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翻云袖
在前进的道路上,任逸绝既感觉恍惚,又感到愤怒。
牺牲、牺牲、牺牲——
永远都在牺牲,牺牲与牺牲之间有什么差别,不是牺牲流烟渚外的人,就是牺牲流烟渚之内的人,更糟糕的是也许他们最终都会牺牲,牺牲在天魔带来的终焉之日。
“任逸绝。”
玉人的声音似从十分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既不轻柔,也不冰冷,他只是在呼唤,呼唤一个让魔者感觉到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遮天蔽日的魔气之中,似无来路,也无去处,徒留下他们两人,在这毁灭的前夕相对。
魔者倏然间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又要去做什么?
这一切又是否有其意义?
在茫茫的魔雾之中,魔者感觉到了困于此地的身躯所散发出的气息,那身躯之中的魂魄仍然存活着,她的喜怒哀乐早已湮灭在人世之中,伴随着枯荣流转消弭近无,因此并不是绝望,也绝非是痛苦,而是寂灭。
几乎消亡一切的寂灭,寂灭之中,仍有鼓噪。
在这片寂灭之中,回荡起来的声音,既像是任逸绝自己所言,又像是魔母的声音——
你的心爱之人早已选定道路,他注定得道飞升,永远不再沾染俗尘。
你的父亲做下选择的那一日就与你分道扬镳,你们一家三口再无可能聚首。
你的师父会在流烟渚外坚守到最后一刻,你的存在摧毁了他本应拥有的逍遥。
人世多艰,你所爱者,所在乎者,不为你所牵绊,你便免不了患得患失,免不了哀痛欲绝,免不了临到头来心生贪婪。纵然他们爱你之深,爱你之切,为你所停留,却会为你所牵连,为你所羁绊,步步走入深渊险境。
失未必可得,得却难免有失。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爱意,这般的痛苦,也终有一日会遗忘,终有一日会在时光之中变得微不足道,那曾锥心至极的感受会消亡尽无,就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这寂灭让人疲倦至极,任逸绝忽感到厌烦,在厌烦之前本该是愤怒,然而他清晰地感觉到怒火早已冷却,那象征着活力的仇恨与愤怒已成为一团团余烬,轻易地飘散在空中,最终这寂灭将她的心都吞噬了。
如今,这寂灭蔓延而来,也吞噬着任逸绝的意识与魂魄。
“逸绝。”
那声音又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这次近了一些,声音似乎敲碎了些许侵蚀在意识上的寂灭,叫它破碎出几道裂缝,以至于任逸绝听得更清楚了些。
紧接着是温暖的触感,温暖到令人想要流泪,任逸绝几乎以为自己触碰到了太阳,可那不过是人的体温,是真实存在的。
它跨越了思绪的牢笼,黑雾在苍白指尖的触碰之下嗤嗤消散,化为更轻柔的烟雾,从任逸绝的脸上飘开来。
任逸绝缓缓睁开了眼睛,千雪浪正凝神注视着他,那惯来平静淡漠的容颜上似雪消冰融,显露出忧虑来:“你怎么了?”
“我……我似乎感觉到了魔母。”任逸绝艰难地说道,“如果说诛魔激发人的情感,那么魔母就是在湮灭人的七情六欲。玉人,将诛魔剑递给我。”
任逸绝再一次握住了诛魔剑,这一次他没有再被投入到质问之中,那些叫他软弱的爱恨又一次慢慢爬上心头。
“若这一切没有意义,那你又为何而来呢?”任逸绝伸手慢慢抚过诛魔剑身,“魔母,你终究不能忘情,你的恨意已平息,你的爱意却翻涌,这才是你的三毒,令你这一生都痛苦不堪的事。”
诛魔微微闪耀着光芒,任逸绝忽然一笑:“原来如此。”
千雪浪皱了皱眉:“怎么?”
“和仙君并不需要我们寻找诛魔的主人,诛魔剑的三毒不过是为了抵抗魔母的影响。”任逸绝轻声道,“它根本不需要主人,它只是需要一个敢于拿起它的人。”
千雪浪转头看向了诛魔剑,倒没有什么意料之外,他与未闻锋都曾好奇过师父为何会造出这样一把严苛之剑,如今得到解答,才明白自己想错了。
任逸绝忽道:“玉人怎样看魔母方才的话呢?”
千雪浪同他并行,这生死之际,他们二人倒似闲庭信步,然而诛魔在任逸绝之手,千雪浪不知方向,也只能随他前行。
“我……不知道。”千雪浪犹豫片刻,摇了摇头。
任逸绝微微一笑:“玉人也终于有不知道的一天,而不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吗?”
千雪浪没有作答。
任逸绝也不在意,只道:“那就让我最后为玉人解答一次吧。问吧,玉人,你不明白的是什么?”
“魔母说得并没有错,那些人永远不会有尽头,这些事也永远不会有尽头,正如我八岁那时所想到的一般,这一切往复循环,网困住凡人生生世世。”
千雪浪有些迷惘地看着任逸绝,轻声道:“可……刚刚我碰到你的时候,却不是如此。”
“不是如此吗?”任逸绝仍旧含笑看着他。
千雪浪低声道:“你是活着的,我触碰你的那一瞬间,欢喜是真实的,忧虑是真实的。我们这一路走来,那些人都是真实的,那些与我们有关,与我们无关的人,都是真实的。魔母之所以没有错,就是因为那些是真实的,恶是如此,善也是如此。我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明白。”
“可是这般的真实,为何会叫人感到虚妄呢?为何只有在我碰触到你的时候,才会让我有……有这样的感觉。”
任逸绝只是不断前行。
千雪浪轻轻问他:“任逸绝,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在云端上看人总是格外渺小,久而久之就看不见了。”任逸绝柔声道,“我绝不会去看尘埃,玉人会吗?”
千雪浪道:“脏的时候会。”
这让任逸绝忍不住大笑起来,他道:“是啊,只有脏的时候才会,但那绝不再是小小的尘埃了。玉人已看不见他们,又如何会觉得他们真实呢?”
千雪浪若有所思。
“玉人太聪明了,聪明到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能明白,所以你便不去看他们,你所看到的是结果。”任逸绝柔声道,“可人总是有做不到的事,所以才会满足,才会憎恨,才会……才会想要贪求。”
“大道无形,玉人想要走上的那条路,不是无情,也不是仁爱,而是无我。”
“天魔覆灭是天理所定,也许来日人族覆灭同样是天理所定,凡人总想把控结局,总想赢,然而输又有什么可怕,可话说回来,若无输之可畏,又何来赢之甘美。”
任逸绝凝视着他:“往下一步便如魔母一般,陷入寂灭虚无之中,然而……”
“然而她仍有爱,爱将谢焕困入一座自设的囚笼,时至今日,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仍难以自控地陪伴着心爱之人,难得洒脱。”千雪浪淡淡道,“她说得再如何洒脱,再如何痛快,仍难逃执着,若非她太过在乎,这寂灭又如何能这般摧枯拉朽般的将她毁去。”
“是啊。”任逸绝看着他,缓缓地笑,“是啊。”
千雪浪忽然道:“我身上有与她相同的东西。”
“若得大道,玉人心中会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感觉。”任逸绝并不否认,“没有人会例外,也没有任何人特殊,正因如此,凡人才称此为无情。”
千雪浪想了想:“也会有你吗?任逸绝。”
任逸绝看着他:“会有的,玉人,会有我。”神色温和得几乎有些异常。
忽然之间,地动山摇,两人身形不稳,几乎失落,下意识互相抓住对方的手,只见天上浓云更密,魔雾愈盛,整座流烟渚的诡异之感越发浓郁起来。
“天魔……到了。”
任逸绝在此刻忽轻柔地叹了口气,似乎正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千雪浪下意识看向他:“任逸绝,你知道?”
“玉人别忘了,我也是天魔体。”任逸绝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一个从胎里就被卖给了天魔的孩子,总难免会得到一些补偿。更何况,魔母为了拖住我,做错了一件事。”
蓦然,千雪浪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也许正因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一开始甚至觉得有些新奇,好似他的魂魄完全脱离了躯壳,没有听懂任逸绝在说什么。
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从未有过的快,快到他的耳朵都几乎开始疼痛。
紧接着,千雪浪听到了另一个心跳声,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后来以为是任逸绝的,再后来,他意识到那是从自己的脚下传来的。
那不是人会拥有的心跳。
“她做错了什么事?”千雪浪听见自己问道。
任逸绝看着他,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像是最后一次那样:“她太想影响我了,反而让我找到了天魔。”
魔雾顷刻之间消散开来,千雪浪听见任逸绝手臂上的臂环传来开裂的轻微响动,也在这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
在他们的眼前,是一具不断蔓延生长的活尸躯体。
天魔身形高大得惊人,他似乎是战死,保持着半跪的姿态,可千雪浪仍不得不抬头仰视他。
其实天魔他的身躯实际上并不怎么明显,只是隐约浮现着一层轮廓,更多的血肉从他黏连的手足与衣服蔓延开来。
他……他还在不断地生长着。
如白眉童的血肉妖花那般活着,似骨伶仃的尸傀那般死去,天魔在生死的边界之中,非生非死地存在着,最终成为一滩不断生长的烂肉,也仍这般活着,被妻子的魂魄所挽留,无法彻底地死去,也无法真正地活过来。
第199章 走入晚霞
亵渎。
生死的边界被魔母所擦去,变得混沌含糊,这一切的起因竟来自于荒诞滑稽的爱意。
这一具尸体面前,千雪浪竟恍惚觉得自己走到了最后一刻。
看,这就是人心渴求之物,求到最后,终变如此畸形扭曲之态,生不生,死不死,徘徊两界之中,苟延残喘至今。
千雪浪并不感到同情,这世间有许多人比魔母所失更值得同情,他也并不觉得怨憎,因魔母不舍心碎乃是人之常情。
她能做到,于是她就这样做了。
时至今日,她已疲惫至极,仍从长眠之中被唤醒,来赴一场最后的邀约。
任逸绝凝视千雪浪最后一眼,正要提剑刺下,千雪浪忽觉异常,他骤然拉住任逸绝回身,长袖翩然,赤红艳刀挡住一记华光,迸出金戈交错的沉响,擦出刺目火花。
时间仿佛静止于这一刻,直至千雪浪撤后一步,才又再开始流动。
千雪浪侧身回望,长袖被光华削去,碎布片片落地,露出手臂,他握着赤刀的手微微一紧,青筋浮现,凝视着飘然而现的谢焕。
片刻之间,双方已换过位置,任逸绝心有余悸,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看着现身眼前的谢焕,心中止不住下沉。
难道……百无禁与崔玄蝉已然……
谢焕守护天魔残骸之前,看起来较于之前已虚弱不少,长裙之下的双足虚浮如魂,掌心之中藤蔓如蛇般游走,她暗沉沉的眼睛凝视眼前的任逸绝,看出他心中悬挂之事,忽温温柔地一笑,带着些许气喘:“他们俩倒是缠人,可惜我没有这么多时间陪着玩闹。”
“即便你再强,也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轻易击败他们二人。”千雪浪淡淡道,“就算花费力气甩脱他们,他们也绝不会识相,想必此时一定往这里来了,有何用处呢?”
任逸绝闻言,心下稍安。
谢焕见分神之语未能见效,莞尔一笑:“这样自信吗?”
千雪浪静静道:“我只是不明白,你并非痴愚。”
这让谢焕收起笑容,她似一团已经干涸的泥土,被风吹得已然皲裂,待到再过上一段时日,就会化为灰烬随风而去,然而眼下这皲裂之中,仍展现着她的轮廓。
“是啊,正因为我并非痴愚,才如此痴愚。”谢焕轻声呢喃,“那些道理,难道我想不明白吗?难道我望着他时,不是一清二楚这快活绝无可能长久,难道我嫁给他时,不是心知肚明这些悲剧会再度发生,我会变得如当年一般软弱吗?我正因明白,才欲求死。”
谢焕悬浮于空,轻轻抚摸着天魔的面容,眼中仍有柔情,那万载之前的天魔对世人来讲早已成了过往,他们也不过是时间遗留的片刻光影。
他们已成这人间的噩梦,带来一场场世间的浩劫。
可是,他们仍然活着,天魔本就是如此生存的,千万年前的大地也曾满载这浓烈至极的浊气,那时凡俗间尚能够承载他们,如今却怎么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