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破狼 第228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年下 玄幻灵异

小太子伏在他身上哭得手足无措。

李丰很想摸摸他这娇嫩的小儿子,可还没等他积聚起力气,一只手便落在了太子肩上,雁王沉默不语地站在一边,安慰性地轻轻抚摸着太子的肩膀和颈侧,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对又悲伤又温暖的叔侄,唯有李丰觉得自己看懂了雁王手势里隐含的威胁。

李丰死死地盯着雁王波澜不惊的眼睛,想起多年前他那早逝的母亲怨毒的话——那些蛮女都是妖孽,生出来的小野种也都是祸国殃民的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雁王单膝跪下来,手却依然停在太子肩颈之间,低声问李丰道:“皇兄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李丰:“你……你……”

雁王将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道:“您放心,臣弟会照顾好太子的。”

李丰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着,眼睛里似乎着了一团火,然后那火光随着他生命的流逝而缓缓熄灭,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被雁王当空握住。

……原来这样冰冷的手心里也能捏出一掌虚情假意的兄友弟恭。

这时,方才被乱军冲得七零八落的大臣们才连滚带爬地纷纷赶到,羊群似的撒丫子狂奔而至,雁王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冲李丰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却悲伤得很有诚意:“皇兄,您有什么话要说?”

小太子哭得站不起来,李丰看了看他,继而轻轻地闭了一下眼。

他一生从未对谁妥协过,始终强硬到底,谁知最后一程落到这种绝境……强梁环伺,阴谋重重,而幼子稚拙,身后无托。

“朕……一生碌碌,”他几不可闻地低声道,两院书生与起居内侍听了个话音便知他要说什么,一时都顾不上哭了,全都冲过来屏息凝神地听着,唯恐漏了皇上只言片语。

李丰眼角似有泪光闪烁,接着道:“俯仰愧于苍天黎民,十余年来,心……实难安,朕百年之后……太子……太子……太子年幼,难托重任……”

长庚轻轻地撇过脸,远远地与那人群之外的铁傀儡群对视,没有生命的铁甲怪物中,有一只正在温柔地注视着他,它陪他练过剑,替他拎过点心,无数次地跟着他敲响那个人的门。

此时,它眼睛里微微闪烁着紫色的光,像是有一个身在远方前线的人,透过这没有生命的大家伙,静静地看着自己。

“……传位雁亲王,继朕登基,莫负列祖列宗。”

隆安十年三月初一,隆安帝李丰驾崩,死于乱臣贼子之手,临终时竟亲口跳过太子,传位雁亲王,也是一桩奇事。

雁王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叛乱的世家,将涉事其中的京城几大姓氏连根拔起。

名正言顺地血洗朝堂,军机处一夜之间连推三道律令,重手稳住了京城局势。

可还不等江充等人表演完三拒三请,雁王——如今的准皇帝便毫无预兆地离开了京城。

要不是他在军机处那一干班底什么乱局都经历过,天塌下来也扛得住,大概早就又炸锅了。

长庚把江充叫来,条分缕析地交代了一堆事,随即将提前写好的谕令装盒子里一股脑地推给他,一看就是早已离心似箭,恨不能飞身就走的架势,江充只道因为江南战事,他近期可能要出行,可没料到走得这么猝不及防,乃至于第二天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了。

长庚连夜从北大营借调了一队鹰甲护卫,打算直接飞到南边。

他敢肯定两江前线绝不太平——无论是混在外事团里的两个临渊,还是他派到顾昀身边的曹春花,甚至顾昀本人……他们来信都显得前线形式一片大好,只待收复万里河山的架势,这不正常。

顾昀报喜不报忧就算了,但是临渊之所以名为“临渊”,就是要有“临深渊、履薄冰”的小心谨慎和明察秋毫,哪怕前线真的是压倒性的胜利,他们也会在其中找出一切可能发生的风险,事无巨细地分别提醒给顾昀和京城的临渊木牌主人。

可是没有,连一个字都没提,太不对劲了。

长庚在京城层层推进自己的部署,看似游刃有余,实际早就快坐不住了。

但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顾昀,京城中变数太多,不到最后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达成目的——一旦有一点意外,他最后说不定就得亲手拿起刀兵,担了“乱臣贼子”与“弑兄杀侄”的名头,所以整个过程中他不能跟顾昀有一点牵扯。

只能将他置于自己看不见的前线。

鹰飞南北,中途不可能不休息,就在长庚心神不宁地在一处军用驿站中等着鹰甲补充燃料时,一份红标加急正好经过,被北大营统领拦截下来,送到长庚手上。

西洋军自东瀛海域悍然出兵,疯狂反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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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到底什么时候能准备好?”长庚尽可能压着自己的焦躁和火气问道。

陪同前来的北大营统领忙小声回道:“陛下请稍安勿躁,马上就好。”

“别叫陛下,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庚心气不顺地把这马屁撅了回去,说完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坐立不安,当即深吸一口气,寻求安慰似的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袍袖。

他袖中揣着一截布料,不知道是手撕还是剪裁,活似狗啃,是顾昀夹在家信中给他的,乍一看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顾昀在信中声称这是他用不着的一段腰带,亏的是一年份的思念,等将来填满了,再让他帮忙缝回去,还说他自己有一点私愿,这封信写不下了,下一封再告诉他。

“先帝圣旨已下,其他不过是形式,陛下何必拘泥?”统领打断他的思绪说道,北大营这一任的统领与谭鸿飞截然不同,办事说话都颇有一手,“您想,顾帅已经妙计割断了西洋人补给线,现在他们反扑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有大帅运筹帷幄,陛下何必担心呢?”

长庚没应声,他也知道先前外事团“得手”的假消息虽然是刘仲与临渊放回来的,但肯定是经过顾昀的审阅和默许的,那么他后来封闭两江大营,也只是诱敌来犯而已,静下心来仔细思量,顾昀这回借了京城世家们谋逆的一把东风,正好能把西洋人一锅端,这场战争足以载入史册,着实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这些事北大营统领都想得明白,长庚怎么会不懂?

可他偏偏心急如焚。

……当然,也许“如焚”也不是急的,是思念太漫长了。

就在这时,驿站的人跑来报说鹰甲已经备好了,可以上路,长庚刚一站起来,两江驻军的三封信函接连送到——这不是送给京城的,前线一旦开始交火,就会发令件警告周围军用驿站与各地方驻军,让他们准备好增援或是提高警戒。

第一封“敌军来犯”,第二封“重大战役”,第三封直接升到最高警报级别,“敌倾巢出动,我方全力迎敌”——全在一炷香时间之内。

北大营统领头皮都炸开了,立刻道:“陛下,前线警报级别太高了,还请您稍安勿躁,先在驿站等候消息,等那边安稳一点再……”

他话没说完,长庚已经站了起来:“说得对,你留下。”

统领:“……”

此时没有人知道新帝会意外驾到,驻地前线所有人神经都在高度紧绷。

从顾昀在海上受伤到如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想当年他守京城时,从被人从尸体堆里刨出来到重新披挂西北行,也不过就是这么些时日而已,如今算来不过短短两三年,这些却已经成了好汉的“当年勇”。

其间,他昏昏醒醒足有半个多月,瘦了个形销骨立,沈易后来说起,那段时间他一度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要过去,不知什么吊着他一口气吊到了现在,居然被他缓过来了。不过他要站起来依然很艰难,得攒上半天的力气,才够勉强在屋里走一圈,身上的钢板也没敢撤,坐得时间久了也会钻心一样的疼。

顾昀从未怕过疼,因为已经习惯了,而且他一向认为疼痛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不是坏事,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领教到被疼痛虚脱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