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人往高处走,既有天赐的根骨,当然想看更好的风景。”弦无双笑道,“你现在还不懂,以后慢慢便会对飞升有所向往了。”
晏伽冷不丁地问:“飞升耽误我当天下第一吗?”
弦无双一怔:“什么?”
晏伽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我……想当……天下第一。”
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仿佛很不自信似的。弦无双噗嗤一笑,拍拍他的头:“这种张狂之言,你从哪个话本上看来的?况且天下第一本就没有定论,今日你占魁首,明日却不一定,便是这样此消彼长的道理。不过你有这志向是好的,勤学苦练,也不是没有可能。”
晏伽看着他:“你知道的吧?再过一个月,你我就算要留,也只能留下一个。”
“嗯,我知道。”
“那你还能心平气和地同我讲话吗?”晏伽靠在山岩上,笑看着他,“你不担心,最后留下的是我,而不是你?”
弦无双见他戏谑中似有几分认真,也坐直了些,坦诚道:“你的确根骨、天资都是上佳,说真心话,我也会偶感威胁。”
“对嘛,这才是实话。”晏伽点点头,“那些人整日笑脸相对,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连行走坐卧都要推拒谦让,其实彼此心里想的什么都门儿清,若是有个机会能让他们踩着别人向上爬,绝对求之不得。”
“你年纪不大,看得倒清。”弦无双道,“不过我觉得,最后留下的,只可能是你我二人中的一个。”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就算当不成乐仙师的首徒,也碍不着我当天下第一。”晏伽悠哉地晃了晃腿,“能留下当然是最好的。”
一月很快过去,众人从坦然处之到惴惴不安,眼见定分晓的日子将近,乐佚游却还是没什么动作。
有人耐不住性子,私下偷偷去找了乐佚游,诚恳地倾吐了自己的勃勃野心,不过乐佚游到底也是笑而不语,只是微微点头,从不多说什么,也没对任何人表现出偏爱,哪怕是弦无双。
晏伽也很好奇,翻来覆去地想,到了最后一天,乐仙师究竟会用什么样的法子选出那位万众瞩目的首徒。
他整日甚少去听乐佚游讲学,闲得无趣了,就跑去偷闲草庐,十有八九也能遇上同样偷懒的弦无双。
只因晏伽实在不爱听那些古典学问,听也听不懂,从小就没人教过他那些繁文缛节,坐在那里听上一个时辰,就如同往他脑袋里塞棉花一样,迷迷糊糊的,恨不得一头撞死。
某天夜里,晏伽刚翘掉了傍晚的讲学,悄悄回霜园的时候,正好在院子里撞上了喝酒赏花的乐佚游。
他不动声色地将打包回来的吃食和帝女酿藏到身后,“乐仙师。”
“嗯,阿晏今日又逃学了?”乐佚游懒懒笑道,“如何,山下好玩儿吗?”
晏伽犹豫了一下,也没再找借口:“好玩,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用您给的牙牌,吃东西也不用掏钱。”
乐佚游走到他面前,认真地瞧了瞧这张稚嫩的脸,说道:“我正想着备些宵夜去窈竹峰上吃,你就来了。此番良宵难得,要不要跟我去小酌几杯?”
“好啊。”
晏伽不知道窈竹峰是什么地方,还以为只又是越陵山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头罢了,直到御剑跟着乐佚游飞了许久,觉得周身都有些冰凉了,才忍不住开口问:“乐仙师,还有很远吗?”
“窈竹峰是越陵山最高的一道峰,平日里只有我一个人能上去。”乐佚游道,“不过没上去过的人,总也不知道它有多高。”
晏伽浑身冰得像是快要被冻住一样,看着乐佚游将他远远落下的背影,一咬牙,卯足了劲儿跟上去。
那便是他第一次登上窈竹峰,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地方,也是越陵山历代掌门的起居之所,在一片朗月下有着簌簌摇风的竹林,连虫鸣声也无,竟是比山下还要寂静安然许多。
峰顶有一间静室,那是乐佚游修行的地方,门前还摆了一副石桌石凳,用来待客倒也勉勉强强。
晏伽将酒菜放上去,发现已经凉透了。乐佚游这时将手伸过来,掌心聚起一团火将那酒菜裹在其中,不一会儿再去摸,却又是温热的了。
“你能做到像这般随心所欲吗?”乐佚游问他。
晏伽试着也点了一丛火,却比乐佚游的微弱许多。他摇了摇头,说:“软绵绵的,还不如灶台下烧的烫。”
“运转法术,理应从心。”乐佚游耐心对他讲,“那日我看你和惟竹她们玩乐,使了一手引雷之法,倒是很不错,过去有人教过你吗?”
晏伽:“没有,我自己去书阁里翻来的。”
乐佚游眼底有些欣喜:“那便是天资卓著了?来,坐下说。”
两人每每对话时,氛围都很洽然,晏伽并不紧张,面前这个仙道宗师并非什么刻薄凶悍之人。倒是那个臧琼云长老,前几日被他碰上一回,也不知哪里惹到对方了,连个好脸色也没落得,实在是郁闷。
“你想做我的首徒吗?”乐佚游刚坐下,就忽然这样问他。
晏伽顿了一顿,看着乐佚游的眼睛,想起对方曾经说过的“在我面前,任何人都不能撒谎”,吞吐了片刻,还是点头道:“想。”
“如果我说,你可以留下呢?”乐佚游又问,“就是现在,我立即要确定首徒的人选。”
晏伽没反应过来,直到乐佚游敲了敲桌子,佩剑上的青羽剑穗跟着弹起,他才长出一口气,答道:“那其他人呢?您也找过他们了吗?”
乐佚游微微一笑:“好聪明的孩子。没错,我已经找过他们了,你是最后一个。我对每个人都问了与你同样的话,无双也是。”
晏伽看着她,缓缓问:“不对,您不会只问了这个问题,否则所有人都会说愿意,这毫无意义。”
乐佚游许久未说话,等杯中酒的热气散了些,她才又说:“不错,除了这句,我还问了他们,愿不愿意此生终了,也仅仅做一个掌门便罢。”
“什么意思?”晏伽问道。
乐佚游拨弄着剑柄的穗子,手撑起下巴:“不能飞升、不能随意放弃掌门之位,更不能对所有人说起其中缘由。”
晏伽还以为这位生性潇洒不羁的仙师又在戏弄人了,然而他看了对方许久,也没等来预想之中的破功笑声。
“什么叫,不能飞升?”晏伽问。
“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追求修仙飞升,越陵山都不可以,掌门更不可以。”乐佚游道,“从成为掌门那日起,一直到肉身归尘,都必须谨遵此训。”
“您在说笑吗?”晏伽不确定地问。
“我以越陵山掌门之位、我自己的声名起誓,绝非说笑,我也永远不会教你们任何有关飞升之法。”乐佚游从未如此严肃地与人说过话,此刻她脸上的坚定毋庸置疑,“你可以去书阁中翻阅,历任掌门的编年考与生平大多是不详,这是我要告诉你们的另一件事——不能飞升,最后在某一日不见人地死去,越陵山掌门世代如此,亘古不变。”
晏伽彻底呆住了,他想要从乐佚游的眼睛里看到哪怕一丝玩笑的恶劣,但是没有,从他听完对方的话,到木然地起身告辞离开,乐佚游都没有告诉他这其实仍是一场戏弄。
回去之后,他更加确信乐佚游的确已经找过其他人了,霜园中笼着一股颓丧的气氛,与他擦肩而过的人皆是神情恍惚,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意气。
所有人都确信乐佚游不会骗人,但转念又觉得不可思议——越陵山的首徒、未来的掌门人怎会甘于如此平庸寡淡的一生?过得尚且连凡人的王侯将相都不如,那还有什么滋味可言?
那几日的书阁中,挤满了前来探寻真相的参试者,他们一遍遍地翻找着越陵山掌门的生平注记,眼中渐渐从希冀化为了绝望。
真的没有,许多人都没有一个寿终正寝的结局,只是模糊地一笔带过,便彻底化为纸页上一滩了无生气的墨渍。
所有人从前只看到名满天下的越陵山掌门,但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谁关心过他们最后都去了哪儿,在人族并不算长的寿命尽头,又经历了些什么。
现在看来,乐佚游似乎真的没有骗他们,这些无疾而终的笔墨之下,掩盖的是那些天才身消魂殒的叹息,这无疑是一件非常、非常残忍的事情。
晏伽后来又去找了乐佚游一次,走到拜月顶平日听讲学的山房外时,他看到两三个灵修从门里走出来,神色失望至极,身上还背着行囊,一副打道回府的派头。
在经过那几人身边时,晏伽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要走?”
第105章 问心之莲
一名灵修平时和晏伽不大对付,垂着眼冷淡地看了看他,语气无不讥讽:“你想留下?那你就留下吧,越陵山的首徒最适合你这种人。”
“和他少说两句,这等无亲无友、独来独往的假清高,当然担得起这种大任。”另一人从鼻子中挤出哼声,“天煞孤星的命,就算哪一天忽然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乎他的。”
晏伽懒得听他们带倒刺的话,绕开那几人,径直往山房里去了。
乐佚游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修禅,听到门被关上,眼皮微动了动:“阿晏?”
“乐仙师。”晏伽走过去,垂着头立在乐佚游身后半步,“他们都走了。”
“嗯,我知道,一大早来向我辞行的。”乐佚游点点头,“还算好的,至少不像另一些人那样悄无声息地走。”
晏伽有些不平,方才他看那些人,话语中尽是对乐佚游的抱怨和不满,实在是有些翻脸无情。
“不必在意这些,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人会全然无所求地留在你身边。”乐佚游淡然道,“我和他们缘分尽了,强留又有什么用呢?”
晏伽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乐佚游睁开眼,转头看着他:“你也想走吗,阿晏?”
“我……”
晏伽忽然说不出话,或许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从那晚听了乐佚游的话之后,他的内心也的确动摇了。做天下第一,代价却如此沉重,甚至可以说毫不公平。
凭什么世上人人都能追求飞升,越陵山不可以?
“无妨,想走也没关系。”乐佚游笑了笑,“我会叫人给你些盘缠,够你去其他仙门投名,或者找个其他什么营生。你这样的天资不该被埋没,阿晏。”
晏伽听不出对方语气里有任何的伤感与失落,静默了许久,还是弯腰行了三拜之礼,接着跪地复又叩首行礼三次,才起身离开了。
出来的时候,他在廊下遇见了弦无双,彼此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对视了一会儿,便擦肩而过了。
晏伽回到霜园,将自己的床铺整理好,也没用什么行囊可拿,连从山上掰下的木棍都留在了院子里。他什么都没有带来,也什么都不会带走。
霜园里只剩他一个人了,其余灵修也都不见了踪影。就连他苦苦思索的这半日,在越陵山御剑飞了几圈,也没见到弦无双。
偷闲草庐里也没有人,任何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些半大的少年,多少怀揣着热血和野心,几乎都从未遭受过这样的打击。原来这数月苦苦修行追寻的,其实是这样一个毫无意义的泡影。
晏伽站在草庐门口,心中翻来覆去地做着斗争,一直站到了黄昏时分。
他想,如果太阳落山之前弦无双回来,那么自己也要留下。
他要确信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想要坚持,这几个月的修行与锤炼,也不是一场玩笑。
直到天黑,晏伽都没有等来弦无双,最后一丝热忱彻底熄灭,他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裳,第一次觉出越陵山入夜之后这么冷。
最终他还是转身离开了。青花剑早已归还,木棍也没有了,晏伽只靠自己的两条腿一步步走下山去,走得很累很累,脚也很疼,但他觉得根本没有自己这几个月来走过的路长,那些蹉跎了的时日和落空的期望,此刻都和凛冽的冷风一起吹在脸上。
晏伽走下山,看到街上的商贩都准备收摊回家,纷纷沿着长街向镇子外面走去。他路过自己第一次来时那处饼摊,摊主正将锅灶抬上板车,见他走近,抬眼朝他笑了笑。
对方显然不会记得一个曾经来摊子上买了饼的小孩,更不会知道这个小孩当初其实是想骗吃骗喝。晏伽伸手帮摊主将东西推了上去,听到一句“谢谢”。
那一瞬间,晏伽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他从未对乐佚游说过“谢谢”。
给他买饼也好、带他上山也好、教授他基本的心法运转之术也罢,晏伽心中自然无比感怀,却真的没有向乐佚游道过半句谢。
晏伽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下山的路,愣了半晌,他不知道自己竟一口气走了这么远。
拜月顶上月色流淌,虫鸣声如同麦浪。晏伽看到玄鉴堂和天青堂都已经灭了灯,乐佚游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回窈竹峰了。
走了几步,他不知怎的转了个身,看到山房院落里有个身影靠在松枝上,正举着酒葫芦对月自酌,看上去悠闲自得。
许久,乐佚游忽然长叹了一声,听上去竟有几分悲凉。
晏伽犹豫了一下,抬脚走过去,慢慢停在松树底下,“乐仙师。”
乐佚游先前没注意到人,低头一看,颇有些意外:“阿晏?”
晏伽一屁股坐下来,觉得两条腿要断了。此时连夜上山又下山的后劲儿才窜上来,疼得他想一头撞死。
“你这是刚从山下回来?”乐佚游明白过来,“我倒是忘了,你没有剑——难不成你是走下去、又走回来的?”
“我没力气再下山了,乐仙师。”晏伽疲惫不已,“这山怎么这么高。”
乐佚游跳下树枝,脚步落地几乎没声响。她蹲在晏伽面前,狐狸似的眼睛弯弯:“回来做什么?难不成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