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代,《莉莉玛莲》适用于所有场合,无论婚礼、葬礼还是庆功宴。艾西礼想到他在档案中看过的许多关于莉莉玛莲的照片,莉莉玛莲可以出席所有场合,无论黑市、外交宴饮还是无形的战场与日常的背面,夏德里安显然擅长修饰自己,以各种身份容貌在各国游走,但无论是任何身份,莉莉玛莲总是令人印象深刻。
艾西礼突然意识到,他没能认出伪装成图书管理员的夏德里安,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毕业舞会照片上的莉莉玛莲——那是数年前夏德里安用过的一张脸,他在旧档案中看到过,虽然是黑白照,但是以发型和妆容作为特征,莉莉玛莲很容易被人记住。
大概对夏德里安而言,容貌是最容易把玩的东西,也是最容易因势导利的媒介。
但夏德里安却对他说:不要光看脸,年轻人。
艾西礼有些突兀地问:“您是希望我更了解您么?”
“那得看你的本事。”夏德里安似乎感到有趣,笑了一下,“跟我来。”
他们走出档案室,进入电梯,操作员似乎认得夏德里安,关上栅栏门,直接在按键上摁下十层,而后开始摇动扶手。
艾西礼还从未去过图书馆十层,在楼层指南中,十层是完全封闭的。
电梯门再次打开,夏德里安领着他往里走,他们先是路过一间门厅,墙上包着厚重的天鹅绒,四处散落着许多鞋盒和移动衣架。艾西礼注意到墙边的长椅上方有一张巨大的画框,里面的画已经被取了下来,这里似乎被废弃了很久,但是应该有人定期打扫,积灰并不严重。
“那个画框里原先放的是埃德加的《跳舞的少女》。”夏德里安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在新艺术大楼建成之前,这里是帝大的芭蕾教室。”
他拉下总闸,巨大的房间立刻变得辉煌明亮。
这是一间新古典风格的圆形教室,四周墙面全部是落地玻璃,还有黄铜制成的压腿杆,地面铺了软胶,反射着上方恢宏的天顶油画。
“帝国的很多功勋舞蹈家当年都在这里上课,那时的毕业演出也在这里排练。”夏德里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中回响,“你知道加加林那么?城堡剧院如今最有名的芭蕾首席,她是最后一批在这里参加毕业排演的人,那个时候音乐学院会选最好的学生过来伴奏,不少人为了抢名额大打出手,据说有个争风吃醋的小提琴手差点用琴弓把情敌勒死。”
夏德里安走到房间南边的角落,拽下一张巨大的防尘布,露出一套桌椅,还有一整排的留声机和唱片。
他在唱片中拨过一遍,抽出一张搁在转台上,放下唱针。
抒情的民谣旋律传了出来。
是《莉莉玛莲》。
夏德里安抽出一根雪茄,剪开后点燃,艾西礼下意识拍了拍衣襟口袋,又把手缩了回去。
“《莉莉玛莲》一共有四分钟。”夏德里安道,“你的任务是尽量在这四分钟里不被我打趴到十次以上。”
艾西礼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什么?”
“帝大的体能课对于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而言没什么意义。”夏德里安抽了一口烟,“以后每周一上午九点,你来这里上课。”
艾西礼:“您要为我上课?”
“我听纳尔齐斯说了你的梦。”夏德里安扭头和他对视,眼神像在打量一个刚开始学着握枪的孩子。
他笑道:“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果然被发现了。艾西礼心想。
他恰到好处地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而后坦然承认:“是。”
“纳尔齐斯那家伙是慕德兰头号庸医。”夏德里安评价,“但他这次为你开出的诊断很合适——你需要一些陪练。我和他在这方面一致认为,克服幻觉最有效的方法是以暴制暴。”
“你的头脑很好,我听说你在士官学校最好的科目不是体术,而是数学。”
“冲锋系的战斗方式不适合你,体能于你而言最好的效用是作为辅助。”
他说着走到艾西礼面前,吐出一口烟,“所以我不要求你能够对我发出什么有效进攻——争取不被我打趴下就行。”
艾西礼:“我记得您刚刚说的是,四分钟内不被您打趴下十次。”
“没错。”夏德里安说完抬腿,一脚把艾西礼勾趴在了地上。
他解开西装纽扣,闲闲道:“这是第一次。”
艾西礼脸朝下趴在地板上,鼻梁传来一阵剧痛,他听到衣摆刮擦的声音,夏德里安似乎蹲了下来,玫瑰雪茄的味道变得浓郁,“赶紧起来,你还有三分半……”
艾西礼猛地抬手,一把拽住夏德里安的领口,头对头砸了过去。
夏德里安很愉悦地笑了起来,微微向后侧身,精准避开艾西礼的攻击,接着左手一拳挥出,艾西礼再次被打趴在地。
“你还剩三分二十秒。”夏德里安踹了踹他,“起得来吗?”
艾西礼脑子嗡嗡作响,鼻腔涌出血的味道,他抹了一把脸,想爬起来,随即夏德里安不知从哪里又给了他一脚,皮鞋踢在大腿上,他立刻又摔了回去。
“你一开始的思考方向就错了。”艾西礼已经无从判断夏德里安的声音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我说过,你的目的是不被我打趴下,所以你要做的是闪避而非进攻……”
《莉莉玛莲》的旋律在房间中回荡,略带沙哑的女声曼妙又悠扬,艾西礼记不清自己被打趴了多少次,也听不清夏德里安都说了些什么,玫瑰雪茄和血的味道塞满鼻腔。最后一次倒下时他仰头摔在地板上,尽力护住后脑,天顶油画开始在眼前旋转,像缓缓转动的唱片,油画上画着许多跳舞的少女,脚背紧绷。
他莫名其妙地突然想起芭蕾舞鞋的构造,鞋头的部分有着特殊的鞋骨用来支撑脚背站立,有的新鞋买来太硬,所以需要预先掰软,而后再缝上缎带。很多舞者的脚背都会因为常年直立导致变形,在鲜亮柔软的缎面之下,往往是畸形的、浸满鲜血的指节。
咔哒一声。
艾西礼侧过脸,看到夏德里安踩在地板上的皮鞋。
对方身穿的西装剪裁精良,蹲下来的时候,会露出一截脚踝。
女声依旧悠悠然在唱,莉莉玛莲,莉莉玛莲。
夏德里安叼着雪茄,拍了拍艾西礼的侧脸,“起来,你的身手太学院派,士官学校教的东西不适合实战,很多地方得重新学。”
艾西礼动了动,朝夏德里安的方向伸出手。
夏德里安抱着胳膊挑眉,“怎么,还要我扶你?”
艾西礼并未缩回手,相反,他一把抓了过去——像这场单方面挨揍最开始那样、一把抓住夏德里安的领口。
下一秒,他抓住夏德里安的脚踝。
夏德里安任由他抓着,全当这人已经被揍到神志不清,他微微俯下身,想查看对方的眼睑,接着艾西礼突然冒出一句:“……了。”
夏德里安:“什么?”
年轻人小声重复着:“……抓到了。”
那之后每周一上午九点,艾西礼都会准时来到芭蕾教室,他旷掉了所有的体能课,并为此做好了挂科的准备。从他和夏德里安相处的经验判断,夏德里安会堂而皇之地占掉他的上课时间,但并不会为此负责。又或者艾西礼也可以选择不去芭蕾教室,这样他就能按时上课,期末拿全优绩点甚至奖学金。
当然,他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选项。
每次训练夏德里安都会播放不同的唱片,从古典歌剧到现代派,还有各种各样的交响曲,在这方面他有一些恶趣味,每当定音鼓响起时必然会把艾西礼揍趴下,以至于后来艾西礼去参加城堡剧院的新剧首演,大幕拉开,鼓槌刚刚举起,艾西礼立刻下意识护住了头。
临近学期终的时候,夏德里安有事外出,训练被暂停。艾西礼原本可以用这段时间参加体能课的期末考试,但他没有,他在周一上午九点抵达芭蕾教室,将所有的唱片从头到尾听过一遍,直到最后一张交响乐终于落幕,他躺在地板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艾西礼被人拍醒,还没睁眼他就闻到了玫瑰雪茄的气味,“地这么凉,怎么在这儿睡?”
对方语气有一丝调侃:“这么想我啊?”
艾西礼慢慢坐起身,窗外天色深黑,夏德里安没开总闸,只打开了外厅的灯,一线光亮从门缝里流进来。
夜很浓,除了一缕灯光,他只能隐约看清夏德里安的红发。
“您回来了。”艾西礼说,“欢迎回来。”
夏德里安摸了摸他的额头,而后问:“睡得怎么样?”
艾西礼:“睡得很好。”
夏德里安:“做了什么梦?”
“没有做梦。”艾西礼下意识道。
夏德里安似乎笑了一声,接着脱下外套,盖在艾西礼身上,“离天亮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浓郁的雪茄气味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腥甜,艾西礼再次躺了回去。他听到夏德里安的脚步声,对方走到留声机旁,抽出唱片,开始播放一支小夜曲。
夏德里安将音量调小,若有若无的旋律回荡在房间中。
艾西礼闭上眼,睡意再次袭来,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夏德里安的暴力训练总让他在半夜感到疼痛,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疯长,而在更早之前,他不得不在每个梦境的间隙一次次醒来——
艾西礼突然想到,刚刚夏德里安问他,做了什么梦。
他很久没有做梦了。
身上的外套传来浓烈又泥泞的香气,玫瑰从梦境走入现实。
夏德里安显然不是训练有素的教师,更非手段高明的医生,他独断又专横地从艾西礼体内剜出顽疾,用火消毒,用盐清洗,一番刮骨抽髓,最后不带麻醉地缝合。
这必然是充满疼痛的治愈。
这无疑是残忍又暴烈的欢愉。
作者有话说:
本文日更,谢谢大家。
第5章 女武神
后来,虽然艾西礼不再做梦,但他和夏德里安之间的训练持续了一整个学年。
“你的柔韧性还是不够。”夏德里安从艾西礼手中接过雪茄,评价道:“腰部和腿部的配合——见过城堡剧院的那些芭蕾首席吗?如果你能达到她们二分之一的柔韧度,刚刚那一击你完全能躲过去。”
“芭蕾首席的专业度非常人可比。”艾西礼道,“我接受训练,并不是为了上台跳舞。”
“战场或许是人类所能拥有的最残忍也最精彩的舞台。”夏德里安把播放结束的唱片取下来,又换上新的一张,“想在这个舞台上完美谢幕,要么胜利要么死亡,你想怎么选?”
艾西礼将雪松木片放回口袋,微微后退两步,顿首,“帝国只允许胜利。”
夏德里安露出满意的神色,“说得好。”
此时是周一上午九点,艾西礼在帝国大学的第二个学期,这一年的神圣方位日尚未到来,皇后玫瑰正逐渐盛开。芭蕾教室中回荡着《女武神》的旋律,夏德里安脱下外套,将衬衫袖子挽到臂肘,他叼着雪茄,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艾西礼,阳光从他背后打进来,笑容如歌剧一般耀目。
他上前一步,皮鞋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艾西礼猛地后撤,如今他多少掌握了夏德里安的攻击方式,当然这并不妨碍他照旧被揍得鼻青脸肿——经过一年的训练,艾西礼可以做出一个公正的判断,夏德里安的身手在全帝国大概都算得上最优。艾西礼见过不少上将身边的优秀下属,其中不乏精于格斗的天才,有的还是他幼年时的老师,正因此艾西礼从士官学校毕业时体术甚至能超过一些教官,但他从未见过像夏德里安这样的人。
正如武神发起冲锋,黄昏燃烧如火,雷鸣中带有暴君般的辉煌。
比如现在,艾西礼旋身避开夏德里安的一道肘击,而后再次后撤,他退得幅度很大,几乎是远远跃开,超出了常人攻击范围的一半有余,这种后退在格斗课上未免险得过于谨慎,甚至有些耻辱,但对于夏德里安这样的对手完全情有可原——艾西礼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他退得不够远,直接被对方的正踢腿踹到了教室对面的镜子上。
夏德里安完全有立场挑剔艾西礼的柔韧性,因为他自己几乎就是最完美的舞者,即使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也不妨碍他踢腿过腰,而后仍有余劲,他足尖一旋,像芭蕾中的挥鞭转那样侧过身,利用小腿的力量再次踹了过去。
艾西礼抬手格挡,用目测距离来看他判断自己躲不过这一击,但至少能护住致命部位。夏德里安下手的分寸仅限于不把学生打死,好几次他被揍到昏迷后醒来都是在医务室,纳尔齐斯几乎成了他们训练中的第三方,三天两头就要给他治伤换药。
“您完全可以行使学生权利举报弗朗西斯科。”纳尔齐斯不止一次这样建议艾西礼,“帝大不是军事学院,这种程度的训练即使在军校也算得上滥用暴力了。”
艾西礼的做法是将所有的止疼药全部冲进下水道。
芭蕾教室中发出一阵巨响,艾西礼砰地撞在镜子上。
“我十一点在军部有会。”夏德里安抽了一口雪茄,转身拎起外套,“今天就到这里。”
艾西礼爬起来,发出一阵咳嗽,“您慢走。”
“对了。”夏德里安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似的道:“新圣堂的玫瑰厅修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