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怀钧尴尬地扫了一眼晏伽身上,轻薄纱衣随意地掩在胸前,领口大敞着,身上星星点点的痕迹让他整个人快要晕过去了。
晏伽皮糙肉厚惯了,也不知道自己被小狼连啃带挠成了什么样,没太在意,活动了一下双臂说道:“怎么了,睡不着?”
“嗯。”怀钧自知非礼勿视,刻意躲避着视线,“您不睡么?徒儿想……找您聊聊天。”
晏伽笑道:“走吧,屋顶上挺好。你还没见过不周山不下雪时晚上的天吧?带你去看看。”
第72章 孤心逢灯
两人轻功翻上大殿的屋顶,果真看到在远处起伏的山影之上,有刀星变幻莫测,如漫天星云光怪陆离,那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绝景。
“真好看。”怀钧喃喃道,“蘅宫虽说苦寒,却能望见这般景致,实在是令人震撼。”
晏伽半靠在脊兽上,一条手臂搭上屈起的膝盖,很惬意道:“你若是从小待在蘅宫,也会觉得越陵山是奇景。说到底,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才觉平平无奇,乍然得见的反倒念念不忘。”
怀钧忽然问道:“师父,徒儿问您件事,希望师父如实相告。”
“你问吧。”
怀钧仿佛很难以启齿似的,动了半天嘴唇,才一咬牙问出来:“您留在此处,不惜委身顾氏族长,是否为了还三年前他们对您出手相救的人情?难道都是因为我?那时我目空一切才害了您,致使您沦落到今天这步……”
晏伽大惊失色:“打住——你先打住!我的亲徒弟,你一天天的净在心里写话本了?什么叫委身、什么叫沦落?你师父我惨了这些年,成个亲怎么还成人情了?”
怀钧挠挠头:“可是,您以前不是这样的,就算成亲,也……也不必做他的夫、夫……”
“夫人。”晏伽毫不避讳地替他说完了,还满脸自豪的模样。
怀钧痛心地别过脸去。
晏伽失笑:“好了,知道你想给为师抱不平,但我确实没受委屈,也并非因为你才这样做的,是我自己愿意。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代表不了什么,重要的是人,而不是身外虚衔,我们在人间久了,的确免不了被这些绊住。”
怀钧不太懂,只是看着他:“师父,您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从前的您绝不可能与旁人如此亲密,更别说会和什么人成亲。”
“是吗?”晏伽笑了一笑,“人都会变,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从前活得好像缺点儿什么,虽然也很快活,但有时一个人也真的挺没劲。”
“其实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怀钧道,“三年前您一走,我就觉得自己彻底一个人了。”
“所以我们这些人,虽说在坐上掌门之位的那天起就已经做好了独身一人的准备,但时常还是活得太过孤寂了。”晏伽道,“夜里行路,哪怕有一盏灯,也想停下来多看看。”
怀钧默默不语,脑袋里却开始琢磨晏伽的话。
晏伽又说:“我这阵子倒是常常想,以前是不是教错你了?身为越陵山掌门,的确应当习惯无处不在的孤独,但我们并非一定要孤身一人的。像我,如今也算是有个安心落脚的地方了吧。”
他拍了拍身下的瓦片,嘴角微笑着。
“有这么一个人陪着,胜过千千万与你虚与委蛇的人、或求不得圆满的人。”晏伽道,“从我拜师至今,臧长老一直都很讨厌我,起初我想不通她为什么对其他同门都能和颜悦色,却偏生对我没个好气,不信邪地想要缓和与她的关系,到最后毫无变化,她依旧不喜欢我。不过现在我觉得都无所谓了,人活一世,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你。”
“我看您这两日的确很是开心。”怀钧至此,才真正松了口气,“好,只要师父觉得快活就好,徒儿只想看到您不那么苦了。”
晏伽瞅了他半天,猝不及防地问:“你没有喜欢的人?”
怀钧愣了愣,像是着急剖白正身一样:“没有!”
晏伽乐不可支:“你急什么,咱们又不是出家做和尚,况且和尚都能还俗呢。回头要有了心上人,我可得第一个瞧瞧。”
怀钧一向对自家师父那张嘴十分苦恼:“您没事提这个做什么?”
“我让你来蘅宫,除了要带你看些东西,还想让你多交些朋友。”晏伽道,“跟孙氏大小姐,还有不留行那位掌门相处得怎么样?”
怀钧漫不经心道:“孙氏大小姐没说过几句话,不留行的那个……师父,您没看走眼认错人吗?他连剑都不会使,基本的心法口诀一窍不通,我实在教他教得心烦。”
“还会教人练剑了,本事大了啊。”晏伽笑道,“不过以前我也没想过自己会收徒弟,你师祖还在的时候,我整天除了练剑与吃喝玩乐什么都不用想,可舒坦了。”
怀钧好奇道:“您甚少提起师祖。”
“她对我来说如姐如母,我不到十岁就跟在你师祖身边,她是个很与众不同的人,仙道曾经以她为尊,但她从来便是宠辱不惊,也不理会旁人的巴结。”晏伽道,“其实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以为你师祖是个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不染尘埃的人,而无论我做了什么、捅了多少篓子、闯了多大的祸,她都可以替我兜着。所以我任性了很多年,直到有一次。”
晏伽记得很清楚,那一次之后,他再也没做过明面上会落人口实的混账事。
“我十四岁那年,你师祖带我去一个谈剑会,那家东道主从前就看不惯越陵山,没少嚼舌头,我当然也看不上眼他们,所以第二天原本只是要我做做样子与他家少爷比试剑法,我却使出了三成力,直将那少爷打得屁滚尿流,连剑都折了,人也吓哭了,我在台上指着他哈哈大笑,一点面子都没给他们留。”晏伽回忆道,“对了,那天还是那位少爷的生辰,我算是让他丢尽了脸。”
怀钧听得笑起来,也并不觉得晏伽有哪里做得不对。
晏伽继续道:“我打赢之后就跑下山喝酒了,很晚才回来。等我偷偷溜回去的时候,正撞见你师祖在为白天之事和那家的家主道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为我低头,心里非常不是滋味,说白了就是很难过和后悔。她并不知道我已经看到了,回去之后也压根没向我提起。”
怀钧怔了怔:“乐师祖向他们道歉了?”
“对,并且只提了一嘴是我不懂事,教不严师之惰,归根结底是她的错,又答应送对方一本剑谱,那家才气消作罢。”晏伽说,“那次我忽然明白,我一直得以胆大妄为,并非因你师祖也同样目中无人,而是她每次都替我善后,却从不与我计较。我的错还在那里,只是她一次次为我担了。”
怀钧似是想到什么,脸色一变,不说话了。
“所以当你没有能力承担代价的时候,便不要凡事都不顾后果、由着自己的性子,否则有因必有果,即便你平安无事,也会有人来替你偿还的。”晏伽道,“当然,我的徒弟就省心多了,为师可从未替你收拾过什么烂摊子,哈哈哈哈……”
“可是师父,当年若不是徒儿骄狂自大,一心只想着做些出风头的事,好得您夸奖,您也不会被逼如此。”怀钧沮丧道,“现在想想,我简直蠢得不可思议。”
“你这个年纪,狂是最寻常不过的,况且你这就算骄狂了?那是没看到你师父我以前狂妄到什么地步。”晏伽安慰他道,“至少你也得纠集同门蒙上脸去砸别人山门、到处踢馆,那才叫狂妄。你师祖替我上门道歉那次,的确是我理亏在先,别人大喜的日子,纵着一时意气叫我师尊下不来台,但其他时候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有人敢来惹我,我不把他揍出三里地就不姓晏。”
“所以,师父您还真去砸过别人山门啊?”怀钧笑道。
“自然不是平白无故去砸的,是一次宴饮时他们当众羞辱你师祖,甚至在游园会上借酒装疯,公然在咱们山门石匾上乱涂取乐,十分之不要脸。我没等宴会结束,就叫上你苏师伯、丘师伯还有你林师叔,御剑去了他们山头,砸了所有的石牌楼,连块大点儿的石头都没给他们留。”
怀钧皱起眉:“据说师祖仙人之姿远胜旁人,仙道无不尊她敬她,竟然还有人敢出言折辱吗?”
晏伽道:“你不知道,当年有多少人怨恨仙道第一剑修是名女子,尤其是孙氏。孙焕尘一生痴醉于剑道,须发皆白时好不容易学有所成,却忽然杀出一位比他年轻许多的女子,你可知道,这对毫无天资之人是何等残酷之事吗?明明以为自己现在所掌握的已是登峰造极,某一天却不得不承认,他所站的地方,不过是天才手中剑尖的一隅。”
“可原本也不是人人都有天资的,若满地都是天才,那这世上也无天才了。”怀钧道,“用得着如此嫉恨吗?”
晏伽反问道:“若是换成你呢?自出生起便平庸无奇,无论再怎么努力数十年、上百年,也抵不过人家结丹后的短短数年。你梦寐以求的,别人却唾手可得,到那时你心里难道也能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和不甘吗?”
怀钧沉默半晌,摇头:“徒儿不能。”
“人心也是如此,钧儿,没有人是天生的纯善或极恶。”晏伽摸摸他的头,“善恶一念之间,是说不清楚的,若生来不在弱者之位,便不要嘲弄弱者的悲怨,唯有无能之人才偏爱欺凌弱小。”
怀钧在屋顶上坐了这半天,脑袋也清醒了些,晏伽与狼族之王成亲这件事给他带来的冲击虽然不小,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
他郁闷地抱起膝盖:“师父你都成亲了,往后是不是都不回来了……”
“当然不会。”
“等等,师父。”怀钧忽然问,“那他岂不是成我师娘了?!”
晏伽:“……你就非得这么叫吗?”
【作者有话说】
阿晏表面:什么话!你这逆徒!
内心:不愧是我徒弟,说话令为师如沐春风,回去做点顶级法器给我的好徒徒(o▽)o
第73章 狼王之信
北境 云锦城
北风呼啸,暴雪如冰瀑般摧刮得前路白茫茫一片,眼前能见之处不足三尺。一队人拖着厚重的木筏在风雪中缓缓前进,无一不是列队齐整、步伐沉稳,显然早已习惯这恶劣之境。
眼前的大雪被逐渐吹开,一面百来丈高的冰墙映入眼帘。这是一处冰封的山崖,如风雪中的巍巍巨兽,默然挺立,阻隔着山峰那端更为恐怖的寒风与冰雪。
无数身穿厚甲兽皮的工匠用铁索与木筏悬吊在冰墙之上,工具叮当开凿之声不绝于耳,如雪中悠扬的奏乐,浑厚而富有韵律。
那队人在冰墙前停下,开始拆卸身上的石凿与铁具。为首一人裹了裹面巾,高声道:“抓紧换班,这处的矿脉品相最好,价钱怕是比往年能翻几番。”
铁索刚绑好,几人的木筏还没来得及拉上去,就听得头顶上的开凿声弱了一些,很快又变得凌乱。有人高声喊着什么,奈何风声太大,听不大清。
“怎么了?”
下面的人喊了几声,很快就看到有人踩着木筏降下来,头上脸上都是雪沫,指着冰墙上面,大声道:“快去禀报城主,矿墙后面有、有——”
“结界?”
怀钧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晏伽:“是七年前青崖口之祸时,被孙氏破坏的那个结界吗?”
“不错,就是那里,虽说只是一处促狭裂隙,但也不是常人轻易可以踏足的。”晏伽道,“结界附近凶险万分,据说是众神古战场的遗迹,沼气横生,踏入后切记要闭锁丹田,以法力护持,避免邪秽侵体。”
怀钧点头道:“徒儿知道了,那我们便出发吧。”
从蘅宫向西,不久便到了那处裂隙的所在。原本山脚下有一带郁郁葱葱的森林,盎然绿意却在某一处陡然断裂,御剑从天上看去,山脚一黑一绿两边界线分明,东边是苍郁的群山丛林,西边则是遍地枯死的树木以及满目焦土,仿佛被刀锋切断一般,此处便名为青崖口。
“我小时候来过这里。”顾年遐趴在晏伽肩上向下看,不安地甩了甩尾巴,“气息很不舒服,我只来了一次。”
“调整一下吐息,我们要下去了。”
晏伽一转剑锋,快速下落而去,怀钧紧随其后,几人落到地面那一刻,感觉肺腑忽然变得压抑起来,有股说不上来的诡异。
怀钧只是隐隐知道有这个地方,却从未来过。面前是满目疮痍之景,宛若庞然的兽骨横卧大地,脚下的土地踩上去干裂发硬,砾石凌乱,连一丝杂草也没有。
这是一片土地完全死去的征兆,未来或许长达千年的时光里,这里都不会再孕育任何生命。
顾年遐变回人形,随手捡起一块形状奇异的石头:“但是我一直没查到,千年之前的众神,到底在这里和什么东西大战过?”
“或许就是‘混沌’。”晏伽道,“青崖口之战的战场也在此处。”
怀钧想了想:“是您从前对我提过的混沌之力?”
晏伽道:“我教你修行的心法,也是要你适应这种东西的诱惑和侵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从未被它趁虚而入过,但是从现在开始,你要面对的不只是诱惑,还有折磨。”
“没关系,师父。”怀钧摇摇头,“您教我吧,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学。”
“你们跟紧我。”晏伽往前走去,“继续朝里面走,要穿过一处石阵,结界就在那深处。”
他所说的那处碎石阵极其庞大,有无数嶙峋怪石悬浮其间,横贯了整片死气沉沉的大地,其中每块石头都在不停变幻移动,毫无规律可言,身在其中极易迷失方向,司南、罗盘也会完全失效,除了凭借方向感向前走,别无他法。
晏伽指尖散出一抹青光指引,他带着顾年遐和怀钧躲开乱飞的石头,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走去。顾年遐抓着他的手,抬眼看向四面的石阵,皱了皱眉:“我不喜欢这儿。”
“很快,等我教过你们修补和维持结界的法子,我们马上就走。”晏伽说道,“再忍一下。”
他们用了两炷香的时间穿越石阵,刚踏出石阵,晏伽立刻伸手将另外两人都拽了出来,堪堪躲过一块飞掠而过的石头。
怀钧劫后余生地看着那很快消失在乱石中的石头,捏了把汗:“它突然就冲出来了,根本看不见。”
顾年遐一直在出神地思索着什么,被晏伽弹了弹耳朵,才抬起头:“这石阵实在太变幻莫测了,你已经来过几次,尚且得小心翼翼,当年孙氏那些人,究竟是怎么一次便穿过的?”
“师父,徒儿也是这么觉得。”怀钧也道,“只是方才那些碎石,就很难分清东南西北了。”
晏伽嗯了一声,点头道:“不错,都很机灵,当年我也琢磨过到底为什么,但那时孙氏几个人已经进到了结界深处,早就问不出来了。不过我有个猜想,就是倘若那时有人为他们引路,要穿过这里也不算太难,最多折损一两个人。”
“除了您和师祖,仙道还有其他人知道结界所在?”怀钧疑道,“会是什么人?”
“想不出来。”晏伽摇头,“这个秘密只在越陵山掌门间彼此相传,不会告诉旁人,北境狼族也同样守口如瓶,唯有族长与大祭司知晓。”
出了石阵继续前行三四里,几人只觉天色忽的一变,面前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山崖,山石层层叠叠,如兽牙般参差交错。一道数十丈高的裂口贯穿崖壁,远看如同寄生在嶙峋山石间的一只巨大瞳孔,中央涌动、扭曲着难以名状的雾气漩涡,似乎正缓缓向最中心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