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游瓷
怀钧淡淡回头,却发现阴影中蹲着一个东西,模样似人非人,身形扭曲不堪,似乎正在盯着他看,口中发出“嗤嗤”的笑声。
这让他有些脊背生凉,这种看上去与人有几分肖似的东西,在各种鬼神志怪的传说中都是极其邪门之物,没有人知道它们因何而生,但只要被这种东西缠上,就很可能一辈子也难以脱身。
怀钧起身对着那东西,一时间四下的风声虫鸣也骤然消失不见,唯余纯钧剑的剑鸣声响彻夜色。
忽然间,他想起自己几年前跟着晏伽下山,也是在这样一个寂静无月的夜晚,他独自站在山路上等晏伽回来,看到不远处镇口牌坊的灯笼映照下,就站着这样一个瘦长扭曲的影子,直勾勾盯着他,两眼尽是眼白,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口中鲜红一片。
紧接着,那东西忽然俯身以四肢着地,以一种相当恐怖的姿势朝他飞快爬过来,一边这样“嗤嗤”地笑,声音如同垂垂老人,在寒夜中凄楚可怖。
那时怀钧并没有吓得转身就逃,而是直直望着这个东西,握紧了手中纯钧剑。
与此同时,秋水桐梨的剑鸣声自不远处传来,怀钧再定睛去看时,那个东西已经不见踪影了。
晏伽刚好回来,并不知道他方才遇见了什么,而怀钧虽然觉得此事诡异,却也没有向晏伽提起。
不过他再一次遇见这东西,已经比小时候镇定了不少。他伸手握住纯钧剑的剑柄,正欲一剑贯穿对面,就听到那老朽般的声音低低响起:“晏伽不回来……你就做不到了吗……”
“你说什么?”怀钧举起剑,“你认得我师父?”
黑影又继续说:“谁不认得……你师父是悯雷剑法的传人、越陵山百年来最年轻的掌门、青崖口一战力挽狂澜的天才……你不如他,要叫他失望了……”
纯钧剑光闪过,黑影的话被一劈两半,连同那破碎的身躯一起消散在了黑夜中。怀钧用袍角擦了擦剑身,发现上面竟然一丝血迹也没有,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先前回去换班的师弟师妹还没有回来,山路上也静得出奇,他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即御剑赶往拜月顶。
刚到了拜月顶上方,还没来得及落地,怀钧就听见一声响彻夜空的惨叫,如雷鸣般划过四周静默的山峰,极其骇人。
第五具尸首也出现了,就被丢在拜月顶的校场上,同样被吸干而死。
不过,这人死前似乎还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的,身后淋淋漓漓的鲜血滴了一路,怀钧带着人追去,发现那血迹竟然一直延伸进霜园之中。
此次前来参会的不少灵修都暂住在霜园中,因此外头天翻地覆地闹了一阵,早已将许多人从梦中惊醒,纷纷出门来看。
怀钧持剑立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外,眉头紧锁,眼底杀意蔓延。
他心底不停翻滚着来时路上的那个念头——晏伽将仙盟大会交给他来筹办,若自己真的难以主持大局,一定会让师父和各位叔伯长老失望。如今真凶与他一门之隔,他的纯钧剑无往不胜,立时便能贯穿凶手的胸膛。
孙焕尘也带人赶来,时机拿捏得倒是恰巧。他挤到怀钧身边,厉声道:“把门打开!”
怀钧不再犹豫,他并不想让晏伽回来后还要亲自处理这一手烂摊子,于是提剑快步上前,一脚踹开门,举剑便刺。
——他绝不可以让师父失望。
门中刚好出来一人,黑衣斗笠覆面,与他猝不及防地撞上。对方显然也觉吃惊,只来得及向一旁躲闪了些许,动作却不及怀钧的剑快,硬生生被贯穿了腰侧。
怀钧能感觉到这人立时喷了一口血出来,却并没有还手的意思。他来不及多想,剑锋上挑,又飞快地划开了对方遮面的纱巾,一张熟悉至极的脸猛然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站在身后的林惟竹和苏获神情皆是骇然不已,而怀钧早已如遭晴天霹雳般傻在了当场,握剑的手骤然颤抖起来,接着后退几步,面色惨然地看着眼前这人。
“师……师父……”
【作者有话说】
钧儿:一剑后悔一辈子
其实最初版本有一段作为补充的剧情,是说小怀钧捅了自己师父一剑,民间人士又好看热闹,于是就编排了徒弟欺师灭祖、不择手段上位的话本,到处传播这件事,众口铄金把怀钧说自闭了。小时候他其实比现在要活泼,这种事情一多,性格慢慢就变阴沉了。
小怀钧就比晏哥小四五岁来着,很要强的一个孩子,天天埋头学习,基本没有娱乐活动,以至于阿晏意识到的时候大惊失色:“我的老天爷,你都不出去玩的吗?!”(小时候天天逃课出去玩的猫哥,很担心徒弟修炼修傻了)
PS:明后两天中秋假期可能没什么时间更,请假休息两天,下一章要到周四了(●˙˙●)预祝大家中秋节快乐哈~
第129章 师尊,活着好难
晏伽走到长明镇外的时候,已是精疲力尽。他抬头看着雨后如新的石牌楼,默然了许久,才抬腿继续朝前走去。
他真的要支撑不住了,被追杀了一天一夜,浑身伤痕累累,那些豺狗一样的追兵显然是冲着置他于死地而来,又或许是得了谁的命令,必得将他先灭口而后快。
心口处疼得厉害,那里的剑伤是最深可见骨的一道,挥剑的人必定是下了死手。晏伽纵使再能以一敌百,面对数千灵修声势浩大的围攻,他只能节节后退,也免不了被伤得几乎断绝了经脉。
更何况,他在这之前就已经虚耗过多,几乎透支了大半法力回到越陵山,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在拜月顶上撞见了那些举止异常的灵修。
那分明是被混沌侵身的症状,晏伽脑海中那些尘封的恐惧与戒备再次叫嚣起来。那几个人如同走火入魔了一般,喉咙嘶哑着发不出声音,痛苦抓挠自己的胸口和脖子,晏伽施过了驱邪之咒,却并无多大效用。
情急之下,他想起乐佚游曾经告诉过他一个法子,若活人被混沌侵蚀不深,可以暂且用他的血来将其彻底拔除,虽然对方十有八九会法力全失,但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仙盟大会前半月,晏伽忽然感觉不周山方向传来异动,便前去香绝谷查看,发现建木有虚弱之状,于是在将盟会事宜全部交托给怀钧之后,自己返回了香绝谷,在建木之下再一次献饲自己的法力。
这次只有他一个人,和数年前一模一样的痛苦席卷了他全身,但晏伽只是趴在地上剧烈地颤抖,除了喉咙中偶尔滚过的一丝呜咽外,连半声痛叫都没有发出。他心想自己若死在那里,怕是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等到建木饕足意满,晏伽躺在水塘中看着谷口的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又挺过来了。
他开始明白当初乐佚游对他说的,为什么越陵山历任掌门都没有太好的命,这些人行于无尽的路途中,无灯无杖,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去、能不能来得及传给徒弟自己毕生所学。因此历代掌门在继任之后,首先要做的便是着手挑选有天分的弟子,而他们的徒弟也终将重蹈覆辙。
大道至孤,晏伽本可以忍受这一切,但是真到了千夫所指的地步,他也真的无法不去恨。
若他的痛苦能被人听到,哪怕只有一人,他至少也能有所慰藉。但那些喊杀犹然在耳,他听到无数向自己索命、唾骂的声音,如同惊涛骇浪,一点点将他的脊骨击碎。
身上实在太疼了,晏伽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撑到长明镇的。他看着镇子上一如往常安详的光景,那是四年前他和师尊从灾劫手中救下的一丝希望,在这荒茫戈壁上再度生根发芽,数年坐落于此,一派欣欣向荣。
来往的路人都很惊异地看着他,心想看这少年人虽说模样血淋淋的甚是狼狈,穿着却还算不俗,怕不是被人寻仇才逃难至此——仙道中也常有此事,仙巡官的手并不能管到所有的冤冤相报、快意恩仇,寻常人不懂这些恩怨,只知道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很可怜,也很委屈。
晏伽一路向镇子里走着,手里握着他唯一傍身的倚仗、一把从尸体上摘下来的中品仙剑,虽说与他并不算契合,却勉强还能用,至少能让他不那么快就被那些义愤填膺的灵修们乱剑砍死。
他坐在街上看人来人往,觉得自己很可笑。
明明看到那些被侵蚀的灵修身上是孙氏的校服时,他便已经觉得不对,但还是割破了手掌以血驱邪,以至于被众人明晃晃撞见的时候,他浑身血迹斑斑,手上一把染血的剑,怎么看都是真凶确凿无疑。
怀钧那一剑并没有伤及他的要害,晏伽清清楚楚看到徒弟脸上崩裂的表情,明显没料到会是自己。他明白自己这个徒弟年少气盛,若凭一时意气或旁人怂恿,难保不会沉不住气,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这也不能全然怪别人,晏伽还没有告诉怀钧关于不周山和建木之事,从前想着能迟一迟也好,免得他小小年纪就要承受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却没想到成了今日自断后路的苦果。
当务之急是保全越陵山的名声,而非他一己之身。权衡之下,晏伽立刻决定破釜沉舟,在仙道见证下叛出了越陵山,并且一举出手伤了数十个阻拦自己的仙门子弟,俨然是鱼死网破之势。
然而那些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倒不如说,是孙氏。
孙焕尘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置他于死地,如此费心布局,却不似对方的手笔,必然有高人在身后指点。
孙氏和越陵山现在都在四处找他,晏伽好不容易脱身,只能往这边来。但很快他又觉得憋屈,自己都已经被逼到这般田地了,亡命途中想的竟然还是建木的封印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那些混沌为何又重现世间。
“我管他们的死活做什么?”晏伽自嘲地笑出声,“自讨苦吃。”
可是无论其他仙门如何,若裂隙再次失守,越陵山便要首当其冲。晏伽还记得多年前惨死在眼前的兄弟姐妹们,时至今日仍旧如同一座断桥横亘在他心上,他站在这头,看着对面徘徊不去的影子,只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也会随他们而去。
“我不能死……师尊……”晏伽声音虚弱,“我现在还不能死,越陵山还没有传承下去,钧儿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觉得困顿,便找了个角落休憩,四肢百骸的剧痛折磨得他无数次醒来又昏倒。半睡半醒间,晏伽似乎看到乐佚游蹲在自己面前,担忧地摸他的头。
“师尊……”晏伽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喃喃叫道,“我好疼。”
乐佚游的手抚摸过他的头顶,晏伽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师尊,好难啊,活着真的好难啊……”他委屈地倾诉,拼命忍下眼泪,想像往常那样趴在师尊膝上撒娇,但睁开眼却发现身边并没有人。
晏伽这才想起,已经没有师尊可以护着自己了。
他歇够了、恨够了便继续往前走,路过第一次来时和乐佚游一起吃过的面摊,晏伽驻足片刻,看着摊上三两食客,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那碗面的滋味儿了。
那些食客都有些畏惧地瞟着他,似乎担心这人是什么亡命之徒。晏伽转回了头,刚好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刚从老板那里端了一碗面,喜滋滋地找了个阳光晴好的角落,准备大快朵颐。
那乞丐挑起一筷子面,刚要往嘴里送就看到了摇摇晃晃迎面走来的晏伽,愣了一下,将他叫住:“哎,那小叫花子,过来——别看了,就叫你呢!”
晏伽怔了许久,觉得好笑:“我看起来很像要饭的吗?”
“瞧你这模样,与我有何分别?”乞丐大笑道,“没饭吃就过来,我分你一半。”
晏伽并不饿,但他还是走了过去,坐到那个乞丐身边。
对方还真的又去拿了只空碗,将碗里的面分了一小半给他,连汤水也没怎么吝啬,边分还边絮絮叨叨:“看你年纪不大,还拿着剑,也是哪家修仙问道的小徒弟?我见过你这种人,好几年前也有一个,穿得倒是好,就是看着伤心,跟我说自个儿的师父不要他了,又说还不是师父,只是宁可收别人做徒弟也不收他,说话颠三倒四的,我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最后往西边儿去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
晏伽苦笑了一声:“我也有师父……从前有过的,她不在了。”
“对喽,那你更得吃饱饭了。”乞丐将面碗塞进他手里,“否则你师父在天之灵若是看见,要心疼死的。”
手里那碗面冒着热气,晏伽眼睛被熏得发疼,他抓起筷子,一口口吃起面来。
白衣少年蹲在河边,低头看着潺潺的水面,上面映出的模样懵懂带笑。他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很苦恼地歪了下头,“怎么和他长得不像呢……”
“小兔羔子,我今天非拧掉你的耳朵!”
一声怒吼从身后传来,少年一个激灵,下意识伸手去捂自己的头顶,立马又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往下放了放,紧张地捂住自己脸侧的两只耳朵。
有个晒得浑身黝黑的孩子嬉笑着从河边跑过,暴怒的爹娘已经被远远落在身后。
顾年遐好奇地观望着一切,发现那个孩子也长得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原来人族是这样的,每一张脸都不相同,明明都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凑在一起却千差万别,就跟他和晏伽一样。
但是晏伽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族,他到现在还记得对方的样子,很亮很亮的眼睛,就像不周山上看过的有星星点缀的夜色,他很喜欢。
魔族一生只有一次初化人形的机会,只要定了模样,便再不能更改。顾年遐小心翼翼地修炼了许多年,每晚入睡前都要在脑海里回忆晏伽的容貌,决心一定要长得更像晏伽一些。
可惜还是不怎么像,也不知道晏伽会不会喜欢。
顾年遐一下子站起来,斗志满满地挺起小胸膛,看向远处黛青的山色。
好!
这就出发,上山去找晏伽!
他知道越陵山该往哪里走,出来时以防万一,还认真画了一幅地图,这样一路打听一路找过来,竟然真的到了越陵山下。
尾巴藏好,耳朵也藏好,小狼就这么气势颇足地一路往山脚下的镇子走,看到镇上有卖卤鸡腿的,他也只是咽了咽口水,没有过去买。
他可是再也不会被鸡腿给骗走了。
不过顾年遐听说在人族的地盘,想要什么东西得用金银去换,这也是晏伽教给他的,否则就要被当成坏小狼抓起来打屁股。
他一点也不想再被抓起来,几年前那个有点本事的人族就是趁着他被东西夹住了腿,给他身上绑了一根怪绳子,很快他就觉得脑袋昏昏,站不起来、也使不出法力了,实在是吃了好一番苦头。
幸而是晏伽救走了他,否则那小小法术才困不住他,待自己休养好了,一定撕碎了那个人。
但要是只被晏伽打屁股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晏伽当初一定是不喜欢他小狼的样子,才把自己丢掉的,只要能够变化人形,晏伽一定会让他留下。
不知道为什么,镇子里似乎乱得很,许多拿剑的灵修走来走去,看表情都不是很高兴。顾年遐不动声色打量着那些人,发现他们似乎都是从一个方向而来,身上有尘土和林叶的气息,应该是从山上下来的。
他记得晏伽也经常拿着剑,穿的衣服也和这些人差不多,于是随便拦了一个人,问道:“请问一下,越陵山是从这里上去吗?”
“是。”对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个字,便与他擦肩而过。顾年遐冲着对方的背影道过谢,就接着循山而上,一路上看到不少灵修,有满头血的,也有衣衫破破烂烂的,总之也都没个好脸色。
顾年遐拱着鼻头嗅个不停,试图在人群中嗅出那抹熟悉的气味,却一无所获。
山上有许多人,可是每个人身上都没有沾过晏伽的气息,这让小狼有些疑惑——明明上次来的时候,很多地方都能嗅到晏伽的味道。
半山腰上有一座小竹亭,顾年遐路过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坐在那里,长发垂在脸侧,下半张脸戴着一副很奇怪的面具,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把白玉扇子在膝盖上轻轻敲打,和山路上行色匆匆的人们相比,很是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