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赛过活神仙。”林连雀说,接着他又道:“这样吧,你就喝一口。”
他竖起一根食指,“一口之后,你要是觉得不好喝,我就不勉强你了。”
纳尔齐斯闻言不再说什么,端起杯子,浅尝了一口。
片刻后,他放下茶杯,淡淡道:“好茶。”
话音未落,林连雀立刻便笑了。
他非常黄鼠狼给鸡拜年地说:“以后你常来,我沏茶给你喝。”
从那以后,萨赫咖啡馆少了一名常客,东方商店则多了一个白吃白喝的。
会被口腹之欲引诱。纳尔齐斯每次踏入店里时都会想:我果然堕落得和魔鬼差不多了。
但是茶确实好喝。纳尔齐斯想着又叹了口气。我还真是堕落得自得其乐。
他们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相处了一两年,连林记最机灵的伙计都看不懂他俩的关系,有人觉得纳尔齐斯是东家的好友,有人却觉着这人怎么看都是他们未来的二当家,还有人悄摸着评论——这不叫交友也不叫私相授受,应该叫轧姘头。
直到两年后,纳尔齐斯去执行一个高危任务,生死关头不得不暴露身份,最后他勉强活了下来,身负重伤,躺在一个破烂旅馆里等死。
他的身份暴露,回慕德兰有什么下场很难说,更不可能回圣廷。
好渴。估计是缺血造成的干渴。失去意识之前他开始走神:如果能在死前喝一壶碧螺春就好了。
接着他又想:唉,我怎么这种时候了还在想这些口腹之欲,看来我是真的要下地狱了。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回忆自己这辈子杀过多少人——事实证明,神是真的很喜欢戏剧性。明明他一开始只是想在圣廷混身份,最终却成了碟中不知道多少个谍的走狗,神甫兼职杀人犯,某种意义上还是带编制的那种。
想来他这一辈子,给神当奴仆,给圣廷当奴仆,给机动局当奴仆,走到这一步真是相当的不雅观。
那林连雀呢?纳尔齐斯又想。林连雀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这个魔鬼可比我地道多了,背后还纹个契约书,这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唉,也行吧,我们要是都下地狱了还能当个搭子,等赎罪结束,下辈子再好好做人。
说话东方的地狱和西方的地狱是一码事吗,两边串门是不是还要办签证。
……好疼啊。
……伤口真的很疼。
……做人怎么能这么疼。
唉,干脆不要赎罪了,做人真难,就这么在地狱里一起鬼混到世界毁灭也挺好。
……
他昏昏沉沉地想了许久,最终失去了意识。
最终醒过来的时候,纳尔齐斯第一眼看到的是夏德里安的红发。
神啊。纳尔齐斯心想。我果然下地狱了吗,我好歹也算是您的仆人,居然罪大恶极到要和这货蹲同一间牢房吗。
“呦,醒了?”夏德里安嗑着瓜子看着他,“我就说你没了我不行吧,咱们才几年没搭档,你这就翻车翻到阴沟里了。”
纳尔齐斯闭上眼,看起来相当地不想理他。
“唉,知道你嫉妒我的美貌,不想看就不看吧,人确实很难直视太阳。”夏德里安非常熟练地给自己找了台阶,“虽然我也很想和你久别重逢抱头痛哭一下,但是我赶时间,”
他说着看了看表,“我马上要去莱赫,下一班火车在四十分钟之后,所以咱们长话短说。”
纳尔齐斯睁开眼,示意他有屁快放。
“你现在是在军部的地下医院。”夏德里安道,“得到你失踪的消息之后机动局派人去找,没找到,最后还是出动本大爷,一找一个准,我说你挣得也不少了怎么还是住那种破旅馆,我再去晚点你怕是要被老鼠啃,那林老板看了不得心疼死——”
“欸,你是不是特想打我?”夏德里安看了看纳尔齐斯的眼神,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拖鞋,“来啊,来打我啊~”
纳尔齐斯:“……”
他看起来非常安详地闭上眼,心想:神啊,您要惩罚我就让我下地狱,为什么让我在这货面前醒过来。
夏德里安自己非常上头地演了一通,接着又说:“总而言之,机动局出动我来找你,找不到也就罢了,一旦找到,你身份的事不太可能轻易揭过。”
“我也没别的办法了,伙计。”夏德里安坐在地上,靠着纳尔齐斯的枕头,“我找到你的时候你的情况真是惨不忍睹,除了军部医院没地方治得好你,要是把你送回圣廷,估计你尸体都臭了。”
纳尔齐斯想了想,问:“处理结果下来了?”
“嗯哼,强制退役。”夏德里安道,“从此以后你可以拿养老金了,羡慕死个人啊伙计。”
“挺好。”纳尔齐斯道,“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离开军部大楼了?”
“那不至于。”夏德里安扭头看着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你被软禁在帝大了,等雷格特之后混得好点,你大概可以在慕德兰市区内自由活动。”
纳尔齐斯很意外:“这么宽容?”
“是啊是啊,我去了一趟亚历山大城,圣廷那边多少也帮了点忙。”夏德里安说着神秘兮兮地凑近他,“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纳尔齐斯:“重点是什么?”
“重点是金子。”夏德里安道,“老林往军部送了好大一笔钱。”
纳尔齐斯:“……多少钱?”
“据说够一个人在慕德兰喝几十年份的碧螺春了。”夏德里安啧啧有声,“你数学好,算算这是多少钱?”
纳尔齐斯想起当初林连雀说过的一两茶叶一两金,大概心算了一下,再次安详地闭上眼:神啊,还是让我下地狱吧。
纳尔齐斯出院之后享受了一趟押送待遇,他的软禁地点在帝大,军部要直接派车把他关进去,但是纳尔齐斯试着争取了一下特殊待遇,他在受审时提了一个要求:路过新圣堂的时候,他想再进去做一次祈祷。
考虑到他的圣廷身份,上边最终同意了他的请求。
押送车开到新圣堂,纳尔齐斯下来,走进空空荡荡的大厅。
大厅事先被清空,步道尽头是黄金制成的神像,玫瑰花窗反射出彩色的光。
纳尔齐斯的伤还没完全养好,看东西看不太清,直到走到神像下边,他才发现那里还站了个人。
是林连雀。
对方看着他,笑了笑:“来啦。”
纳尔齐斯也笑,“嗯,来了。”
他们肩并肩在长椅上坐下,一同抬头看着神像。
林连雀道:“在广州,人们也会用黄金为菩萨塑像,被称为金身。”
“菩萨?”纳尔齐斯道,“是你纹在背后的东西么?”
“不是。”林连雀笑了,“我纹在背后的东西是被菩萨镇压的那种。”
“那和我差不多。”纳尔齐斯道,“我现在大概也是被神镇压的那种东西。”
林连雀转头看着他,“你还是觉得自己是个魔鬼?”
纳尔齐斯:“彼此彼此。”
“我可不觉得自己是魔鬼,我只不过是借用了一点非人之物的力量,这恰恰是只有人才能办到的事。”林连雀话音一转,“不过如果这样能让你感觉物以类聚的话,也挺好。”
“嗯,物以类聚。”纳尔齐斯道,“你以后可以来帝大找我喝茶。”
“那自然是要去的。”林连雀顿了顿,又看向他,“有些话我想还是现在就说比较好——我听夏德里安讲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纳尔齐斯:“感想如何?”
“其实吧,没什么感想。”林连雀道,“非要说的话,你前半辈子可没我活得精彩。”
纳尔齐斯:“比不上您啊林掌柜的。”
林连雀笑了,又说:“还有就是,你应该知道我在军部花了点钱,这件事,你不要有负担……我不是在雇佣你或者别的什么。”
“我知道。”纳尔齐斯听得笑了,“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放心好了,我和弗朗西斯科在这种事上都黑心烂肺得很,你不用幻想我会对此有什么心理负担,咱俩谈不上雇佣制。”
林连雀听完嘤嘤道:“……真伤人的心啊郎君。”
“那没办法。”纳尔齐斯笑着说,“你给的实在太多了,圣廷雇佣人可不是这种雇佣法,给那么多钱还不扣税,委实是生不出半点给人打工的心情。”
“不用有打工的心情。”林连雀说,“有养老的心情就行。”
“……养老啊。”纳尔齐斯看了头顶的神像片刻,说:“听起来感觉会很无聊。”
真奇怪,明明之前在圣廷的时候他的人生追求就是混到高位然后拿钱享受人生,谁曾想如今梦想成真,感受却是意料之外的五味杂陈。
林连雀突然道:“欸,我有个想法。”
纳尔齐斯:“说来听听。”
林连雀:“别当魔鬼了,试着当个人怎么样?”
纳尔齐斯:“这我说了可不算,魔鬼变成人赎罪很难的。”
林连雀:“那就赎呗,教书育人修身养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赎一点是一点——你赎个零头,剩下的我给你补了。”
纳尔齐斯感到好笑又荒诞,“你怎么补?”
“掏钱啊。”林连雀说,“我去你们圣廷问了,这事儿和广州捐庙差不多,我给你们的神造几个金身,据说祂老人家就会原谅你了。”
纳尔齐斯沉默了一下,心说这办法好像真的可以。
这就是传说中的十三行豪商吗,这帮人真的可以用黄金解决一切。
连神也行。
“郎君呀。”林连雀又在那里嘤嘤嘤,“您倒是说行不行呀。”
纳尔齐斯慢慢开口:“我要是赎了罪,那我们可就算不上物以类聚了。”
“那就更好了。”林连雀道,“你是人,我是魔鬼。”
他看着他,笑了起来。
“如此你就可以被我这个魔鬼诱惑。”
神注视着他们,从玫瑰花窗中投入一缕阳光。
纳尔齐斯道:“好。”
林连雀还在那:“郎君呀求求你啦就从了人家吧——我操?你刚刚说啥?你答应了?”
纳尔齐斯掏出念珠,在手腕上缠了缠,又串在林连雀的手上。
“下次来帝大的时候记得带好茶。”他安然地说,“雀生。”
“冇问题。”林连雀笑道,“得闲饮茶。”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