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任逸绝忽道:“万岁……这世间又有几人真能活到万岁。”
众人虽没说话,但却不约而同地想天魔来,水无尘敲了敲树干,缓声道:“反正青渊还没睡醒,不如咱们去将荆公子一道请来,一群人在这儿说说话,顺道扰龙清梦。”
凤隐鸣跟任逸绝自觉起身,一个作为向导,一个作为朋友,去搬荆璞。
目送他们二人离去后,千雪浪则靠在了树边,静静地看着青渊潜伏的流泉,月光照得龙身上的鳞片闪闪发光。
早在千年之前,月光也曾这样温柔地照在青渊的身上,而千年之后,月光再度拥抱了他,就像这千余年,不过是一段从梦中醒来的时光。
千年万载,说起来是何等的轻易。
嘴皮子上下一磕一碰,就能够说出这四个字来,可是这四个字承载的时光又是何其漫长,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凡人的王朝在其中依次崛起衰亡,唯有史书与记忆能令这些坍塌的兴盛王朝与英雄人物不朽。
修道者也不会例外,青渊与和天钧不正是如此,消磨在时光之中。
水无尘靠在一根曲起的枝条上,一手撑着脸,一手拍着腿,道路不长,可那两人一来一回加上要搬运镜子免不了得拖久些,于是她笑笑,问:“雪大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间。”千雪浪道。
水无尘没有明白:“时间?”
“对,时间。”千雪浪沉默了片刻,他扫过水无尘一眼,思索着到底要不要开口,最后还是张开口,说起往日的一件小事,“在我百岁之时,未闻锋将红鹭送给了我。我才发现,我竟已过了百岁,正如你方才所言,许多人已然腐朽,而我却年轻如昨。”
水无尘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了然,她温柔地注视着千雪浪,将声音放轻许多,在这树海之中,轻得犹如夜虫透明的薄翅:“人族渴望求仙问道,正是为长生不死,脱离凡俗,雪大哥当时有何感觉?”
千雪浪缓缓道:“没有感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忽然想到,那个孩子也许已经死去……”他语焉不详,说后也不曾解释,而是陷入沉默之中。
水无尘并没有催促。
“那个与我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她是我弟弟的女儿,我当日救过她一命。”千雪浪道,“我想她早已将我忘却,如今纵然不死,也应是一个老人家了。”
水无尘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雪大哥有去见她吗?”
“没有。”千雪浪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可见的,我与她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更何况见了又能如何,莫非引渡她寻求大道,超凡入圣吗?她没有这般缘分。”
水无尘为他的刻薄笑出声来,于是歪着头仔细想了想,慢慢道:“雪大哥不觉得孤独吗?”
“没有。”千雪浪犹豫片刻,又道,“后来……遇到了任逸绝,就有一点了。他很热闹,也爱热闹,跟他在一起有些烦,可是太安静了也会不习惯。”
这让水无尘很漫长地叹了口气,她伸开双臂,做了个大大的懒腰,漫不经心道:“真叫人羡慕啊。”
“羡慕?”
水无尘转过头来看着他,双手还举着,她就保持着一个很滑稽的姿势笑了笑,千雪浪没有觉得可笑,他感觉到水无尘的魔性似乎从这张冷峻的面容后蔓延出来,让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点不适。
“你为任公子破例了。”水无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这样吧。起初只是一些很小的事,后来又有一些很小的事,再来一些小小的事,很快,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倏然间就叫那道防线千疮百孔了。再轻轻一推,这道本该坚硬无比的防线便尽数瓦解了。”
水无尘站了起来,她慢慢地走过来,姿态很轻松随意,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危险。
也许并不是水无尘的人危险,也不是她的动作危险,而是她即将吐露的东西危险。
“这种事能叫一个国家瞬间灰飞烟灭。”水无尘的眼睛之中仿佛燃起来自久远魔域的烈焰,“可是这样可怕的事落在某个人的身上,就叫做情爱,很荒诞对吧。”
千雪浪没有说话,他莫名地想要避开水无尘的注视,可最终还是没有挪开。
水无尘站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被月亮的阴影遮蔽着,她没有走到月光之中来,而是在黑影里轻声道:“血脉薄弱的半魔几乎与人无异,而血脉纯正的半魔则容易被魔血反噬,然而这就是生存,生存岂是简单轻松的事。我心中明白策郎,策郎也明白我,倘若我们有一人死了,另一个绝不会独活。”
“而你呢?雪大哥,任公子终于令你回到了这个尘世间,你也终于拥有七情六欲,明白恐惧与孤独。如今,你要依昔日之念尽数放下,得证大道。还是……还是日日受此折磨,也品尝其中甜蜜?”
水无尘的话中不乏关怀忧心,她总是看得很明白,这一点千雪浪无法否认。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过了许久许久,久到让人怀疑凤隐鸣与任逸绝是否带着荆璞跑路的时候,水中突然钻出一颗龙头来。
青渊扭捏了一下,望着他们道:“怎么没人说话?我没听漏什么东西吧?”
千雪浪道:“没有。”
水无尘叹了口气:“大概是叫阁下吓回去了。”
千雪浪皱眉,纠正道:“不是吓回去,而是还没有答案。”
第169章 自我惩罚
一切都如此巧合,青渊露面后,去抬荆璞的两人也终于姗姗来迟。
荆璞本在镜中站着,见着青渊便扑到镜面之前,欣喜非常:“前辈,你大好了吗?”
“是好了些。”青渊道,凝视着荆璞的神色却有些悲伤,他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后辈,望着那纯粹的热情与真诚,缓缓叹了口气,仿佛透过荆璞看到过去无数的人,那些让他曾一度空白的生命染上新色彩的人,“好孩子,这些时日以来实在苦了你了。”
青渊的龙爪往前微微一伸,他的体型实在过于巨大,因此伸过来时,众人皆有被逼压之感,只见他点在镜面之中,犹如抖入水波之中,镜面层层荡漾而开,消融的模样恰似冰雪化水,这镜子消散成灵光点点,随风流散,镜中人再度回到红尘。
荆璞重回人世,一时间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这青天厚土反倒有些不自在,险些从树上倒栽葱倒下去,好在水无尘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他自己也惊得露出长尾来卷住树枝。
如此一遭,什么恍惚迷茫也都尽散了,荆璞收回蛇尾,谢过水无尘后才打量了会儿自己的情况,好半晌又下意识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任逸绝,不确定道:“我出来了。”
任逸绝道:“没错,你出来了,可以不用拍我了吗?我才刚受过伤,还喝了一碗毒药,要是是璞君你再多打两下,我只怕是要伤上加伤。”
荆璞正松动筋骨,闻言畅快一笑:“藏渊何时变得这般脆弱了。”
“我一直都很脆弱啊。”任逸绝幽幽道,目光飘向了一旁的千雪浪,见他并未看着自己,不禁唉声叹气起来,“受伤的时候更加脆弱。”
这目光过于明显,除了千雪浪能面不改色,其他人多少都有些神色复杂。
青渊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千雪浪与任逸绝两人,不知道想到什么,还不等他先开口,千雪浪见着打闹暂歇,便已开口:“之前不便询问,如今你神智清明,我想终于可以开口,你当日为何前往流烟渚?”
众人也早有疑心,只是苦无机会询问,便皆看向了青渊。
“当日前往流烟渚……”青渊一怔,似乎是在思索什么,面露犹豫之色,他打量着千雪浪,忽然缓缓叹了口气道,“虽然,虽然按照你的性子,也许不会觉得多么伤心难过,但是这件事本不该告诉你才是。”
千雪浪目光一暗:“是不是跟师父有关?”
“……不错。”青渊道,“确实跟和天钧有关。”
任逸绝下意识看向千雪浪:“玉人。”
千雪浪的模样看上去仍是冷静,可任逸绝瞧得出来,以他的性格来讲,此刻的表现已算得上是有些焦躁了,不由得走上去前。
凤隐鸣瞧着他们俩,神色微微黯然。
“说吧。”千雪浪对着任逸绝摇了摇头,又看向青渊,“还是说,师父不允许你说?”
“这倒没有。”青渊仔细想了想,尽管从龙头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众人皆感觉得到他的落寞伤悲之情,“他只是不准我告诉当时的战友而已,正是因为信任,反而不能告诉他们,因为他们一定会阻拦。”
无情道人。
众人心中皆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一想法,又很快感觉到无限悲伤,这位为人世间献出自己的仙君如此无情,却又并非无情。
千雪浪垂下脸思索了一会儿,淡淡道:“可是师父却信任你。”
“他确实很信任我,老实说,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信任我,说不准是信任我记性不好或是疯疯癫癫的,就算说了实话也未必有人当真。”青渊停顿了片刻,显然这不是他的真心话,只是一句揶揄打趣,“他当时找到我的时候,告诉我,只是这样,恐怕未必能杀得死天魔,所以他还有所准备。”
“还有准备,是啊,总是有准备,只要是和天钧在,就没什么好操心的。”青渊道,“他就是那种人,就算输了,就算有人突然背叛,就算天魔站在他的门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人。有时候我都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想要守护这个人世间。”
“我与小蝉还悄悄想过,什么情况才能叫和天钧变色。想了很多很多,后来想,指不准哪天起床,天魔已经称王称霸了,和天钧还坐在桌子后面说一句我知道了,脸色都不会变。于是我们就什么都不想了。”
青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之中无尽苍凉。
“他就是那种人。”青渊道,“我问他为什么选我,而不是任苍冥,他说,他对任苍冥另有安排。唉,他这种人,你还有什么好问的,我当然只能乖乖地答应。”
经历过无数磨难的青龙仰起头观望月亮,月光洒落在他飘动的长须之上:“和天钧告诉我,他会制造一件逆天之器,可是这件神器是无法在大战之前完成的。因此,他会设法将神器的时间延后,而我要做的就是在特定的时间解开它,至于地点,就在藏匿我最后一块身躯的无尽深渊之中。”
千雪浪问道:“他给了你多久?”
“其实没有多久。”青渊恍惚片刻,“可是做起来就久了。”
“我与天魔对抗后,因魂魄不稳的缘故又失去了一段记忆,在人世间游荡了多年,直到我被吸引到无尽深渊之中,看到和天钧布下的禁制才终于恢复清明。可这时已离除魔大战过去了好几个春秋,于是我匆匆忙忙解开了限制,其实也用不着解,那禁制自和天钧死后,就已残破不堪,再过几年八成也会瓦解。”
说到此处,青渊忽然苦笑了一声:“我……我感到非常愧疚,觉得辜负了和天钧的信任,又忍不住责怪他,何以将这样重大的事交托给我。然而……他已离开人世那么多年,他这样地信任我,我又怎好责怪他,因此明明我知道骨印就在地下,明明……明明这许多年来只要将地宫翻找一遍,就能够回归自己,可我终究没有那么做。”
原来如此。
任逸绝当时只以为骨印为魔气所封印,加上青渊失忆,因此才难以查探。
却忽略了青渊既然到此,即便感应不出,记忆全失,总归还有本能,又怎会不将地宫翻过来找寻,如今看来,青渊的愧疚太沉重,沉重到哪怕遗忘了一切,仍不愿意去让自己完整。
他低声叹息:“前辈又何必如此惩罚自己?”
“不知道,也许我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总是忍不住想起来和天钧,他为我做了许多,可是……可是我连他最后的遗愿也未能完成。”青渊道,“我神思日渐昏沉,不知过去多久,有一日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联系,于是我腾身而起,四处寻觅,总是知道大致的方位,却难以完全感应,直到流烟渚之中这位……”
青渊打量了一下任逸绝,似乎在想要不要说出来:“这位半魔小友举起了那柄剑。”
千雪浪的脸色微微一变,终于忍不住,退后了一步。
不仅是未闻锋,师父还利用了魂魄残缺的青渊,从一开始,他就不是要青渊瓦解禁制,他是要青渊去触碰禁制,那禁制上有师父的烙印,因此青渊才能感应到诛魔剑。
师父……为诛魔剑原定的主人或是守护者,是经历了千年折磨的青渊前辈。
任逸绝神色诧异:“前辈是为了诛魔剑而来?可是……”
“是这样没错,可那剑在你手里虎虎生威,打得那个骷髅头吐血不止,我实在不想跟你打起来。”青渊犹豫了下,“更何况,那把剑让我觉得太难过了,难过到我不愿意靠近它,所以,我想了想,觉得这个小辈跟我还算有点缘分,就带着他走了。”
如果是按照师父原定的计划,青渊前辈会找到的人……是未闻锋,他自然是不会伤害未闻锋的。
千雪浪闭了闭眼睛,忽然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师父也许……也许……”
他一时间哑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青渊的龙身,而青渊只是注视着他,仿佛读懂了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我,也许这把逆天的神器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而我又知不知道这件事?”
千雪浪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是。”
“这种事,我用不着问,和天钧也用不着说,他固然是个很……遇到什么都面不改色的人,可绝不会牺牲别人的性命,做出什么戕害苍生的事。”青渊带着一种非凡的自信道,“至于我们,我相信他,正如他也相信我一般,我为了铲除天魔,可以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也是一样的。”
水无尘不禁动容。
分明是这般豪情,凤隐鸣与荆璞却皆感难过。
过去已然注定,而未来遥不可及,能够把握的只有当下,只有当下做出的种种努力,当下可以信任的每个同伴。
和天钧没有将未来寄托在遥不可及的人身上,他寄托的是自己的战友、同道、这些曾与他同心协力的人。
这次轮到千雪浪问出相同的问题了:“那么,你准备好接受真相了吗?”
青渊迟疑片刻:“什么意思?”
“这把剑。”千雪浪道,“这把剑为何让你伤心的原因。”
众人当中,任逸绝最先领会到千雪浪的意思,他脸色一变,伸出手来握住千雪浪的手腕:“玉人,这……这不太好吧?”
千雪浪道:“如果他想知道,就不算不好。”
水无尘本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荆璞也为这句话犹豫了片刻。
青渊沉默片刻,分明众人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尽数感觉到一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在翻涌:“告诉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