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离开寝殿前,顾年遐担心男人醒了四处乱窜,特意给他加了道沉睡的咒文,若非施咒者主动解开,最少也得睡上三五天。
晏伽好奇道:“你还会这个?这条咒语倒是不难记,只是属于古咒文的范畴,发音稍微不对就会反噬施咒者,其他人又解不了,搞不好会自己睡几个月再醒来。”
至于晏伽为何对此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少年时在越陵山修行,彼时门派讲学时用的学经卷轴是《瀛洲纪行》,晏伽偏反其道而行之,带着一群同门琢磨学经中没有教授的咒语,结果那次除了他,其他人全部念错了咒语,致使越陵山停了半月的课,同门倒头大睡,他则日日去长老那里挨板子,被骂得不轻。
顾君轻哼了一声:“我们自然是比你们人族更通晓古咒文的念法,区区沉睡咒……不对,顾年遐,我和迩卓都不知道这个,你什么时候学的?”
顾年遐看了他一眼:“当然是自己找来学的,难道你等着它自己跑到你脑袋里吗?”
蘅宫从外部看着巍峨雄浑,其实内里十分错综复杂,楼阁林立、廊腰缦回,穹顶雕金琢玉,放眼光怪陆离,却并不觉色彩繁乱,尽显庄严肃穆,可见北境顾氏一族,相当有好古之风。
只是这样免不了爬高踩低,晏伽只觉得这里到处都是楼梯回廊,走得他晕头转向,还以为到了川蜀。
刚转入一道架空的回廊,顾迩卓忽然停下,将几人拦在身后,低声道:“嘘,收声,我们到了。”
第5章 既然如此,叫你家少主出来对质
晏伽这时也听到从连廊尽头的转角处,隐隐传来有人争辩的声音。
他往前走了几步,凑近去听。
“……你们究竟还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一个女声怒气冲冲道,“我们向来与你们人族井水不犯河水,今日竟然还自己找上门来,平白一盆脏水泼给我们?”
另外一人与她对峙道:“胡搅蛮缠?不,我看是有人做贼心虚。三七坊灭门之诡状,在座许多人都有目共睹,若非魔族所为,难不成还是他们自己干的?”
先前那女声又道:“就凭这一个家仆的信口雌黄?我还说是你们凌绝宗干的呢!”
“既然如此,叫你家少主出来对质!”
“对,他若清白,自然身正不怕影子斜!”
顾年遐竖着耳朵听,满脸漠然,好像根本不在乎外面正在进行针对自己的指控。顾君轻倒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按耐不住道:“怎么办?年遐,你要不要出去跟他们对质!不能任由他们栽赃啊!”
“你以为出去之后,一两句就能说清了吗?”顾年遐摇摇头,“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就会死咬不放,他们还会和你讲道理?”
晏伽道:“很聪明嘛,自古毁人清白,从来都是劈头盖脸不由分说,等把你自己都说晕了,就等着坐实罪名吧。不过这对质还是要的,出去和他们说上两句,静观其变。”
顾迩卓一脸担忧:“可是……”
三人谁都没想到,下一刻,晏伽却突然伸出手,猛地将顾君轻推了出去——
“记住,你就是狼族少主,去吧。”
顾君轻:“??”
他震惊地回头看着晏伽一行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自己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大殿,一下子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尾巴都吓得弹出来了,绷得笔直。
凌绝宗一共二三十人在场,见状纷纷疑惑向他看来。连顾氏的族长以及身旁二位护法都呆住了,不知道顾君轻这会儿突然跑进来,是添乱还是要做什么。
“咳。”顾君轻强装镇定,其实已经慌得腿软,“本少主在此,堂下何人……何人污蔑本少主?”
顾年遐捂住脸,恨铁不成钢道:“我何时自称过本少主……”
顾君轻此生从未如此急迫地在脑内想过对策,他将冒汗的双手背在身后,缓步向殿内走去:“既然说是我做的,你们可有证据?”
凌绝宗中一人皱了皱眉,对着地上一个跪着的男人说道:“你,抬头看看,当时屠尽三七坊满门的,是不是这个人?”
男人瑟瑟抬起头来,只看了顾君轻一眼,便牙关打颤道:“是!就是他!那晚我看得真切,就是这个人杀了……杀了三七坊那么多人!”
顾君轻也怔了,“啊?”了一声,不知自己何时变成了杀人凶犯,便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族长,后者叹了口气,道:“你再仔细看看,真是他?”
“是他!”男人死不改口,“你们别想抵赖,难道我会平白无故诬告你们?”
族长随侍的一位护法脸色冷下去,鄙夷笑道:“哦?那你可知,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少主。”
男人:“什、什么?”
凌绝宗那人又道:“不是?你们说不是就不是了?我原本敬你们狼族三分,现在看来,也不过是饶舌抵赖之徒罢了!”
这时,殿后又响起一道声音:“他的确不是狼族少主,你们指认错人了——因为我才是。”
数十道目光汇聚过去,只见走出来的居然是顾迩卓。族长和两位护法、顾君轻都一头雾水,前两者完全摸不清楚状况,后者则对晏伽的打算一无所知。
顾迩卓面色冷厉,气定神闲地踱步出来,神色从容:“各位,他既然说亲眼所见,且看得真切,为何眼下连人都不认识?”
男人哆嗦起来,视线死死盯着顾迩卓,不明就里。而凌绝宗那群人也开始乱了阵脚,因为他们的确也从未见过顾氏的少主长什么样子,甚至在顾迩卓出来之后心下开始慌乱,想着居然没有顾及到顾氏少主可能是女子的情况。
凌绝宗那位继续说:“你们狼族难不成是来戏耍本宗的?她究竟是不是你们少主?!”
顾迩卓并不说话,方才晏伽只告诉她做到这一步,接下来的,要看对方的反应。
男人俩眼珠子乱转,终于一咬牙,横了心改口道:“不,我记错了,就是她!那晚灯烛凌乱,月光不明,他们长得又有几分相像,我或许看错了!”
顾迩卓冷笑道:“是啊,我们有几分相像是当然的,因为我与他是亲兄妹。既然他不是少主,我更不可能是,你方才口口声声说那晚见到的是我,又从何而来?”
男人彻底傻眼,脸色苍白,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凌绝宗的众人见状愤恨瞪了他一眼,牵强辩解道:“既然如此,叫你们真正的少主出来!”
“不必了。”族长开口道,“诸位,这人的供词已是错漏百出。他既然先前从未见过吾儿,又怎会在遭到灭门之时便认定对方是谁?难不成他有未卜先知之能?”
顾迩卓也说:“不仅如此,他还接二连三地认错人,从这张满口谎言的嘴里说出的话,难不成你们凌绝宗的人也信?”
晏伽见火候到了,拍了拍顾年遐,说:“好,该你上了。”
顾年遐收了尾巴,镇定自若走入殿中,族长见来人是他,脸色沉了沉,并未说话。
“族长,少主在外处理事务,这两日怕是回不来。”顾年遐垂首说道,“我先行赶回,替少主传达,说是半月便回。”
凌绝宗中有人高声道:“他这怕不是畏罪潜逃了吧?说什么半月才回,我看他是不会回了!”
顾年遐抬起头,看着那个跪倒在地上的男人,说道:“你可是三七坊中人,且亲眼看到我家少主灭你满门了,是吗?”
“是!”男人梗起脖子,“我亲眼所见!”
顾年遐勾起嘴角,笑声尽是冷意:“是吗——那为何你看了我半天,都没有认出,我才是顾氏少主?”
男人好似遭到晴天霹雳一般,表情顷刻间化为呆愣,再也吐不出话来了。他身旁站了几个凌绝宗的人,其中一个悄悄踢了他屁股一脚,站出来说道:“够了,你们狼族来来回回,一会儿说这个是,一会儿又说那个是,我看你也是个假的!”
族长走到顾年遐面前,伸手在他额头正中的地方拂了拂,随着衣袖摆动,一道淡青色的印记出现在顾年遐眉心上方,一瞬而逝,但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这是狼王血脉的印记,但凡在任狼王及其直系血亲,额头都有此印记,除非这一支狼王血脉在王位更迭的厮杀中被推翻,否则此印将终身不去。
顾年遐睁开眼睛,目光扫过所有人:“你们看清了?”
凌绝宗原本胸有成竹、气势汹汹而来,没想到只是三两句的工夫便被扭转了局势,准备好的说辞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实在是一密百疏。
忽然间,一个先前沉默寡言的灵修走了出来,身穿凌绝宗的道袍,双手一拱,行礼道:“请诸位不要再就此争辩,我有一计,既能分辨双方谁在说谎,又十分公正,绝不使一人蒙受冤屈。”
晏伽正靠着墙听戏,这道声音猝不及防闯进他耳朵,顿时让他愣在了原地。他忍不住悄悄探出头,往殿内看去,只见正说话的那名灵修,竟然是他十分熟悉的面貌。
“在下万留风。”那灵修说道,“凌绝宗内门一等弟子。”
晏伽没想到此生还会再见到这个人,应该说,他已经快忘掉这人了。
万留风其人,于数年前的一场劫难中叛逃出越陵山,从此无影无踪,内外皆无人知晓原因。
那之后晏伽再也没听过这个人的消息,再见时对方竟然已经投入凌绝宗门下,容貌并未变几分,却全然不似当年那样怯懦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着与凌厉,判若两人。
此刻万留风正在大殿中央,拢袖而立,望向顾年遐的眼神毫不露怯。他上前一步,对顾氏族长说道:“我听闻北境白狼的先祖,曾经是女娲座下的司正之官,女娲持圣物獬豸角赐予白狼,以此角定黑白、明曲直,有求必答,可裁断冤狱,秉直公义。凡恩怨纠缠不清之人,都可以登上不周山巅,请求白狼一族的决断。”
顾年遐拦在他面前,说道:“那是百年前的事,你们人族不是早就放弃寻求我族的裁断,转而自制律法仪轨了?”
万留风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说,毕竟这百年间再无任何一名人族为此事登上不周山,而白狼一族以獬豸角裁断的传统,也已经荒废了百年。
原因无他,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症结正是在“公正”二字之上。
獬豸角太过公正,且从无错漏,就仿佛一双洞穿世事的眼睛,即便是隐藏在内心最深处、从未对人言说过的秘密,也逃不开它的洞察之能。
而獬豸角的裁断一旦落下,便悔无可悔,有罪之人须终身信守先前许下的诺言,或是粉身碎骨、或是散尽所有,否则将会被獬豸角穿心而过,痛苦焚心,直至生命的尽头。
贪念与私欲自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在悄无声息地膨胀,所以人们渐渐畏惧这种绝对的公正。而与此相对的,另外一种可以变通、有相当转圜余地的裁断方式开始被创造出来,它八面玲珑,正是世人苦苦寻求的决断之道——这便是现今人界通行的律法诸典,百年前由三位灵修撰立,发展至今,早已取代了白狼一族的獬豸角。
万留风笑了笑,说道:“凌绝宗相信圣物的力量,孰黑孰白,一问便知。”
顾年遐却并未理会他,径直看向那个男人,问道:“你呢?你愿意许诺付出代价,来寻求獬豸角的裁断吗?”
男人形容呆滞,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又点头:“我……愿意。”
晏伽看着男人的反应,忽然挺直了背。
——这个人,不太对劲。
第6章 有某种莫名的哀戚流窜过心口
“晏伽……”
“……晏伽……”
“到……这里……”
“来我这里……”
——晏伽,醒来!
外面轰隆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打翻的响动。晏伽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喘着粗气,感觉两手掌心已经沁满了汗。
顾年遐正拖着一台小泥炉走进寝殿,见状吓得耳朵抖了抖,问道:“你干什么啊?”
晏伽转头看着他,目光直勾勾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是到顾年遐的寝殿假寐了一会儿,差点就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有个诡异的声音在呼唤自己,如同索命的铁链般向他悄然靠近。
他来这里之前,前殿的闹剧暂且告一段落。凌绝宗的万留风万般游说之下,顾年遐并未给出任何理由,却拒绝得丝毫不留余地。
凌绝宗的人并没有死心,包围在外面的弟子也没撤走,摆明了就是要和顾氏杠到底。
晏伽醒了醒神,问道:“你不准备取出獬豸角?”
顾年遐坐到床边,挽起袖子开始挑出箩筐里的银炭,衣裳铃铛叮叮咚咚地响。他一边添炭,一边说道:“是,此事断然不能以獬豸角进行裁断。”
“为什么?”
晏伽往榻上斜斜一靠,饶有兴趣地等着顾年遐后面的解释。
顾年遐垂下眼:“因为那个所谓的家仆,在撒谎。”
晏伽道:“那不是正好?他在撒谎,你用獬豸角戳穿他,难道不是刚好洗清你的冤屈?”
顾年遐顿了顿,说道:“凌绝宗也好,那个家仆也好,似乎对我的动向一清二楚,却并不认得我本人,说明另有人向他们透露我的行踪。獬豸角将凡人穿心而过,对方必死无疑,可见凌绝宗并非真心追凶,也明知那个家仆在撒谎,那这么做的理由,唯有顺理成章地借獬豸角灭他的口,同时让外界以为是我族心虚,才毁尸灭迹。”
晏伽点点头,把玩着腰间的袍带,大致也对顾年遐的话有了个推测。
顾年遐道:“獬豸裁断,自然是公允无疑,但世人已经百年不知獬豸角,又如何会懂得其中道理?只要出去散布我们灭口三七坊唯一人证的消息,谁还会关心这个人究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