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费轻舟则道:“是否清白,时至今日也不好说。不过我只是觉得当日你在掌门之位上,要整治与你结怨的仙门,自然可以有几十种不落人把柄的手段,又何须莫名其妙滥杀门中弟子,以至于身败名裂?”
晏伽摆摆手:“不说这个了,费城主。方才你说的那只是第一件事,那第二件呢?”
费轻舟看向甘氏兄妹:“这件事须得使司大人亲口说,事关神殿内乱,我不好置喙。”
甘令闻走上前来,掌心凭空腾起一团青焰,数十张黄符裹着其中横冲直撞的黑色雾气,晏伽立刻便闻出那东西刺鼻的混沌气息,皱了皱眉。
“这是我们离开神殿之前,从大使司手下偷出的东西。”甘令闻说道,“其祸乃不周山之后所始,我兄妹二人卜算天命,不久前窥见来日,知晓将有山峦崩缺之灾,其后的邪物必定倾巢而出。原本按惯例需将此事报给大使司,但她与其他使司却要我们隐瞒不发,甚至放任学宫的泛滥。”
甘令望道:“叛变的并非我与兄长,而是神殿其余六位使司。七使司各负其职,我们兄妹自小为大使司所扶养,司观星推演之责。我们本应以神殿之名告知仙道大灾将至,却因此遭到杀身之祸。”
晏伽若有所思道:“身负预知之能么……难怪被神殿追杀,你们这种人很危险,若不能为人所用,就一定会被人所杀。不过就凭这几句话,我还是不知道,该信神殿,还是信你们呢?”
甘令望语气坚定:“结界一定会破。”
晏伽看向甘令望,但对方竟然没有接下一句,不知为何还有点不习惯:“你不说点什么?”
“兄长已经说完了。”甘令望道。
顾年遐扯了扯晏伽:“她本来都不说了,你怎么非得惹她再说一句?”
晏伽问道:“你们设计让城外壁画展露,也与这件事有关?”
甘令闻道:“那幅壁画上的东西,应该与千年前众神之战有关,或许来日能够挽止天道崩毁。”
甘令望:“那些秽物已经再度现世,我们需要越陵山的帮助,否则‘外界’洞开,天下很快就要和七年前一样了。”
“越陵山自会撑住的。”晏伽忽然制止了两人接着说下去,“此事不宜在人前谈论,二位既然是神殿使司,应该知道何为秘密。”
甘令望看着他,正色道:“晏仙师,三年前的教训,还没让你明白何为‘堵不如疏’吗?一味瞒下去,于仙道、于越陵山都没有任何好处,若你不将其中道理昭告天下,又有谁帮得了你?”
“这么多年,一直是越陵山镇守西北门户,当年若非孙氏作乱,又怎会有青崖口之祸?”晏伽冷声道,“你们要看什么壁画,都与我无关,但只有一点,若二位也知晓越陵山世代保守的秘密,就不要捅破,事情并非你们想的那样简单,也不是说出来大家就能坐在一起握手言和、共商对策的。”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甘令闻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说道:“晏仙师,你明知道学宫中的东西,就是来自‘外界’混沌之力,为何还要隐瞒不说呢?!神殿集体叛变,与学宫勾结,妄图以整个仙道作为炉鼎豢养混沌,你明明知道,为何一意孤行!”
晏伽眸色一冷,转身猛地扼住了甘令闻的脖子,一把推到前厅的柱子上,“住口,你们久在神殿中不食人间烟火,怎么会知道有些事情并非一两句话就能论断的?你以为当年的孙氏不清楚这个道理吗?你以为仙盟上栽赃我的那些人,会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吗?!”
“我知道……你不再相信仙道中任何人了,包括费城主。”甘令闻艰难道,“但是你要……相信我们……”
“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神殿派来唱红脸的?”晏伽的手越收越紧,“相信?任何人动动嘴都可以说让我相信他,可我只能赌错一次——我真的只有这一条命了,不能再错。”
甘令望冲上来拉住晏伽,急切道:“晏仙师,我知道仙道曾将你戕害至绝路,但我兄妹二人可以使司之名与性命担保,至少我们和费城主会站在你们这边,你实在不必一力承担!”
晏伽不为所动,顾年遐看出他有些不对,立刻上前握住他的手:“晏伽,他修为不如你,你会把他掐死的。”
“寂照……还阶上……”甘令闻快窒息时,急中生智脱口道,“明月……归……吾乡……”
晏伽瞳孔缩了缩,一下子松开手。甘令闻脱力地摔倒在地,被甘令望扶起来,劫后余生地大口喘息着。
“这是我师尊私下随口吟的诗,并未落于书面,你怎么会知道?”晏伽难以置信道,“你们见过她?”
甘令望抬头道:“数年前于神殿中幸睹先师风采,她将此诗赠与我们,作为今后有求于越陵山时的拜帖。”
“我知道她的意思。”晏伽垂下双手,“她是让我可以相信你们。”
甘令闻见他冷静下来,便趁热打铁道:“乐仙师并非可以随口许诺之人,她这么做,必然是有所预见。越陵山已经独自撑了太久,你应该试着相信其他人,并非整个仙道都和孙氏还有凌绝宗一样。”
顾年遐揉了揉他的手,对甘氏兄妹说:“他不想说,不要逼他了。”
晏伽神色略微松动,却还是没有让步,毫不掩饰对另外三人打量的目光。
“我们看到了,不久之后结界崩毁、生灵涂炭的样子。”甘令望眼底有些悲怆,“乐仙师对我们说过,泄露天机者终要付出代价,即便是神使也一样。”
甘令闻咳嗽不已,慢慢扶着妹妹的手站起来:“晏仙师,我们别无选择了,神殿和学宫为了阻止预言外泄,欲图将我们杀之而后快。学宫不可不除,但如今仙道对学宫趋之若鹜,只凭我们两个绝对做不到。”
晏伽与她四目相望,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压抑着的痛楚。
他微微愣神,下意识抓住了顾年遐的手,乐佚游曾经吟诵的绝句仿佛就在他耳边。
十三年前
越陵山下的幽篁镇,在掌门收徒大会的前几月便忙活起来,每日从各家客栈与饭馆走的客单不计其数,连附近的农猎户都跟着沾光,鸡鸭鱼肉早被一定而空,乳猪还未出栏,便已经被采买的店家挂上了牌子。
收徒大会是比仙盟大会都不遑多让的日子,每任越陵山掌门只开山收徒一次,天下凡未满十二周岁者,皆可递上名帖参与选试。
现任掌门将在众多参选灵修中选出一位佼佼者,作为座下首席亲传,也是未来的新任掌门。
仙道中的散修挤破了头涌入越陵山,因山门还未迎客,不少人都先住进了幽篁镇的大小客栈,挤得满满当当,甚至有人为了一间房大打出手也不是稀罕事,毕竟几十载难遇的机会,一举事成便能一飞冲天,从此扬眉吐气、前尘尽成过眼云烟了。
酒楼前人来人往,几桌都坐满了天南海北前来参选的灵修,皆是年轻气盛,在来这里之前都是享誉乡里的天才,自然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很快说话就夹枪带棒起来,差点连茶棚都掀了。
“你以为你是谁?”一名少年拍桌子道,“收徒选拔中最难、筛下废物最多的便是第一轮,怕你连内力之试都过不去!”
“你狗叫什么?只怕到时候第一轮结束,哭着下山的人是你!”
店家也不好得罪这些少年,毕竟谁也不知道其中哪个会是未来的掌门亲传,倒不如装没看见。
酒楼不远处,一个灰扑扑的瘦小孩童身影穿过人群,蓬乱长发之下一双明亮的眼睛落在对面街上的饼摊,腹中饥馁之声不断。
男孩犹豫了片晌,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攥进右拳,背在身后轻捏了个咒法,再张开手掌时,上面赫然躺着一枚碎银。
他抬起头,朝着饼摊走过去。
身后一名穿红白衫的女子自始至终瞧着这一幕,见那孩子离开,微笑着偏过头,对跟在身侧的清俊少年说道:“无双,你去。”
【作者有话说】
猫要发疯的时候小狼舔舔毛,小狼好,猫好。
坏批仍是作者!
第78章 白云千载空悠悠
男孩刚走近饼摊,手中的碎银正要递过去,忽然被边上伸来一只手温柔握住,接着头顶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老板,来一袋麻酱烧饼,要刚出炉热乎的。”
他愣了愣,看到那手的主人替他递过去几枚铜钱,从摊主手中换了一袋热乎乎的烤饼递到自己怀里:“来,吃吧。”
男孩眸光里的敌意看得少年心下一惊,他从未见过这般年纪的孩子眼中有如此深重的警惕和复杂,看来乐仙师让自己来给这孩子买饼,并非表面上一句话那么简单。
弦无双跟在乐佚游身边多年,虽然并非正式的掌门弟子,却十分了解自己跟随学艺的这名仙道宗师,如今适逢收徒大会,对方此举必有深意,他不能轻易怠慢。
“吃吧,我没别的意思。”
弦无双冲着男孩一笑,顺手拿走了对方握着的碎银,再一晃,碎银已然又变回了平平无奇的石头,被他随手丢在路边,“只是身怀术法者,即便不造福苍生,也不可戏弄生灵黔首。这是天赐之物,不要用来作恶。”
男孩看着弦无双,又低头看了看怀里散发着热气的烤饼,毕竟还是年纪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接着伸手抓起来便吃。
“慢点吃。”弦无双想摸摸他的头,却被毫不客气地躲了一下,“你愿意跟我上山吗?我带你去洗洗干净,还有更好吃的饭菜,好不好?”
男孩顿了一下,眼中似是闪过一丝心动,却仍旧没搭理对方,兀自低头狼吞虎咽着麻酱烧饼,三四口便下肚一个,像唯恐有人跟他抢似的。
弦无双擅长察言观色,发觉男孩有动摇之意,便笑道:“不愿去也无妨,只是掌门的收徒大会几十年怕才有这么一回,不管是真心参选,还是来蹭吃蹭喝的,上了山便是客,我们一应不会计较。”
男孩咬着半块烧饼,狐疑地打量着他,半天才操着沙哑嗓音问道:“上什么山?”
“自然是越陵山。”弦无双指着两人面前那苍翠巍峨的崇山峻岭,说道,“怎么样,要跟我走吗?”
男孩又默默吃掉剩下的半块饼,看着袋子里还剩几枚,便卷了一卷塞进怀里,抹抹嘴角:“好。”
弦无双笑眯眯去牵他的手,又被一把躲开。
男孩很不习惯被人触碰,即便是接受了邀请,也始终跟弦无双保持几尺的距离,并不靠太近,一双溜圆的眼睛时不时四下打量着,很是警觉。
弦无双注意到他脸颊和耳后、还有已经露出的手臂与手背上都有些零星的淤青,夹杂间错着几道血痕,仿佛还有灼烧过的旧伤,若说是摔的,那也的确难以摔成这样,实在说不通——倒像是被人虐打出来的。
“不用怕,这里是越陵山,到处都是我的同门,不会放任私斗与欺凌之事。”弦无双安慰他道,“等上了山,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她在这里说话很管用,也会保护你的。”
男孩忽然停住,目露凶光,下意识往后退去:“见谁?你们是谁?又想做什么?!”
弦无双不知道自己又是哪句话说错了,正在微愣,却猛地听见身后草丛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双眉皱起,拔剑转身,刚好迎上那里飞来的刀锋。
几名黑衣蒙面的暴徒一冲而出,将两人团团围住。男孩先前还死死抱着怀里的烧饼,这会儿竟是顾也顾不得了,几枚烧饼从怀中落下,骨碌碌滚了满地,他却连捡也不捡,拼命捂住了怀中的什么东西。
“在他身上!”那几人一见他动作,立马叫道,“杀了这个碍事的小子,抢!只要东西,不必留活口!”
弦无双温和的表情依旧挂在脸上,嘴角却泛起一抹冷笑。
不到半炷香,那几个暴徒就已经被横七竖八地掀翻在地。弦无双手中的名剑“弦月勾”甚至没沾上一滴血,他垂目优雅地收剑入鞘,转头看向男孩:“没事儿了,我料理了他们,很快就会有越陵山弟子来处理的,我们继续上山吧。”
他注意到这孩子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剑看,想了想,便递了过去:“用过剑么?想不想学?”
男孩不说话,但眼中闪烁着好奇,他犹豫着伸手在剑鞘上摸了摸,手指又滑向剑柄,似乎很喜欢剑身冰凉的触感与凹凸不平的镂花。
弦无双带他上了山,径直御剑往拜月顶的方向去了,路上一直观察着男孩,发觉对方根本就不怕被带到如此高空,甚至连身形都没有摇晃,反倒十分镇定,低头看着下面飞掠过的山林。
拜月顶上正聚集着许多修炼的弟子,看到弦无双从空中落下来,身旁还带着个脏兮兮的孩子,都有些新鲜地围上来:“师兄回来了?这是谁家孩子,怎么脏得跟泥坑里滚过一样?哈哈哈哈哈——”
“别胡说。”弦无双抬了抬手,制止嘴巴调皮的小师弟,“我带他去见乐仙师的,不得无礼。”
“乐掌门这是要收他做徒弟吗?”小师弟继续朝男孩做鬼脸,“他真矮,像个小菜苗。”
“休要胡说八道,去练你的剑。”
弦无双将凑热闹的师弟师妹都赶回去,回头叫了那孩子一声:“你……对了,我叫弦无双,是这里的内门弟子,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男孩冷漠地看着他,根本没打算张嘴。
弦无双也不恼怒,继续领着他往里走。眼前出现了一片依山而建的殿阁,东南西北横跨数里,鳞次栉比坐落在山丘之上,碧瓦琉璃映着朝霞,屋檐上波光如水,男孩放眼望着那里的景色,张了张口,有些震撼。
但他依旧没说什么,直到跟随弦无双一起走进了正中的主殿。里面的布设极其考究华贵,一进门便是扑面的燃香味,四面整齐排布着桌椅与软席,看上去像是讲学听训的地方。
殿中传来说笑的声音,却并不聒噪轻浮,反倒语调徐徐稳重,而且显然是名女子的笑声。
“乐仙师。”弦无双温然行礼,开口叫道,“弟子将那孩子带来了。”
“嗯?”
那说笑声戛然而止,接着有脚步声向这边走来。男孩盯着殿中的柱子,见从后面走来一位红白内衫、身披长袍的女子,面上未傅脂粉,却一眼望过去明艳高贵,袍带飘飘、翩若游仙。
他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神女,微微张着口,看神情明显是呆住了。
女子右手托着一柄拂尘,走到男孩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神色飞扬:“这就是那个想吃饼的孩子?”
男孩一愣,顿时局促起来。既然对方知道他想吃饼,那么必然也看到了自己用障眼法去换饼的事情,但此时却并未戳破,而是只记得自己那时饿了,很想吃饼。
“叫什么名字呀?”女子见他不吭声,又笑眯眯地问,像只温吞的狐狸,“我叫乐佚游,是这里的掌门。”
男孩捏了捏衣角,摇摇头,终于说了上山之后的第一句话:“晏伽。”
“哦,小晏伽呀。”乐佚游拍拍他的肩,“名字真好听,像只小燕子。”
弦无双噗嗤一笑:“仙师您少打趣他了,我看这孩子满身是伤,不如先带他去沐浴休息,再叫人帮他治治伤。”
乐佚游站起来,摸了一下晏伽的头,这次他竟然出乎意料地没有躲开,她觉得这孩子颇好说话,又问:“几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