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长庚走进大殿后第一眼便看见御座上已经没人了,当时他就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
然而此时再回去是来不及了,长庚脚步没停,略带病容的脸上也平静无波,还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踱步进来,顺手将披风解下来,借着递给下人的动作用余光一扫——那将他骗来的内侍已经不见了。
一个世家党虽然不知道雁王为何出现在这里,却不肯放弃落井下石的机会,立刻意味深长地笑道:“雁王殿下今天宫宴本是已经告了假的,看来还是十八部落的客人面子大,居然真就一句话将雁亲王请来了。”
另一人接话道:“这话说得该罚酒,旁人也就算了,今天来的怎么是一般的客人?十八部落乃是殿下母家,自当另眼相看。”
长庚宽大的朝服几乎垂到了地上,淡定地回礼道:“劳皇上派人垂问,特地进宫给陛下拜个年,只是来得不巧,陛下已经先走了吗?”
“雁王殿下来得不巧,我们却来得很巧,今天得见大梁朝双璧,真是三生有幸,我家王子也想敬殿下一杯呢!”
说话间,十八部落的使节搀扶着三王子站了起来。
顾昀飞快地冲沈易使了个眼色,殿内几个原本藏在暗处的侍卫陡然露出杀意来,锁定了蛮人使节和三王子。
只见那三王子越席而出,似乎十分紧张,端着酒杯的手一路剧烈地发着抖,还没到长庚近前,酒已经洒出了半杯。
随着那少年接近,长庚身上凭空生出一丝压不下去的燥热,本来已经退了的烧再次来势汹汹地扑过来,他耳畔轰鸣作响,周身的血仿佛被点着的紫流金,激烈地沸腾了起来。
长庚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周遭无数双或蓄谋已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都没有这少年给他的压力大,他几乎是强忍着剧烈的不适,艰难地撑着亲王的尊贵,艰难地逼着自己笑道:“怎么,贵部的王子敬酒时都是这样一句话不说的吗?”
北蛮使节忽然笑了,缓缓地退到三王子一尺之后。
浑身哆嗦的三王子毫无征兆地静止下来,他停在空中的一双手肤色青白,泛着死气沉沉的光。
然后他抬起头来,直直地对上了长庚的目光。
那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泛红的眼睛,冰冷的重瞳像一把冰锥,毫无预兆地刺向长庚。
这少年居然是个乌尔骨!
两个“邪神”王对王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也从未有过任何记载——乌尔骨何其疯狂,要多大的恨、多大的气运才能成就一个?
一个时代要混乱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两个乌尔骨面对面地碰在一起?
两人之间似乎有某种难以描述的感应,一时间,整个皇宫大殿都在长庚眼前灰飞烟灭,他胸口剧痛,宛如就要炸开。
所有的幻觉与真实都乱成了一团,多年压抑在骨血中的剧毒像是烈火上浇下的热油,山呼海啸地爆发出来……所有难以消化的憎恨与暴怒全部涌上长庚的心口,所有深渊中蠢蠢欲动的噩梦倾巢而出,张开血盆大口,要将他一口吞下。
第104章 引战
那蛮族使节的微笑在长庚眼中不断扭曲,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诡秘,与胡格尔临死前在他耳中灌入诅咒时的表情如出一辙,沉积着十八部落数千年与天地斗、与人斗、汲汲求生的怨毒。
长庚紧紧地盯住了三王子手中的银杯,整个人仿佛给压了千斤重的桎梏,然而在外人看来,他仅仅是片刻没出声。
片刻后,长庚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略薄的嘴唇上几乎没有血色,依旧优雅从容地从旁边一个内侍手上取走了一只酒杯。
长眼睛的都能看出雁王果真是刚刚病过一场,那手与脸颊一样血色稀薄,端杯的手指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垂下眼,在三王子的银杯上轻轻一碰,冷淡说道:“三王子自便吧,本王近日服药,不胜酒力,干不了杯。何时十八部落将今年的岁贡运来,你我得了机会再好好喝一顿。”
三王子透过重瞳凝视着他,长庚用杯中酒沾了沾嘴唇,便径自将银杯丢在一边,从那蛮人使节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
别人看来,或许雁王殿下只是对敌使态度冷淡,顾昀却从他那鬼一样苍白的脸上看见了强行压抑的暴躁难耐。
那三王子身上果然有古怪,顾昀心里倏地一沉,转向沈易使了个颜色,后者立刻会意,悄无声息地出了大殿,顾昀起身推开挡路的,一边向长庚走过去,一边朗声道:“殿下请进去稍作休息。”
他还没来得及靠近,那异于常人敏锐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极其细微的血腥味,联想起陈姑娘那句语焉不详的“气血”,心里一时七上八下了起来。
就在这时,那蛮人使节丝毫不会看场合似的上前一步,口中说道:“想当年我族神女身陨异乡,没想到我还有一天能见到她的血脉,必是有长生天保佑。”
徐令冷冷地接话道:“雁王乃是我大梁皇室正统,贵使这么说就不合适了。”
蛮族使者紧紧地盯着长庚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瞳孔看到一点端倪来,越看越觉得心惊。
炼制乌尔骨之所以困难重重,是因为除了狠得下心之外,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能少,宿主必须性情坚韧,这样才能给邪神的血脉留出漫长的发酵时间,他绝不能过早失控,否则神智发育不全,宿主的心智终身会停留在一个痴傻的小孩子程度。
三王子就是这么个失败的例子,这个无辜的孩子本有个同胞兄弟,两人一起死于了他父亲的仇恨,却没能挨过最初的乌尔骨发作,已经毁了,只能充当邪神的“祭品”。相比而言,眼前这位雁王简直是个极品,到现在也保持着自己灵台清明,并且在“祭品”面前都能保证毫无破绽,这得需要多么强大的心志?
邪神乌尔骨起于吞噬,靠近另一个弱小不完全的乌尔骨时会被激起本能,失去神智,因此后者又叫“祭品”。这种时候,如果旁边有人引导得当,在乌尔骨失神的时候控制住他的心神,日后辅以药物,邪神就能听凭差遣,直到彻底崩溃。
大概秀娘自己也没想到,她半途而废造出来的邪神能这么强大——可惜这些年这尊邪神被不明就里的中原人带走,不但没能发挥出真正的邪神之力,反而成了对付十八部落的利器。
“在雁回小镇,我王曾经见过殿下一面,只是那时他还以为殿下是胡格尔玷污自己所生的孩子,对殿下十分无礼,这次和谈,我王特命在下带来他的歉意。”蛮族使节嘴角微微翘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诱发乌尔骨的关键密语藏在了问话中,“不知胡格尔有没有和殿下说起过十八部落的事?”
“胡格尔……说”这四个字从寒暄的废话里脱队而出,在长庚耳朵里掀起了一场无人洞悉的风暴,他眼前这五大三粗的蛮人使节与艳丽诡异的胡格尔合而为一,那女人临终时声嘶力竭吐出的诅咒在他耳边惊雷似的炸起,一股说不出的特殊味道从三王子身上传来,扑进他的肺腑——有点腥,有点苦,不遗余力地撩拨着长庚的神经,唤起嗜血的冲动。
那扇曾经被他刻意关起来记忆之门猝不及防地被撞开,碎片似的回忆轰然将他淹没。
胡格尔噩梦一般的美丽脸庞,尸横遍野的土匪山头,记忆中最初的那场大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无止无休的谩骂殴打……他身上华丽朝服下的旧伤疤沸反盈天地活了过来,吸血水蛭一般死命地往他皮肉里钻,而这一副*凡胎宛如难以承受邪神庞大的力量,长庚的胸口、四肢百骸里有如刀割——那种剧痛分明是乌尔骨发作的先兆。
而更糟糕的是,蛮族使节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完全是“说者似乎无心,而听者全部有意”。
王裹立刻适时地添油加醋道:“贵使在此地提那秀郡主胡格尔不太合适吧?那秀郡主虽说养大雁王殿下是大功一件,但当年挑拨贵我双方关系,致使九年前险些兵戎相见也是事实。”
这话一出,跟在王国舅身后捧臭脚的小人,没弄清是什么情况、单纯仇视蛮人的文官立刻跳出来跟着他附和。
王裹一笑,厚颜无耻道:“何况我听说那秀郡主为人实在不太老实,阴谋陷害玄铁营在先,事败后又私自撺掇身怀六甲的贵妃出逃,而且不知与谁有染,老夫如果没记错,当年太医院甚至传出过秀郡主未婚先孕的谣言——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我我朝郡主、贵族神女。”
再傻的人也听出他这一席话中隐藏的意味了,眼看着王裹居然胆大包天地将暗刀子动到了雁王身上,方才附和的人一时全成了哑巴,不明所以地等着后续发展。
再看雁王,却不知是病得难受还是怎样,豆大的冷汗从额头上往下滚,竟似乎有些站不住。
方钦眉头倏地一皱,当场就意识到了问题:那王裹和蛮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勾搭上了!
此时,方钦根本来不及对雁王幸灾乐祸,他整个人已经不好了——内斗是内斗,自己人在朝中争权夺势非常正常,成王败寇也好、不死不休也好,那都是内政,可是在这边境未收、江山沦陷的时候,将外族扯进来算什么?
倘若这事情败露——不,根本不必败露,哪怕是王裹这次的构陷雁王混淆皇家血脉成功了,事后回过味来,别人会怎么想?没有人会认为方家无辜,他明面上一直与王裹是一党,而那泄密的待罪老太医也一直被养在方家宅院中,他不可能撇得清关系!
方钦身上冒了一层冷汗,王裹不但利用他,甚至还要将他拖成个“里通外国”的国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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