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晏伽从屋脊上跃下,到了展煜和萧千树身边,决定回头再追究这两个人在仙境中丑态百出的德行,一拍二人的肩膀,说道:“快,叫他们立刻从山庄里出来,远离这处阵法!”
方从梦中醒来的费轻舟等人都反应过来,立即引着众多没头苍蝇般的灵修退出平水山庄。很快,天罗地网就收束得只剩下了抚仙台一隅,弦无双仍站在那里,笑眼看着慌乱不知所措的众人。
“这么多年,真是毫无进益。”弦无双说,“你不过如此。”
他双眼乍然变成了幽深的黑色,眼白消失殆尽,接着那些先前钻入他袖中的混沌又凶猛地喷涌而出,撞在天罗地网的结界上,竟然没有被击散。
“你们的法力太可笑了,晏伽,再怎么样,你们只是凡人,永远斗不过古神之力的。”弦无双右手举在身侧,似乎是撑着那些混沌向外,试图撑破法阵,“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众生匍匐混沌之下,乍起还魂,永世不朽、不绝。”
随着他阴沉的话语,那团混沌如同激荡的瀑布冲向了天罗地网阵,晏伽和其余诸人都看清了,大阵之上的玄金咒法出现了几道裂痕,若是再被这样扑击下去,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情势危急之时,几枚佛珠从天而落,会集在大阵四面,散发出极其刺目的佛光——并非寻常所见的佛光,更像是带着一丝肃杀凶意的血色符印。
温哲久左手持一串紫檀佛珠,右手握鎏金双轮十二环禅杖,眼中尽是冷意,又向天罗地网落了一道结界,立时将那些即将冲破桎梏的混沌逼退了回去。
“逆徒!”菩岚大师见状,语气厉斥道,“那是极其妖邪之物,快回来!”
温哲久回身看了自家师父一眼,自顾自行了个礼,却依旧我行我素。
展煜意识到什么,扒住晏伽问道:“等一等,这是你们的主意?在这里大动干戈,城中那些凡人怎么办?”
“谁和你一样蠢?小书斋的人早已清场了。”晏伽十分嫌弃地看他,“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哪怕神仙打架都不得伤及无辜,你真把我当畜生了?”
“小书斋……”萧千树一怔,“你已与他们接上头了?”
晏伽笑笑,并未作答,只是转头看向了弦无双所站的地方。他深知对方不可能就这样束手就擒,接下来怕还是要有一场恶战。
“师兄!”
林惟竹和苏获来得及时,见大阵已成,也丝毫不懈怠,按照晏伽说的,在西北、东南天位分别加固了结界,与对面形成僵持之势。
“他竟然也活着。”苏获御剑腾在半空,看着下面的弦无双,“入邪至此,真是唏嘘。”
“是可恨!”林惟竹毫不念及昔日的同门情分,怒骂道,“我们都是被这东西所害,他居然还……无耻!”
弦无双听闻,忽然怒吼出声:“错了,是你们愚蠢!”
他像是终于失去耐心一般,反手一击,整个天罗地网阵猛烈摇晃起来。这时抚仙台四周开始涌起黑雾,自高台之下腾起,直冲阴沉沉的半空。
晏伽发现那黑雾竟是有反过来吞食天罗地网的阵仗,心道不好,立马御剑腾空,高声道:“退开,所有人都退开!离天罗地网阵和抚仙台都远一点,快!”
林惟竹和苏获闻言,马上御剑后撤,徐晚丘也回头召令徐氏众弟子:“退后!”
那黑雾涌起的速度之快,根本没容得任何人反应,转眼便将弦无双吞入了其中,然后急剧萎缩,竟是凭空逸散了。剩下的那些零散黑雾化成狰狞巨蛇,凶恶地冲向人群,一时间尖叫声四起,抱头鼠窜者众,场面又乱作一团。
巨大的混沌黑蛇张开尖牙,探头扑了下来,只是一瞬电光石火,晏伽身侧漫起氤氲的冰雾,一头巨大的白狼身影凌空跃起,一口咬住了那黑蛇的七寸。
这简直比一切邪秽都要令人骇然,很快就有人认出,这白狼竟然是北境狼族一脉。
“魔族!这里怎么会有魔族?!”
“果真又是北境狼族牵涉其中吗?我就知道!”
“先杀了那只魔族,否则又要任由他们作恶了!”
晏伽脸色剧变,抽刀拦住躁动的人群:“退后!我看今天谁敢!”
顾年遐扑上去和那黑蛇缠斗,不多时便占了上风,但是蛇尾细长,啪的一声将他脖子缠住,并且越收越紧。顾年遐渐渐觉得喘息有些困难,嘴上松了劲儿,被那黑蛇反咬了一口前爪。
“年年!”晏伽径直冲过去,一刀切开黑蛇的头颅,顾年遐瞅准机会,再次撕咬上去。
晏伽乱刀劈下去,始终不见那黑蛇有所虚弱,缠在顾年遐脖子上的尾巴还在收紧,他能觉出小狼有些立不稳,那黑蛇却依旧顽强。
“闪开!”
孙渠鹤的声音凭空传来,晏伽心中一动,立马上前徒手抓住了那黑蛇的脑袋,狠命一掰,只听得咔嚓一声,黑蛇上下两瓣嘴被生掰了个巨大的豁口,无力地向两边垂去。
顾年遐趁机脱身,将黑蛇反压在身下,而孙渠鹤的剑也劈了过来,几道剑光流转,黑蛇的身躯被斩作数段。
大小姐绝好的身手,落地一个打挺起身,将长剑钉入黑蛇的脑袋。晏伽紧接着落下雷阵,混沌之躯在风啸雷鸣中飘散成烟,彻底消失了。
“我爹在哪儿?!”孙渠鹤推开人群,皱眉问,“孙敬帷呢!”
晏伽转回身,冲人群里喊:“大小姐兴师问罪来了,不想死的赶快站出来!”
孙渠鹤急忙按住他:“你喊什么?!罢了,我自己来。”
转眼间,整个平水山庄就和弦无双一起在众人眼皮底下消失得再无半点痕迹,原本的山庄坐落之处,唯余一道混沌撕裂留下的深渊裂痕,那之中还残余着一些黑雾,但都已不成气候了。
孙氏的弟子都有些发蒙,不知道自己的门派为何在转瞬之间便不见了,看到孙渠鹤来,一时间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小姐!”
“你们怎么样?”孙渠鹤看到他们傍身的仙宠都已不见了踪迹,不由得心中咯噔一声,“法力运转如何?”
几名剑宗弟子试着运转法力,却发现体内气脉不知为何变得十分微弱,丹田几乎无法运气,拼尽全力也只能挤出一点法力来。
孙渠鹤眼见到这些人的反应,脸色越发难看,却还怀抱着一丝希望:“御剑呢?驱使法宝如何?”
结果并无什么区别,这些弟子连最基本的御物之法都已经使不出来了。
“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一名弟子茫然道,“刚才消耗了太多法力吗……也不应当啊?”
孙渠鹤如坠冰窟,她没有想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隐忧竟然成真了。不过这一切其实早有预兆,自她从晏伽那里知晓那些仙宠的真面目时,就已经无力阻止了。
这些剑宗弟子体内的修为,被混沌吸干了。
孙敬帷从人群中挤出来,气喘吁吁,跑到孙渠鹤面前:“大小姐,你没事吧?”
孙渠鹤盯着他,沉声问:“你呢,孙敬帷?”
孙敬帷迟疑了一下,依言运转心法,将随身的佩剑抬到空中,挽了一个剑花:“我的法力无恙,大小姐。”
孙渠鹤微微松了口气,再看周围神色开始慌乱的弟子,艰难开口道:“你们都不必试了,等下随我回去,好好休养,我来想办法。”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叫喊:“等等,我的法力……我怎么也使不出法力了?!”
与从云学宫那时如出一辙,先前豢养仙宠的那些人很快便一个接一个地察觉到,自己体内的法力不知何时已经虚弱得聊胜于无了。
顾年遐吐掉口中残余的混沌之气,嫌弃地抖了抖毛,折回到晏伽身边。所有人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凶神恶煞的魔族,纷纷骇然,如临大敌地围住了顾年遐。
白狼清冷的眸子环视了一圈,落到晏伽身上,有点不开心。
“都看什么看?刚才被弦无双吓得抱头鼠窜,这会儿倒是想起来耍威风了?”晏伽冷笑了几声,“都往后滚一滚,我看谁敢欺负他。”
“欺负?他是魔族!”一人喊道,“还有你,晏伽!仙道叛徒,你还敢现身?!”
晏伽懒得搭理这些挑衅,摸摸顾年遐的颈毛,后者温顺地垂头,很快又变回了人形。
唯独展煜和萧千树脸上没有震惊,反而是一种不可言说的复杂。
三个人时隔三年,再次这样面对面站着,一时间谁也没先开口。
“怎么了?”晏伽忽然笑起来,“不来对着我声泪俱下地感念一番么?”
展煜动了动嘴,似乎是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接着快步走过去,张开手臂抱住了晏伽,萧千树也被他一把扯过,三人紧紧拥在一处,晏伽被夹心儿似的挤在中间,几乎喘不上来气:“松手!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你要死就死透一点!”展煜语气激动,又带着一种无端的忿然,“死了一次又跑回来,你耍我们?!”
“阿晏!”萧千树也说,“你还好不好?”
“再不放开我,”晏伽咬着牙吐出一口气,“我就真的死透了。”
顾年遐伸手将晏伽从人堆儿里扒拉出来,警觉地护到身后,“不要这样动他,他身上有伤。”
展煜这会儿才像是想起什么,看着顾年遐,正色问道:“你与他,已经都说开了吗?”
顾年遐满脸不解:“嗯?你们认得我吗?”
晏伽也挺直了脊背,直勾勾看着展煜:“你说什么?”
“怎么,你们都不记得?”展煜的语气添了几分疑惑,“这个魔族不记得倒也在意料中……晏伽,你脑袋撞坏了?也不记得了?”
“究竟是什么事?”晏伽不悦地踹了他一脚,“有屁快放。”
展煜和萧千树彼此看了一眼,有些支吾,在晏伽逼问的眼神下,只好开口说道:“七年前,我们一同下山云游时,你非要多管闲事从那些猎兽贩子手上救下一只受伤快死的小白狼,带回来养了大半年才放跑,难不成你全忘了?”
晏伽眼底的震惊是一瞬间蔓延开来的,展煜的话让他舌尖有些发麻,脖子似乎也转不了,只能死死盯着对方一开一合的嘴唇,仿佛都听到了,又无法将这番话吞入腹中。
好像是有这回事,可是,可是太久远了,久远得像是前生之事一样。
顾年遐也显露出从未有过的异色,他根本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可是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哀伤,顷刻间裹挟了他的浑身。
下意识的,顾年遐不愿再去听,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心里那股剧烈的刺痛告诉他,接下来的话他一点也不想听到、不想记起来。
“不……”顾年遐忽然面色惨败地摇了摇头,往后退去,“我不知道,晏伽,我不要听他们说。”
“年年?”晏伽不知所措地转过头,可是一望见顾年遐那有几分可怜的眼睛,他也说不出什么追问的话。
顾年遐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一点也没有犹豫,将其余几个人晾在原地,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晏伽还未回神,只是喃喃问了一句:“发生了什么?是在我出事以后吗?”
展煜叹了口气,继续道:
“后来的事你的确不知道……你身死之后,那只小狼找上门来,大闹仙盟,差点为了你死在越陵山。”
【作者有话说】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引用自《道德经·第六章》
卷三·沉舟曾见江湖客
第104章 不能飞升
“从其流”之试的最后一个月,参试者仅剩三十余人,众人都松懈了不少,整日便是与乐佚游对坐讲学、辩驳问答,倒不如先前几轮那样严阵以待。只是所有人都免不了心中揣测,乐佚游到底要如何选出首徒。
晏伽第三次尝试在一炷香内飞过五座山头,又以失败告终。他唉声叹气地坐在络星台旁的悬崖上,望着远处群山。
“在这儿发呆,想什么呢?”
弦无双一身素色衣裳落到他旁边,盘腿坐了下来。晏伽揉了揉后脖子,叹气:“无论怎么飞,剑都没办法再快了,大概我们只能到这种地步。”
“你才多大,就开始担心这个?”弦无双失笑,“结丹只是开始,此后漫漫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你有大把的光阴去磨练修为,到时你再回头看,脚下光景早已大不同了。”
“师兄啊,我这几日才知道,仙道有‘飞升’一说。”晏伽问他,“那是什么?”
弦无双想了想,指指山间的云海:“千年前,从我们的先祖掌握天地灵气的那一天起,便知道在九天之上、大荒之中,还有比此间更令人震撼的所在,却从未有人去过。众神陨落后,就再也无人引导我们见识那番天地了。”
晏伽想了想,又问:“神仙是活在天上的,很厉害吗?那他们为什么会死?”
“我不是跟你讲过,千年前这里有过一场大战?”弦无双指着西方,“就在那一战中,众神全部战死了,而人族延续了下来。”
晏伽“呿”了一声:“全死了?那成神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做个人好好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