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西礼只得又叫了一声:“老师。”
艾西礼叫“老师”的场合有时很微妙,大多数情况下这个称呼是一种珍重的敬称,有的时候是情|趣,还有的情况下,它其实是一种撒娇。
夏德里安没说话,片刻后伸手往床头柜里掏了掏,拿出一根雪茄,娴熟地剪开。
艾西礼下意识从自己这一侧的柜子里掏出火柴和雪松木片,划着后点燃,他做这事做得太顺手,等他反应过来,夏德里安已经吐出了第一口烟。
艾西礼忍不住道:“老师,您现在的身体——”
夏德里安没等他说完,伸手把他的下巴捏过来,嘴对嘴喂了他一口烟。
艾西礼闻惯了烟味,自己却不会抽,夏德里安微凉的嘴唇堵上来,烟雾在他们口中辗转,又从唇边溢走,艾西礼满嘴都是玫瑰的味道,呛得他想要咳嗽,夏德里安捏住他的后颈,一路从脊椎顺下去,替他捋平这一口气。
待艾西礼全然放松下来,把夏德里安渡给他的烟吃透了,夏德里安才慢悠悠撒手,重新靠回床上。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靠在枕头上,看向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说:“关灯。”
艾西礼伸手将灯关上,房间中陷入黑暗,只有夏德里安唇边的一点火星。
他们谁也没说话,艾西礼能感觉到身边的人一直睁着眼,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许久,夏德里安开口道:“弗拉基米尔。”
“你就要去见识战争了。”
说完这句话夏德里安摁灭烟,跟摁下开关一样倒头就睡,他是真的睡着了,艾西礼也不好再叫醒他。
那之后艾西礼一直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夏德里安这句话应该有某种暗示,而他尚不能全然理解。
“你就要去见识战争了”——是担心战场会对他造成什么冲击吗?
不,以夏德里安的为人,这话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艾西礼出生在和平年代,确实没有亲身经历过战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真实的战场毫无准备。
比如现在。
“艾西礼,呕——帮帮忙。”帐篷里,一名和艾西礼打扮相似的军医官正抱着一只铁桶狂吐,“呕——我不行了,外面的伤员还等着,二号帐篷,呕——”
“稍等。”艾西礼正在给一名伤员进行缝合,他麻利地将最后一段线头打结,对伤员说:“去一号帐篷领消炎药,一周内不要沾水,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伤员道谢后离开,艾西礼迅速将医药箱收拾好,问旁边抱着桶狂吐的同僚:“怎么回事?”
“二号帐篷,快、快去,那个是重度烧伤……”同僚吐得腿脚发软,“我我我我这辈子都不要吃烤肉了……”
艾西礼拎着药箱就往外走,帐篷外尘土漫天,不远处正传来隆隆炮声,一枚炮弹落在附近,炸得飞沙走石。
艾西礼来不及多看一眼远处战况,大步走进二号帐篷。
撩开帘子,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奇异的焦糊味,艾西礼换上一双新的消毒手套,走到味道的发源地——那是一张行军床,床上躺着一个正在呻吟的士兵。
旁边的护士是个刚调来的少年,正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是好,看到艾西礼后跟看到救星似的松了口气:“艾西礼先生!”
士兵的衣服被剪开,已经做过简单的止血处理,艾西礼迅速查看了他的伤势,从药箱里拿出手术刀,“我先把创面切开,准备清创。”
少年忙不迭点头。
烧伤处理很复杂,过程中不断有灼热的大风将帐篷帘子吹开,地面和帐篷顶在炮火中震动。少年看着水盆中处理下来的碎肉,拼命忍住胃中涌上来的酸水,最后艾西礼对他说:“可以了,接下来交给我。”
少年立刻跑出帐篷,趴在外面吐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艾西礼终于从帐篷里走出来,手里拎着医药箱和沾了血的白大褂,“伤员这段时间的情况会比较危险,注意感染反应,可能要截肢。”
少年赶紧应了,下一秒,几只担架从他们身边匆匆抬过,尾随的军医官朝他们这个方向大喊:“艾西礼!快快快!过来帮忙!”
艾西礼来不及再说什么,迅速走进旁边的医疗帐篷中。
直到当夜十二点,艾西礼终于做完最后一台紧急手术。
将消毒手套摘下来的时候,即使是他,眼前也有些发黑。
“多亏了你。”和他同台的是一名年近四十的军医官,拍拍他的肩,递给他一瓶营养液,“整个医疗营大部分都是没经历过战争的新人,哪怕在医院见惯了生死,在战场这种地方,还是会不一样。”
艾西礼慢慢将营养液喝完,说:“战场确实很不一样。”
“别想太多。”年长的军医官语气温和地对他说,“你是不是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去补充点营养,然后尽快睡一觉,明天可能会更忙。”
艾西礼:“您觉得形势会加剧?”
年长的军医官经历过上一场战争,偶尔闲聊时会讲一些对战局的判断,往往很准确,“应该是这样,虽然今天营里的伤员数量增加了很多,但还不到完全超负荷的程度,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形势可能会越来越严峻。”
军医官顿了顿,又说:“毕竟我们面对的是华什纳防线,号称西大陆最强悍的防御工事,想要攻破它,必然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抓紧时间休息吧,能睡个整觉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我明白了。”艾西礼将空瓶扔进垃圾桶,语气很平静:“那就姑且祝我们今夜还能睡个好觉。”
说完他朝年长者点了点头,“晚安前辈。”
艾西礼回到宿舍,说是宿舍,其实就是个帐篷搭起来的临时房间,他的室友还没睡,见他回来,从床底下掏出两只罐头,“你今天是不是还没吃饭?给你留的。”
室友名叫施特劳斯,从军事学院毕业,非常自来熟。此时他看着艾西礼面色如常地打开罐头吃喝,不禁感慨:“兄弟,我说你可真行,我这段时间做梦都在吐,你照样该吃该睡,话说你不是帝大毕业的吗?帝大的人都像你这样?”
艾西礼咽下一口牛肉,问:“帝大的人怎么了?”
“现在的帝大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前几年,帝大的录取标准那叫一个严,我听说里面培养的都是大师级的人物,什么艺术家知识精英之类。”施特劳斯喋喋不休道,“这种人不都应该对生活水准要求很高吗?穿裁缝手工定制的衣服,出入高级饭店,喜欢喝东方舶来的贵死人的茶叶……”
说着他看了看一天没洗脸,满头尘土抱着个牛肉罐头狼吞虎咽的艾西礼,摇头道:“反正肯定不是你这样。”
艾西礼短暂地回味了一下夏德里安装满衣柜的精致西装、他们约会去过的高级饭店以及从纳尔齐斯那顺来的天价茶叶,继续埋头啃罐头,含糊不清地说:“你说的这些我从没听说过。”
施特劳斯看着他风卷残云的吃相,有点同情地说:“我觉得你家里肯定很穷,你是不是靠奖学金上的帝大?”
“算是吧。”艾西礼一边说一边吃,“我父亲去世得早。”
没跑了。施特劳斯马上脑补了一段自家室友的悲惨童年:父亲通常都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早逝往往意味着子女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怪不得艾西礼对打打杀杀之类看起来很习以为常,说不定这人从小为了谋生也没少干这种事……
艾西礼没管施特劳斯满脑子天马行空,他以极快的速度把罐头吃完,抹了抹嘴,又小小地打了个嗝。他现在完全能够理解夏德里安为什么会有那种旺盛的食欲和吃相了,尤其在战场这种地方,每分每秒都和死亡擦肩而过,保证体力是第一要务。
以及,一旦习惯了高浓度的生死,人往往会胃口大开,因为需要食物来填补某种虚无。
施特劳斯的脑补看起来完全没有暂停的趋势,他看着艾西礼的眼神越来越奇怪,露出一种类似于同情和爱怜之间的表情,艾西礼被他看得有点反胃,只好岔开话题道:“我今天听辛格前辈说,战势可能会加剧。”
辛格正是年长军医官的名字,施特劳斯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叹道:“毕竟莱赫有华什纳防线,现在双方都在拉锯,还没到最关键的时候。”
华什纳防线号称“西大陆有史以来最强悍的防御工事”,由莱赫著名的疯王伊林纳下令建造。这道防线从二十多年前、上一场大战仍在持续时就开始动工,经过两任国王最终建成。
二十多年前的大战史无前例地卷入了西大陆所有的国家,大战结束后,每个国家的政体和信仰体系都发生了剧烈变动,而莱赫是唯一的例外,它保留了古老的君主制,以及更古老的旧谕信仰。
这一切得益于当年的莱赫女王伊林纳——在西大陆各国的历史记载中,无一例外地将伊林纳称为“疯王”,这个称呼不是一种蔑视,而是一种中性的描述,几乎带着点敬畏。莱赫之所以能够在风云激变的大战中保持稳固,正是因为伊林纳的铁腕统治,她是优秀的军事家、强权人物甚至是个暴君,但是在世界都为之动荡的战火年代里,王国需要暴君,如果不是因为疯王本人很厌烦“男人制定的琐碎玩意”,她早就被称为“大帝”了。
军界有一种传闻,据说伊林纳在世时曾经预言过,在这个世纪各国还会爆发一场大战,而她为莱赫做出的筹谋就是建造华什纳防线。
后来疯王去世,她没有子嗣,继任国王是她的堂弟,这人在位期间相当软弱,但再昏庸也没敢忘了堂姐死前的遗训,安安分分地督建华什纳防线,直到如今的莱赫女王继位,这道天堑般的防线终于宣告完工。
莱赫王国在西部和南部拥有极其漫长的海岸线,最东边是四境海峡,剩下的大半个北部则与神圣帝国接壤,两国之间的国境线非常漫长。
华什纳防线就建在这条漫长的国境线上。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华什纳防线就是为了抵御神圣帝国而建造的。
从战争爆发伊始,帝国就在不断派遣兵力尝试突破华什纳防线,成果不能说没有,但并不显赫,艾西礼不少次听到营地中有人评价这种行为是“明知是陷阱还往里送死”。打仗不是开玩笑,还有人暗地里说,一旦国内补给供应不上,说不定莱赫只凭华什纳防线就能把帝国拖垮。
“艾西礼?艾西礼!”施特劳斯在旁边叫他,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你们帝大应该不怎么上军事课吧?想不想听听我这个专业人士的看法?”
艾西礼:“你说。”
“虽然现在营地里的议论挺多的,但说到底咱们这里大都是新兵,在军事学院念过一大堆理论,上战场还是头一回,所以我觉得很多人说的话都不怎么可靠。”
“比如我。”施特劳斯拍了拍自己,“我在医疗系的成绩可是前十,来这里之后还不是天天吐,到现在都没完全习惯,还不如你这个从帝大毕业的知识分子呢。”
艾西礼:“所以?”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施特劳斯想了想,说:“咱们这里应该是最前线了吧?但我觉得这里的军队不是帝国真正的精锐。”
“当年大战中真正的精锐部队,我听说很多里面都是年轻军官,那现在也就是三四十岁,不可能打不动仗了。”施特劳斯道,“但是为什么咱们这里好多都是新兵?按理说咱们医疗营能够接触各级军官,开战这么久,至少能碰到几个当年的老兵吧?可我见过的老兵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跟你说我还在伤员里看到我学弟了,他应该今年才刚毕业,开战之前还追在学姐屁股后头呢——真正的精英去哪儿了?”
艾西礼听完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施特劳斯:“所以你觉得军部的大人物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怎么会知道?”艾西礼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我不过是个穿精致西装、出入高级饭店、喝舶来茶叶的知识分子。”
他说得一本正经又理所当然,施特劳斯无言反驳,但总觉得这人在扯淡。
施特劳斯总觉得艾西礼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对方一直平静又理性,能够精准镇定地处理许多突发事件,哪像慕德兰的那些知识分子,一个个都……好吧,其实他也不知道慕德兰的知识分子都是什么样。
施特劳斯比艾西礼小几岁,军事学院不在慕德兰,他一直没去过那条举世闻名的选帝侯大街。直到毕业后加入作战部队,开拔前线之前全体军官都要到军部报道,他才第一次前往首都——萨赫咖啡馆的咖啡确实很好喝,但除此之外,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到底缺了什么,施特劳斯也说不出来,他坐在咖啡馆的窗边,看着街头身穿军装的人群来来去去,其中偶尔有穿着帝大校服的年轻人。他听到咖啡馆中有老人压低了声音说,慕德兰已经不是之前的慕德兰了。
可之前的慕德兰是什么样,施特劳斯也没见过。
施特劳斯看向艾西礼,想问问他关于慕德兰的事情,结果艾西礼已经坐到了床上,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摞信件。
这人还戴上了眼镜——简直了,还真像个知识分子。
施特劳斯很识趣地不去打扰他,营地中定期会有邮差前来,负责传递士兵和家人之间的通信,施特劳斯自己的枕头底下也放了一大堆信。
他们需要这种时刻,在纷飞战火中读信的时刻。
施特劳斯蒙上头睡了,现在是短暂的停火期,帐篷里只有艾西礼拆信的声音。
艾西礼的通信对象几乎全是夏德里安,他填的邮寄地址是他们在慕德兰城郊的家,一开始艾西礼不确定夏德里安能不能收到,出乎意料的是,回信往往来得很快。
艾西礼知道前线的书信会被分拣甚至拆阅,写信的言辞往往很斟酌,没想到夏德里安的回信一点不忌讳,有时候甚至会透露一些机密,他们的通信从来没被拆过,至少夏德里安的回信是如此,艾西礼估计是对方动用了一些渠道。
有一次夏德里安寄来的信甚至系着一朵玫瑰,邮递员在营地里转了个大圈找到艾西礼,亲自把信交给他,艾西礼拿到信的时候,玫瑰还保留着一丝芳香。
施特劳斯羡慕得流口水,直问他这是拐了哪个大家族的千金小姐,居然在军队里都有人脉。
艾西礼把夏德里安寄来的花晾干,喝水的时候偶尔泡一片,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总能品尝到一丝极淡的玫瑰雪茄的气味。
夏德里安寄来的信也有淡淡的雪茄气息,很多信的内容艾西礼已经会背了,读信的时候他甚至会闭上眼,感受纸张的触感和温度。他完全能想象出夏德里安会以什么样的语气神态讲出信上的那些话,对方戏谑的挑眉、慵懒的语调和亲昵的调侃,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张狂风情,他能想象到对方会如何俯身过来,慢悠悠地叫他:弗拉基米尔。
他展开那些信,就像夏德里安正坐在他的对面,和他交谈——
艾西礼闭上眼,一片漆黑的视野里,他仔细回想着他和夏德里安在书信中的对话。
然后用想象力勾勒,描摹。
慢慢地,黑暗中逐渐有月光浮现,一个人影由浅变深,最终在他面前露出具体的容貌。
视野中,夏德里安在他的对面坐下。
对方今天穿了一身家居服,光着脚,正笑吟吟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