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燕拂衣,他怎么就没有早点自己死掉呢?
……
李清鹤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竟好像又看到了燕拂衣的身影。
从父亲那里出来,李清鹤心中始终有些疑虑,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不愿多想,索性仍然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延宕川。
这次仙魔大战,不弃山那边竟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主持大局,而那天云之巅不欢而散之后,师尊也没再召唤他回山……李清鹤心里乱的很,现在也唯有战斗,能让他暂时抽离出来。
如今魔界举族入侵,后面还可能有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魔君,那些伪君子躲在后面,却也不想想,若这里最后的底线也被打破,举世又有哪里能独善其身!
还有燕拂衣——
李清鹤实在没想到燕拂衣命这么硬,他都做到这个地步,都没能要了他的命。
李清鹤前两日,是刚见过邹惑的,听说他去了墨襄城,在那个偏远的小地方,曾捉到过燕拂衣。
可不知怎的,又让他给跑了。
实在是很没用。
李清鹤在旁看着邹惑暴跳如雷,看见妖王对他严声斥责,可到底是曾以为天人永隔的刚寻回来的独子,态度硬不起来,说没两句又落了泪,他也看着邹惑时时显出很头痛的样子,说总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拼命在脑海里挣扎,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妖王谷的一团乱与李清鹤无尤,他只对燕拂衣感兴趣。
可燕拂衣即使被抽了根骨,也还很会逃,没给邹惑留下一点踪迹可供抓捕,连作为尊者的妖王都找不到。
李清鹤便等在延宕川,他有那么一点预感到燕拂衣会来——他不是一向最会装模作样,表现出关心黎民,与妖魔不共戴天的样子吗,怎么到了该见真章的时候,反而连面都不敢露了呢。
果然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李清鹤这么告诉了自己许多次,以至于他在看到燕拂衣的身影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脑子里想清楚之前,李清鹤的身体已经自动悄悄跟了上去。
燕拂衣的状态不好,竟没有发现他的追踪,李清鹤不远不近在后面缀着,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跌跌撞撞,竟感到一种夹杂着痛苦的快意。
他很混乱地想:该拿燕拂衣怎么办?
他好像从不想亲手杀了燕拂衣,从前李清鹤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死这个惩罚远远不够,他要燕拂衣经受更多痛苦。
可现在他也很迷惑,为什么在看到燕拂衣如此狼狈,似乎他也不大好过。
甚至,那个想法在混乱中扫过他的脑子:何不偷偷将燕拂衣抓走,藏起来,让他以后,谁都见不到。
这样他自然不会再对哥哥以外的人好,他自然,只能看见自己。
李清鹤刚想到这,突然看见燕拂衣的正前方,无声无息地,仿佛凭空冒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华贵的黑袍,黑发中夹杂着一丝紫意,一直长至脚边,颈上戴着一只很漂亮的星月吊坠,额上覆盖着邪异的黑紫花纹——李清鹤的心脏一时差点跳出胸腔:是多日以来,对面领兵作战的那位魔族少主!
那魔修就笔直站在燕拂衣必经之路上,薄薄的唇微挑,狭长的眼中竟流露出笑意。
他出现得太突然,燕拂衣差点撞在他身上——是“差点”,可燕拂衣险险停下时,对方却伸长手臂,一把揽住黑衣剑修的腰,竟是要把他往自己怀中带。
金丹大圆满的魔族少主笑容灿烂:“又见面了啊,拂衣哥哥。”
第31章
李浮誉惊道:【什么脏东西!】
燕拂衣没看清眼前人的长相, 但对方不由分说的接触令他一阵恶心,尽管视野还晕着,聚集能量的动作却一点不慢。
混杂着魔气的浑厚灵力一瞬间聚集在燕拂衣身上, 又被顷刻放出, 那人小小地“咦”了一声, 不得不松开手,往后退去。
燕拂衣能感觉到对面汹涌的魔气,他甚至没有多听一句的兴趣,吾往已经出鞘, 直接朝前攻了上去。
两人霎时间战到一处, 在这僻静的荒山之中, 炫目的剑光与魔气飞溅四射,却竟都被控制在极精确的范围内, 战斗场面看起来宏大, 却连一棵无辜的树都没有轰折。
李清鹤躲在远处,越看越心惊。
他自以为是了解燕拂衣此时的状况的,在扪心台雷劫之后,就已经足够要寻常修士半条命, 更别说之后燕庭霜听他的挑唆, 又设计抽了燕拂衣一身仙骨。
他能活下来,应当已经是侥天之幸——在李清鹤的推测中,如今的燕拂衣早该成了一个手不能提的废人, 连凡人中的练家子都比不上。
可面前那一个,能与魔族少主相钧打得你来我往的人, 莫非是他的幻觉吗?
魔尊虽然出世,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始终不曾亲临延宕川, 只派出了相钧坐镇。
今天早上之前,战争一直被局限在金丹以下的境界,而李清鹤之所以不得不回转大本营求援,就是因为遭受相钧的第一次出手。
据守阵的大长老说,他竟可能已经结成了元婴。
修真界年轻一辈,连个金丹都没听说有,相钧若真不到百岁,便是整个九州都难以忘其项背的天才。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失去仙骨的燕拂衣,竟能与相钧斗得旗鼓相当!?
只是比起闷头挥剑的燕拂衣来,相钧看着,无疑更游刃有余些。
“拂衣哥哥,”他的声音柔和,竟近似有几分低声下气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什么时候招惹的这个【哔——】】李浮誉几乎上蹿下跳,【我怎么都没见过他?】
燕拂衣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
相钧突然间后撤,凌空而起,单脚轻点最高处纤细的树梢,燕拂衣仰头去看,吾往斜斜指向地面,剑尖闪过一丝猩红的血。
阳光是从上面照下来,他看不分明相钧的脸,但他知道,那张脸上被自己划出一道血痕。
浑圆的血珠从树梢突然滴落,燕拂衣一愣,他如今感知不灵敏,没来得及躲,血珠竟直直落在他脸上,温热的。
有种好熟悉……又一时想不起的气息。
魔族少主轻轻地笑了。
“原来你不记得我了。没想到,我也是那么容易让人遗忘的人。”
从他的角度向下看,雨过天晴,枝叶间温和的光却刚好照在燕拂衣脸上——其实这么多年过去,燕拂衣也长得和那时很不一样了。
但相钧仍能一眼认出来,他认人又不是只靠脸,燕拂衣仰头的角度,他看似冰冷锋利的面容下隐藏的柔和,他在阳光下抬起眼眸时,被照射成浅栗色、镶着一圈金边的瞳孔。
那么多日夜,他曾经是想念着这双眼睛,才能坚持着活过来。
燕拂衣终于出声:“你是谁?”
啊,相钧想,他如今的声音,也与我想象的一样。
“我是小真啊,”他轻声说,“你救了我好多次呢,哥哥。”
燕拂衣一愣,他的睫毛轻微一眨,瞳孔有些微移。
近来记性不好了,他也知道自己忘了许多事,通常情况下那不怎么造成困扰,在忘记很多人与情绪时,甚至会带来一种宁静的轻松。
但这魔修的一句话,竟已在他心间扇起波澜,让他的心脏突然酸胀,蔓延出一种来源深远的疼痛。
燕拂衣本能地重复:“小真……”
相钧像一阵烟那样在枝头飘忽着,修长的手指拽下颈间星月形状的吊坠,阳光折射在上面,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
“这个,”他轻声说,“你也不记得了吗?”
燕拂衣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他眼前闪烁起斑斓的彩光,晕眩得站不住脚。
他好像想起来了。
……
在终于找到并托庇于昆仑道宗之前,燕拂衣带着弟弟,曾在人间流浪过三年。
最开始他只有五岁,在凡间同龄人里,是许多孩子连话都盘不明白的年纪。
但那时的燕拂衣,就已经触及练气的门槛,一剑斩下,可对半劈开成人合抱的树桩。
他护着孱弱又胆小的燕庭霜,虽然过得不好,缺衣少食,但至少不会面临太大的危险。
也大概是在他们家破人亡并不久,流浪在中原的时候,曾顺手救过不少也无家可归的孩子。
燕拂衣不大记得请那些孩子的名字了,更记不清他们的脸——他总是不怎么能记住自己救过的人的,毕竟实在太多,记着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但小真还是有点特殊,其他孩子都只是救便救了,只有这小孩要铁了心跟着他们,也并不打扰,日日远远在后头缀着,若找到什么吃的东西,便半夜偷偷放在近处,让燕拂衣一睁眼便能看到。
像只执着要报恩的小野猫。
到第二个月的时候,燕拂衣终于把人抓了出来,小孩黑黑瘦瘦,身上到处是血痕,看起来比燕庭霜还虚弱,眼睛却很亮。
小燕拂衣的烂好人在那时便初现端倪,他就对小真说:“小霜身体不好,你没事干,就帮我看着他。”
之后他们三个就一起走了。
孤儿大多不知道自己的年纪,小真其实比那时的燕拂衣还高些,但坚持要和燕庭霜一起叫哥哥。
无所谓,小燕拂衣想,反正是他要护着他们,哥哥就应该护着弟弟。
小燕拂衣那时,是想把小真也一起带到母亲说的昆仑去,小真竟然好像也有不错的根骨,他把母亲教的剑法教了一些给他,他学得比燕庭霜更快。
他很早慧,不仅体现在修炼上。
三个人中,燕拂衣作为守护者,负责保护小小的团体,小真便担当了后勤和与人交流的职责,他很嘴甜,很会讨大人欢心,有时一个铜板能用作两个。
小燕拂衣啧啧称奇,这点小真就很厉害,比他厉害多了。
他们大概……在一起走了两年多。
突然有一天,小真就不见了。
那天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的早上,小燕拂衣醒来,他们积攒下的所有钱财都不见踪影,同时不见的,还有母亲最后留给他,能够驱邪辟祸的星月吊坠。
……
燕拂衣的头又疼起来。
系统还在他识海里担心地询问,可燕拂衣听不太清,他的视野中就只剩下那一点阳光中闪闪发光的星月,连周围的空气都好像起了幽幻的波纹。
燕拂衣这一生,能握在手心,笃定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向不多的。
其他的都很无所谓,可至今他仍能感受到那个早上凛冽的寒风,他记得自己一身冷汗,又在拼命奔跑中被风吹干,他记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抖,惶恐和愧疚的火要把小小的心脏都烧穿。
他竟然把妈妈弄丢了。
燕拂衣一把捂住心口,可那枚从来能使他平静的冰晶此时竟然发烫,尖锐的棱角划破皮肤,他都分不清手心是血还是汗。
这不是属于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