装,只管肆意大饱饕餮。所以那些弟子在失去自己的仙宠后,体内秽气也随之散去,故而发现修为被削弱了许多。”
晏伽道:“我们在长明镇时,曾经观看过一场仙宠角斗,那时角斗场上列位的灵修身边全都有仙宠随行,可见这些年风靡不假。这东西看似有益无害,却能缓慢夺人性命,实在狠毒。”
“另有一件事,我要向二位说明。”徐晚丘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小册,上面是许多墨迹未干的人名,“我叫人连夜清点过学宫中各世家子弟的名录,除去翠麓山庄、三七坊这些有内门弟子拜入学宫的,唯独孙氏送来的都是外姓门卿,无一例外。孙氏到现在还没动静,怕是不打算管这些人了。”
晏伽眸色泛冷,说道:“孙氏不将自己的本家弟子送来也就罢了,专派些外姓门卿来送死,这些人一旦失去法力修为,孙氏根本不会再管他们。看来那几家接受了学宫不少好处,却唯独孙氏知道其中水深,不敢让自家人去冒这个险。”
“接下来如何,你们有打算了吗?”温哲久喝了口茶,问道。
晏伽:“我要回趟越陵山。”
其余二人俱是一怔:“什么?你现在要回去,那岂不是要昭告天下你还活着了?”
“我假死本来就是为了暂时摆脱那些人,又不是真打算阴沟老鼠似的躲躲藏藏活一辈子。”晏伽道,“找麻烦的人不会少,但是越陵山不能不管这件事,我答应过师尊。”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徐晚丘点头,“这件事还需要越陵山出面,看来你们这百年来居西北之地,果然是在守着什么东西。”
温哲久也道:“我自然是不会有意见,此番也是背着我师父前来,说不定哪天就要被抓回去。”
徐晚丘道:“若有需要,我可以全力相助。我与先师也是旧识,她的夙愿总要有人添灯续火。”
【作者有话说】
晏哥:外面那些人都是想趁机把你的尾巴咬下来,只有我是为你好,知不知道?以后不准再让别人摸你的尾巴!(╬ ̄皿 ̄)凸
第41章 顾年遐这小子,好像是在向他求偶
晏伽随手摸了本摊开在桌上的《蓬莱仙人录》,翻了翻,说:“我也很久没回越陵山了,刚好趁此机会回去看看。”
他又将书翻了一页,瞥见一幅画得很活灵活现的白狼卧雪图,细看文字记述,竟然是讲北境狼族顾氏的起源。
他登时来了兴趣,往梨花木椅上一靠,边喝茶边看起来:“我们最多再待两日,免得你再有什么麻烦,一个人不好解决。学宫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吧,毕竟他们认定了‘仙境’中有飞升之法,而你打破了他们这个美梦,自然要找人撒气的。”
“多谢,不过徐某应该可以应付。”
晏伽余光忽然扫到一行字,愣了愣,立马坐直了,仔仔细细看那页上所写,越看越觉得额头冒冷汗、脊背发凉。
那页上面写着,北境狼族成年前后会进入“明丹期”,为其自行求偶之肇始,而他们的尾巴乃是交|欢、结合时必不可少的,此时白狼一族会将初次爱|抚其尾根的同族视为求|欢、交|尾的伴侣,渴求与对方结|合,并繁育后代。
求偶……交|尾……后代……
再往后翻,甚至还有白狼之间如何求|爱、交|尾、抚育后代的绘画,简直图文并茂、详尽至极,令人瞠目。
短短半盏茶的工夫,晏伽觉得自己天灵盖被雷劈了一遍又一遍,灰飞烟灭后又聚拢起来,再一次粉碎殆尽。
“怎么了?”温哲久见他神色悚然无比,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手里的茶杯都快给捏碎了。
“没、没什么!”晏伽猛一个激灵,啪地将书反扣在桌上,“随便看看,读到两句好诗,哈哈哈哈哈!这诗真不错!”
但是他此时所想,全部都是刚才书中所见,每个字都烙在他心上,犹如鸣鼓撞钟,一声声叫他清醒,也不得不面对这些日子所觉不对劲的地方——顾年遐这小子,好像是在向他求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