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桑岱慢吞吞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我这没名没分的,说出来还不给人笑话。你没看到方才他那眼神?恨不得眼里飞出刀子扎死我。”
怀钧盯着他,直将桑岱看得浑身发毛,警惕地后退了些:“怎么了?不是我说……你又怎么了?”
“我并非以你来折辱他。”怀钧这次却破天荒地没有出言挤兑他,“你是一门之主,那我就应当对你行抱剑礼。无论孙氏剑宗是什么规矩,师父教给我的,自然要听从。况且我就是要让旁人都知道,连我也敬你三分,接下来如何对你,便要他们自己掂量了。”
桑岱一时语塞,讶然地看着怀钧,半晌才有些局促地说道:“你们这些世家长大的小孩,就是比我知道得多,我可不懂里面这些门道……”
“无妨,我从前也不懂,皆是我师父授业解惑。”怀钧转回了脸,平视前方,“按照惯例,首日开坛只是比武斗法,孙氏剑宗弟子据守擂台,其余仙门若有想一试高下的便会去叫阵,你我静坐喝茶就好。”
展煜歪头看了看他:“怎么来得这样迟?”
“展大哥。”怀钧行礼道,“见笑,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我看未必。”展煜斜睨着他,语气间却无责怪之意,反倒压不住上扬的嘴角,“好大一个下马威,方才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踢馆掀桌的呢。”
萧千树也道:“钧儿,这位是你从何处认识的朋友?不留行这个门派,听着倒有几分逍遥剑修的意味。”
桑岱神色有些惊喜,没想到还有人能如此认真地考究他的门派。虽然他也不大明白所谓逍遥剑修是何意,不过听上去大概是好话。
怀钧笑道:“下山游行时偶然认识罢了,稍后闲下来,我再向二位前辈引荐。”
晏伽还活着的事情,他没有告诉展煜和萧千树二人,这也是晏伽特意嘱咐过的。
其中缘由晏伽并未言明,但怀钧也不会多问。
那位随时准备出手将仙盟会搅个天翻地覆的正主,此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平水山庄外,看着几乎死水一样的孙氏内宅,顺手摸了一把顾年遐的尾巴。
顾年遐却有些耐不住:“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吗?”
晏伽看他一眼:“不然你想做什么?”
顾年遐想了想,期待地凑到他面前:“不把他们杀得丢尽祖宗脸面,就浑身不舒坦!”
晏伽愣住,总觉得这话耳熟,半天才想起来这是自己曾经在蘅宫放出的狠话:“你连这也记得?”
顾年遐:“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晏伽的目光复又落回山庄的方向,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还没有拿定主意,或许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年年。”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我的声音、气息和法力,你可都记牢了吗?”
顾年遐点头:“记得。你的全部,我都记得,晏伽。”
晏伽缓缓坐起来,甩出袖中双刀,将凛凛寒光握于掌心,轻纱斗笠在风中翻飞。顾年遐也变回小狼跃上他肩头,两人踏着飞燕轻功到了平水山庄近前的长街上。
“从现在开始,相信我。”晏伽对顾年遐说,“而且只能相信我。”
第100章 打群架是不好的
“嗯……”
桑岱喝了口面前的茶,咂了咂嘴,若有所思。
“怎么了?”
他一举一动都能引得怀钧朝这边看过来,然后问上一句。桑岱扭了扭脖子,说道:“这茶不错。”
“啜雪仙芽,是岭南茶庄那边进的贺礼。”怀钧道,“数年前我随师父去过,那边还植育各类花卉,用来制点心很不错。”
“你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桑岱丝毫不掩盖眼中的艳羡,“真好,我从前也就是在深山里转转。”
怀钧沉默了一下,说道:“明年开春我或许还要过去一趟。”
“哦。”桑岱点点头,又瞄上了面前的几盘茶点,“真是不错。”
怀钧等着他后半句,却久久不见对方开口,没忍住又说了一遍:“我一个人去,散散心罢了,不是公事。”
“那很好啊。”桑岱漫不经心道,“没有人烦你,多舒坦啊。”
怀钧被他噎了回去,半句话卡在喉咙里,终究也没往外吐,见对方还在那里乐呵呵地挑点心吃,不由得一阵堵心。
桑岱觉得口中喝茶喝得有些泛苦,便从碟子里捏了枚荷花酥,美滋滋准备咬下去,结果舌尖还没触到甜头,整块点心就被人劈手夺了去,一抬眼发现是怀钧,正沉着脸一口将荷花酥塞进自己嘴里。
“你干什么?!”桑岱委屈至极,一想到自己是沾对方的光才有这些好吃好喝,也只能忍气吞声,十分窝囊地又拿了一块,“你这人,自己盘子里也有,非要吃我的……”
萧千树将自己那份点心递过去给了怀钧:“不够吃吗?这个给你,我不爱吃太甜的。”
桑岱只能往回缩了缩,自己从碟子里继续拣着吃,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铃音,转瞬即逝。他疑惑地转过头,四顾一番,却再没听到那声音。
“你刚才听见铃铛响了吗?”桑岱扯了扯怀钧的袖子,问道,“你师父他们也到了?”
怀钧心不在焉地摇头:“没有,你听错了吧。”
桑岱很确信那不是幻听,他想了想,试着唤起传音灵阵,朝着阵中呼唤几声:“顾年遐、晏伽?是你们吗?”
无人应答他,桑岱百思不得其解,心说方才那声音很耳熟,分明就是顾年遐身上缀的小铃铛在响,看来人就在附近,却为何不搭理他?
“……大小姐?”他又叫孙渠鹤,同样石沉大海。
这时比武斗法也过了几轮,抚仙台上华光四溢,喝彩声阵阵。孙焕尘将陈年的佳酿都搬了出来,珍馐美酒应有尽有,四方宾客早已放松下来,彼此推杯换盏不亦乐乎,连桑岱都没忍住尝了几口,惊喜地瞪大眼,对怀钧说:“乖乖,这酒真香,你不尝尝?”
“我不爱饮酒。”怀钧说着,将面前的一盘点心推给他,动作不失刻意。桑岱垂头一看,顿时晕了:“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些?”
怀钧:“不爱吃就还给我。”
桑岱十分没骨气地一抬手臂,将整盘子点心都揽到自己跟前:“谁说我不爱吃了?你吃了我的,这些就都得给我。”
不过倒也稀奇,这盘子里净是他爱吃的,可真是撞大运了。
展煜欲语还休地看了看自己空了一半的盘中,翻了个白眼。他一口没吃,就被怀钧挑挑拣拣拿走了一半,只得转而吃些酒菜。
“说好了,回头三坛帝女酿赔给我。”他冷哼道。
怀钧笑笑:“一定一定,多谢展大哥了。”
桑岱一面吃,一面还记挂着刚才那古怪的铃声,心想着若是等会儿再响起来,自己就偷偷离席去瞧一眼。
不多时,抚仙台清了场,接下来应当是拋酒令,即古时流传的宴乐之法。由一人引头先行,此其一,是为“点睛”;众人讲经论道、畅所欲言,取百家之长各自融会贯通,此其二,又作“掷花”。
仙盟大会向来风气自由,尤其是乐佚游在时,清谈之风一度风靡大小仙门,彼时百家争鸣,被誉为仙山蜃景临世之年。
怀钧心知肚明,孙焕尘为何将这次盟会办得如此声势浩大,便是为着当年的一口气,要将乐佚游和晏伽曾经的风头压下去,百年后仙道天翻地覆,或许天下皆知孙氏剑宗,而不知越陵山。
不过他如今不再热衷与人争一时意气长短,沉稳了许多,只冷眼看着孙焕尘接下来要做什么。
孙焕尘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对着席间众多宾客说道:“各位仙友,今日难得与诸位共饮开怀,孙某倒是觉得,若只说些放浪随心之语,岂不是白白浪费这良辰美景?”
他说罢,转头吩咐孙敬帷道:“你去请先生上抚仙台,照我说的做。”
“是。”
孙敬帷转身下去了,很快便引着一位白衣门卿登上抚仙台。那人穿得一身素净,举止仙风道骨,相貌却平平,只见他登台之后,随手挥起一副卷轴,缥缈云烟似的山水便跃然其上,丝帛银线之中泛着光泽,如同活物一般。
“这是什么?”有人奇道。
那门卿微微一笑,伸手将卷轴延长了数仗,宛若绸缎环绕周身。怀钧稍稍坐直了些,皱眉盯着那仿佛活过来的卷轴,总觉得不对劲。
“世间之大,诸位求仙问道,所求的究竟是什么?”那位门卿朗声道,“金丹既成,你我所见注定要比凡俗更为高远。但千年过去,我们仍旧依靠那小小金丹运转心法,却从无人得以化境飞升,修为停滞不前,如此修行,岂非索然无味?”
展煜冷笑出声,将手中筷子掷出去,问道:“如何才算是有滋味?”
门卿直直地看着他,语调中忽然掺上了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肉身归寂,登神成圣——”
话音未落,那卷轴猛地喷涌出一团黑雾,不待所有人反应过来,顷刻间便笼罩了整座抚仙台。怀钧一拍桌案,纯钧剑顺势被他握在手中,身后一众越陵山弟子也纷纷拔剑起身,警惕地围在怀钧身侧。
桑岱慌乱地站起来,不小心踩到了衣角,被自己绊得向后倒去,却蓦然撞进另一个胸膛,稳稳接住了他。
他回头看到怀钧沉静的脸,忽然有些安心,直起身子问道:“怎么了?那个人在干什么?”
“邪门歪道,不足为惧。”怀钧道,“站到我身后来。”
展煜和萧千树都未曾起身,不约而同地往孙焕尘在的地方看去,却发现主位上已然空无一人——孙焕尘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所有人都没留意这个人是何时不见的。
“果然设下的是鸿门宴。”萧千树说道,“阿煜,现在如何?”
展煜手握长戟,一脚踹翻桌子,纵身越过了观演台。底下的浓雾已经爬了上来,而四周各色仙宠忽然像是疯了一样,尖叫着冲进那团黑气之中,仿佛饥渴将死的旅人,用尽全力吸食着那些诡异的黑雾,更有甚者,竟然开始攻击自己的饲主。
“啊——畜生!住口,我是你主子!”
“这些仙宠疯了,快跑,让我出去!”
萧千树也起身走到展煜身边,掌心祭出青玉葫芦。
“阿煜,不要大意。”她说,“当心前面,有东西要来了——”
山庄大门猛然被雷光劈开,游龙般的剑气转了一圈,又回到晏伽手上。他将长刀一分为二,反握在身后,“先等一等,别急着进。”
顾年遐扒着晏伽的胳膊,径直往里看去,目力所及皆是一片扭曲的黑雾。山庄中死气沉沉,正如同明月乡那时,气氛压抑至极。
“果然不对劲。”晏伽向山庄里踏去,瞬间感觉出了一股阴冷,“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山庄里空无一人,像是已经荒废很久了,但四周陈设修葺整洁,连半根杂草也没有,荒凉之中透出一丝诡异莫名的绮丽。
顾年遐缩了缩尾巴,“我不喜欢这里,晏伽。进去把人都找出来,我们就快走吧。”
“嗯。”晏伽点头,“记得我说的,不要认错我的气息。”
两人一直走到山庄设宴的地方,抚仙台和观演台上皆是空空荡荡,杯盘碗盏、茶点酒菜一应俱全,红珊瑚枝挑着灯花,屏风上是上好的蝉影纱。奢华裹挟中空无一人,晏伽似乎觉得有种气息在引着自己上前,踏入这明晃晃的陷阱深处。
“手段如此拙劣,生怕别人看不出这是圈套么。”晏伽嗤笑,“脑袋正常的谁会往里钻?”
顾年遐用力点了点头:“就是啊。”
接着他便眼睁睁看着晏伽将刀凌空一甩,纵身翻了上去,风驰电掣地冲上了抚仙台。
顾年遐:“嗯??”
他疑惑归疑惑,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这几日他御剑愈发熟练,至少能一个人稳稳当当地飞上好一段路了,晏伽越是不吝夸奖,小狼便越得心应手。
晏伽不由分说挥刀砍观演台上的主位,顷刻间四面天塌地陷,浮于肉眼的假相被他生生撕裂。刀刃刺入之处竟是干涸的血肉,一阵痉挛之后,忽然朝他反扑而来。
“年年,闪开!”
晏伽横刀格挡,雷光聚成结界,将那些秽物拦在几步开外,“是混沌,这里果然也是和那种‘梦中仙境’同样的地方。”
顾年遐举着剑,问他:“现在怎么办?”
这样一个混沌凝成的庞然假相,绝没有平时那些落单的好对付。上次在从云学宫中,晏伽与顾年遐、温哲久、徐晚丘几人合力才压下了那处仙境,尚且是千钧一发,如今这平水山庄不知比学宫大了多少,显然更加棘手。
晏伽刚要动手一试,就被顾年遐拉住:“你不准用那种法子了!”
“不会太过头的,别怕。”晏伽拍拍他的手,“我有分寸。”
“你没有分寸!”顾年遐依旧坚持,“你之前教过我,让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