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将上台到莱赫战争爆发之前,一共三年时间,三年中,帝国与广州十三行的货船不断进行交易,收货后再重新包装贩卖,帝国的财政收入直接翻了一倍。
直到战争爆发,贸易中断。
而莱赫灭国后,帝国直接占据了莱赫所有的贸易港口,四境海峡的优势自此不复存在。
林记的生意也因此大受影响。
林连雀笑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都不会问了。”
“确实懒得问。”夏德里安道,“但你这次不一定回得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现在问你应该会说实话。”
林连雀倒是不在意夏德里安说话难听,商人说话大多委婉,鲜少有人能在他面前讲这么直白又难听的大实话。
他想了想,说:“其实吧,我和上将确实是在忽悠托马斯阁下。”
夏德里安:“猜到了,但是后边的货是怎么回事?我打听过,据说港口卸下来的货都是真的,那确实是广州出口的茶叶和瓷器。”
“不过是个小把戏。”林连雀从容道。
“我跟你讲讲十三行的构成吧。”他看向夏德里安,“真正的广州十三行。”
远东人清了清嗓子,敲着折扇,悠悠开口:
“十三行名义上听起来好像是十三家洋行,但十三只是个笼统的代称,在广州,最顶尖的贸易路子把持在四个家族手里,外人称之为‘四大姓’。”
“十三行四大姓,每一姓下边各有几位大掌柜,除了家主,大掌柜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大掌柜通常很少出洋,有要紧事都是派徒弟去办,徒弟们才是真正和海外各国接触的第一手人物,徒弟再往下,经各海外商会,然后才是我们这些堂主。”
夏德里安:“您这是附庸的附庸的附庸啊。”
“不然也不会来神圣帝国这种蛮夷之地。”林连雀答道,“你去过广州,应该知道慕德兰虽然已经是帝都,和广州还是差着十万八千里。”
夏德里安耸耸肩,倒是没反驳。
林连雀又道:“十三行的海外商会大多分布在尼德兰王国和新大陆,因为西大陆实在是太远了——我们都知道,从广州出发一路向西,要先绕过有‘海上大陆’之称的尼德兰王国,然后再穿越大风暴,才能看到西大陆。”
“况且西大陆又是信神又是打仗,航线又那么危险,十三行不缺那三瓜俩枣挣钱,所以很少有真正的本家人愿意绕过尼德兰,大老远跑来跟西大陆接触。我刚刚说的上头的那些徒弟和商会会长们,基本上最多只会到尼德兰,堂主在西大陆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人物了。”
听到这里,夏德里安有点明白了:“所以你这是——”
“我这是扮猪吃老虎。”林连雀敲着折扇,“圣廷以为那些船是十三行本家派来的船,所以不敢阻拦不敢得罪,其实不过是仿几个印章换个船旗的事。”
“我派人以神圣帝国的名义去广州进货,到海上再伪装成十三行本家的船队,以本家的名义过四境海峡,反正天高皇帝远,打个信息差完全没问题。”
夏德里安:“那朱雀坊里的人应该能看出你搞的猫腻吧?他们会坐视不管?”
“那就是商人之道了。”林连雀道,“我既然有胆子搞这种事,自然有能力不落人口实。”
他说的云淡风轻,也做得游刃有余。
“这个安排看起来好像有很多漏洞,但是我不在乎,我从广州来,熟悉十三行内部的人情运作,我搞得定。”林连雀道,“上将也不在乎,一开始她找到我合作的时候,我觉得她是个天生的商人,敢信敢赌。”
夏德里安:“你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我现在还是这么觉得。”林连雀顿了顿,说:“但我想错了一点,她是个商人,但绝非普通商人。”
夏德里安:“什么意思?”
“我们远东有一句话。”林连雀幽幽说出八个字——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一开始我以为上将不过是想当个总统,权谋家的野心,可以理解,这种事在广州多了去了,我们合作下来,我也能算半个皇商,互惠互利,没什么不好。”
“但是莱赫战争爆发后,我逐渐看明白了一件事。”
“上将不在乎我们之间的合作有多少漏洞,并非因为她敢信敢赌,因为她要的根本不是贸易赚钱——”
“她要的是真正掌握内阁以后设立独裁统治,军政都会成为她的一言堂!
林连雀一字一顿:“她要的是战争!”
“我不能完全看懂蒙哥马利发动战争到底是为了干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战火绝不会就此熄灭,它会无休止地烧下去!”
夏德里安把烟灰缸里烧了一半的雪茄拿起来,弹去烟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林连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看着夏德里安:“你知不知道……我和我兄弟是怎么认识的?”
夏德里安吸了一口烟,“你说,我听着。”
“弗……我兄弟是离家出走认识的我,后来他被上将抓回去,我还担心过会不会受连累,结果上将不仅没怪罪,反而有意无意地给我行了很多方便,她也不需要我做什么,更不需要我去当个他们母子之间的说客,我那时候很承这份人情。”
“后来上将要竞选总统,找到林记帮忙,我自然不会推脱,况且那时候她把所有的话都说得很明白,包括她为什么需要这条贸易航线来打动托马斯,为商者诚信为本,她很有诚意。”
“——直到莱赫战争爆发。”
林连雀缓缓地说:“开战之后我想了很多事,才慢慢觉出一点不对来。”
“太顺了。”他放低了声音,“太顺了,从我和我兄弟认识,到林记的生意蒸蒸日上,最后我所具备的实力足以震慑整个朱雀坊,从而搞这么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这一切都太顺了。”
满室烟雾缭绕,剧烈的玫瑰气味里,夏德里安嗯了一声,“你早就是她布局中的一枚棋子了,从一开始就是。”
林连雀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慢慢眼神变得恍然,而后是一声苦笑:“我甚至想过,当初我兄弟离家出走,突然遇上我,说不定也不是一场巧合。”
“是巧合。”夏德里安咳嗽了一声,“但是是一种足以控制的巧合——你们相遇的地方应该会是一个类似于黑市的地方,有很多人,有很多机会。他那个时候应该不止遇上了你,也遇上了很多其他人,但你是最后被筛选出来的那个。”
“别这么看我。”他朝林连雀耸耸肩,“猜也猜得出来,这是机动局的常规手段。”
林连雀很久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所以我在想,如果她为之谋划了这么久、这么深……那她最后的目的,绝不可能只是为了一个总统的位置。”
“一旦接下来战争爆发,白金汉很可能会成为第二个莱赫,所以我必须去。”
夏德里安有些疑惑,如果说之前的对话他一点就透,现在他是真的有些疑惑了,“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去白金汉?”
“因为我是广州人。”林连雀道。
“伯德赛有很多的远东商店,莱赫多港口,很多离家万里的远东人如果不能在朱雀坊落脚,最后就会定居莱赫。”
“伯德赛陷落之前,我有过机会去提醒那边的同乡撤离,但我没有亲自去。再加上广州人的身份,很多人难免觉得即使城市陷落,也不会有人敢对广州人做什么。”
“伯德赛屠杀后,林记派人去找过,我所有留在那边的同乡……没有人活下来。”
满室烟雾缭绕。
林连雀摩挲着扇柄,许久方道:“我不会说如果。”
“如果当初我没有答应上将的合作,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的同乡死在伯德赛……当初和上将合作本来就是富贵险中求,我赌了,有输有赢,赢的自不必提,现在我要去为输掉的东西承担代价。”
“十三行义利并举,说到底,义排在利之前。”
“只要最后对得起这个义字,我就还能算是广州人。”
夏德里安:“你必须要亲自去?”
林连雀:“你不懂十三行的规矩,这种事,我必须亲自去。”
夏德里安没说话,他最终抽完了烟,将雪茄摁灭在烟灰缸里,而后道:“你知道我想问什么,你可以不回答。”
他们都是聪明人,林连雀当然知道夏德里安想要问什么。
如果林连雀去了,万一回不来……那纳尔齐斯呢?
但夏德里安不能问。
林连雀已经把话说得很露了,他是十三行的商人,精明通透,没有说出来的话,不代表他不明白。
林连雀和上将的合作,除了牵涉到十三行,其中还有第三方的参与。
——圣廷。
纳尔齐斯出身圣廷。
当年这件事拿到了圣廷的金谕,允许商船从四境海峡通行。
而此事发生的次年新年,纳尔齐斯就回到了圣廷。
如果上将能够以数年之久筹谋,以此换得林记在此事上的支持。
那,拥有圣廷和机动局双重身份的纳尔齐斯,会全然置身事外吗?
林连雀会对此毫无察觉吗?
林连雀一开始就把话说的很明白,他必须要去白金汉。
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对夏德里安没有问出的问题给出了答案。
夏德里安没再说什么,他第一次伸出手,拍了拍林连雀的肩。
林连雀笑了笑,手中折扇一转,念了一句诗:“商人重义……轻别离。”
“……前月浮梁买茶去。”
夏德里安最后把林连雀送出门,俩大老爷们在半夜时分的帝大一路溜达,林连雀看上去很有些受宠若惊:“真难得,你居然会送我。”
“相识一场。”夏德里安懒洋洋道,“你最好是别回来了,否则浪费我今晚的心情。”
“你都在帝大浪费六年了。”林连雀挖苦他,“我还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夏德里安啧了一声,看上去有点想打人,林连雀警觉地后退一步,结果夏德里安摆摆手,继续往前走了。
数年未见,他是真的修身养性了很多。
他们一直走到校门口,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两个人影,鬼魅似的,林连雀几乎都没能察觉到。
他看着挡路的俩人,问夏德里安:“这是打劫的?你们帝大的治安这么差?”
“你想得美。”夏德里安道,接着又对面前拦路的人说:“行了,我送个客人。”
拦路的人对夏德里安说:“您不能离开帝大,莉莉玛莲。”
林连雀懂了。
他看看拦路的人,又看看夏德里安,有点不知道该发笑还是该摇头,最后在夏德里安肩上拍了拍,用粤语说:“朋友你都唔易。”
夏德里安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用粤语回道:“知老子辛苦就得。”
他许久没有说过粤语,发音相当不标准,林连雀听得牙疼,忍不住想损他两句。
林连雀抬脚迈出帝大校门,很谨慎地站在那俩挡路的家伙身后,探头对夏德里安说:“其实我一开始嚟系想帮我兄弟伸张两句嘅,但系见到你,我又觉得算啦。”
夏德里安眯眼看着他:“点解?”
林连雀又退了两步,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跑。
他说的是:“睹物思人就大胆啲,我明你将自己生埋佢个样唔失礼!”
等跑远了,又遥遥传来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