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相钧发出一声嘲讽的冷笑。
“他们既不相信,给他们些证据便是了。”
“属下已经去办了,”另一人说,“说来也巧,不知您有没有注意过,他曾有一串五蕴翡做成的串珠,随身戴了许多年,刚好散落在战场上……”
相钧冰冷的目光横扫过去,那魅魔好像蓦得被掐住了后颈皮,流畅的声音顿时一滞。
相钧重复:“刚、好?”
魅魔背上都渗出冷汗,强笑道:“殿下……”
“父尊对我的心思早有预料,是不是?”相钧声音平静,可他越是平静,对面的魅魔越是抖得筛糠一般,“我那日去延宕川对面见他,父尊知道了。”
“是你告诉他的。”
“殿下!”魅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饶命,属下并非是背叛您,尊上、尊上他本就无所不知,不光魔域,当日仙魔大战时,他老人家虽坐镇无相宫,可前方战场上的桩桩件件也都无一不晓的……”
“好了,”相钧淡漠道,“我早知道你是他派来的人,还能杀了你不成?”
魅魔:“……”
他本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棋子,他毫不怀疑,以尊上对少主的宠爱,牺牲个把用来保护儿子的暗棋,根本连眼睛都不会眨。
“所以,父尊早知他便是守夜人,”相钧低声道,“他也早就想过,‘七情归位’之法。”
魅魔不敢隐瞒,声音也不敢带着婉转曼妙的魅惑了,老老实实回答:“少主英明——尊上早先算到,这一位守夜人注定命途多舛,七情不全,在他被天道打磨的过程中,定然遭受过许多煎熬备至的时刻,因此会将某种‘情丝’遗落对应的劫数,也即是特定的人身上。”
“若这些情丝始终不能归于原身,至无情而至情,守夜人无欲无情则心自清明,将更难以引他堕魔。”
“情丝归位的法子,便是让他们‘后悔’吗?”
那未免太轻易,也太廉价了。
相钧见过许多人,他见过这世界上最多的丑恶,深知一个人有多容易原谅自己,有多擅长自我怜悯。
五蕴翡不过是能记载主人生平,可让那些庸人去看一遍、哪怕是体会一遍他们曾错待的人的过往,又能有什么实在的作用呢?
当然,他们或许会痛哭流涕,或许会悔不当初,或许——会在所有人面前演一场痛不欲生的戏,演到自己都信了。
最后再互相宽慰、互相勉励,反正“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
甚至到了这戏演到最情浓、最痛苦的时候,他们仍可能会转而怨怪消失的燕拂衣。
因为燕拂衣已经消失了,他不会再为自己辩解,不会再给予任何精神或实际上的报复或折磨。
也因为其实原谅别人的罪恶是更容易的,对那些人来说,会更憎恶的,反倒是他人的牺牲。
相钧都能预测到他们的想法:在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底深处,他们会恨,会恼。
谁让你自作主张地对我好呢?谁求着你牺牲了自己呢?我又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你潇洒离开了,反倒让我成了道德低位上的坏人?
那些人就是这样,你即使在他面前自刎救他一命,他都会抱怨被你的血溅了一身。
相钧在去见魔尊之前,就已经听过商卿月的事,目前为止,若说那些人中有谁有心思真心悔罪,恐怕也就这么一个人。
那是因为问天剑尊冰清玉洁、道德高尚吗?
不是的。
只不过是他棋差一着,被自己的弟子和爱人反手推进了千夫所指的位置。
——燕拂衣所曾在的位置。
因此他的忏悔才能更深刻那么一点点,归根结底,也不是对燕拂衣的忏悔,而是对自己境遇的怜悯。
相钧的手,轻轻搭在卧房的门扉上。
他想起在那片充斥血腥的战场上,找到燕拂衣的时候。
远远望去,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冰冷,那个人就那样孤零零的,躺在一片脏脏的尘土之中,胸前插着一把剑,看上去像是已经死了。
相钧至今仍不确定,是否在那时的燕拂衣眼角,看到过一道几不可见的泪痕,也或许,那只是明月蒙尘时染上的脏污罢了。
当时他几乎是跌坐在血乎乎的泥里,一尘不染的袍角都被跪地的力道蹭破,他摸向燕拂衣手腕的动作却那么轻缓,连颤抖都不敢,像生怕惊扰了一只蝴蝶。
他摸到了微弱的跳动,于是自己的心脏也才开始又恢复跳动。
相钧那么后悔。
几天前,他在那片树林里堵住燕拂衣的时候,究竟是为什么,没有一意孤行地就把人带回魔域?
燕拂衣那时就状态不好,他若用强,再使些计谋,未必不能如愿的。
可就是这一念之差,他被东皇钟的声音乱了心神,棋差一着,就晚了这么几天。
明明那时候,燕拂衣虽然脸色苍白,却还能与他打得有来有回,天地间的灵力魔气都被他搅动,招式圆融如意,晓畅如晴空流云。
相钧是被那样“美”的景色迷了眼,他有许多年未见燕拂衣,无数次想象过他如今的模样,然后在再见时,发现与自己想的一分不差。
燕拂衣果然仍是那样好,尽管已经布满了裂纹,但仍可修复,那些裂纹在他身上更像是刻意为之的艺术——那样令人垂涎,令人想要珍藏。
可只是几天的工夫,他就差点碎到拼无可拼的地步。
“这怪我,”相钧的声音轻不可闻,“但他们都该死。”
魅魔没有听清,他只是伏低了身子,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好似从少主身上,体察到一点独属于尊上的气息。
那令他甚至不敢升起任何违逆的念头。
相钧说:“我很愿意为父尊分忧,让守夜人的情丝,从那些肮脏的人类身上剥离得更干净、更彻底一点。”
魅魔很有眼色地躬身:“属下可以传讯百里神大人——要怎么做才好呢?”
“只是后悔不够。”相钧推开门,声音轻缓,笑意如罂粟般迷人。
“我要他们自食恶果,失去一切,永永远远被罪恶的火焰炽烤,直到烧成灰烬。”
然后他整整衣袖,确保自己全身都干干净净的,也仔仔细细地烘暖在外面蹭上的冷气,才小心地从被子里把燕拂衣的手捉出来,在自己脸颊上贴了贴。
“我们忘掉过去吧,拂衣哥哥。”
房门无声地关上,相钧很亲昵地蹭蹭那只冰凉的手,像想象中的无数次一样,对他最大的执念撒娇耍赖。
“忘掉他们,也忘掉……小真。”
“小真对你不好,但我,我会对你好。”
“我们可以重新认识一次——我叫做相钧,在这片魔域,我是你唯一的保护人。”
第48章
“我呸!”
金霞真人火冒三丈, 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李安世他该死!”
谢陵阳拂尘一扫,一道金光从中闪出,在门边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 他五师兄碰了一鼻子灰, 悻悻然停下来。
“你没看见他的态度吗?”金霞嗖地转身, 怒视掌门师弟,“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在他昆仑就能被搞成那副样子!?我在廊边山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分明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侠, 短短五年时间, 他们昆仑都干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
谢陵阳知道的不比金霞少, 他心里也憋着气,可作为不弃山这一代的掌门, 他要考虑的, 也远比金霞多。
“灵音君说他这五年都在闭关,问天君又已经成了那副模样,还认了为人师不察、当战阵不力的罪名,自请去镇压幽渊之底。昆仑把面子做得很漂亮, 如今整个修真界风雨飘摇, 你再去跟他们闹,又能对局面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什么该死的局面!”金霞提高了声音,“我只知道, 本该早就拜在我门下的乖徒儿,都是被他们毁了!那可是守夜人——是师尊和九观剑仙拿命换来的一点生机, 谢陵阳,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当年怎么发的誓!”
谢真人雅俊端正的面上闪过一丝阴翳,他的声音也沉下来, 眼底钻出浮霜似的冰冷。
“师尊临闭关之前,几番嘱咐我们,守夜人天生多劫多难,一切自有命中定数,非我等人力能改。师兄,我看是你忘了。”
金霞被他一噎,却也不怕他:“嘁,少跟我摆这种掌门架子,你就说怎么办吧。”
谢陵阳:“……”
明明是你先要吵的。
他深吸一口气,手中拂尘微扫,空中浮现出一层薄薄的光幕,金霞不在意地看了一眼,视线不由自主被吸引过去。
“燕拂衣的母亲,是灵音君和问天君的师妹燕然,当年燕然的事情闹得很大,我尚且有些印象,最后却不了了之——这个人从修真界视野中消失了,而几年之后,却又很突兀地被人寻仇剿杀,至今说不清楚,找到隐居的燕然的,究竟是人族,还是妖魔。”
金霞皱眉:“人族?”
“偏激者向来不在少数,”谢陵阳说,“燕然是昆仑上任掌门的女儿,即使如此,她父亲也护不住她。”
金霞看着那光幕中记载的资料:“可看起来,燕然死的时候,昆仑并不知情。”
足有三年之后,燕拂衣和燕庭霜才流浪到母亲当年的师门,获得“庇护”,而那三年之中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
可只是想一想,两个那么年幼的孩子,是如何在危机四伏的一路上活下来的,当年造成家变的仇人有没有继续追杀他们,或最基本的:他们连购买食物的钱都没有。
这其实,很算是时任掌门李安世的失察。
毕竟,燕然就算犯错,也已经受罚,从礼法上也还是他授业恩师、上任掌门留下唯一的女儿,他曾承诺过要照顾她。
这事到后来都一直有些守旧的长老念叨,李安世不胜其烦,很难说他对燕拂衣的迁怒,是否是在那些闲言碎语之间,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燕拂衣在那时落下过一些暗伤,后来昆仑丹峰的长老曾为他诊治,都并不能祛其根本,若要慢慢调理,需得耗费不少珍贵的药材。”
“能有多珍贵,”金霞重重哼一声,“本座的徒儿什么配不上,回头列个单子,都还他们。”
谢陵阳:“……”
为什么五师兄的关注点总是如此清奇。
“燕拂衣没用过多少,”谢陵阳不绕弯子了,直接说道,“事实上,他在昆仑从未耗费过多少资源,就算偶尔有,也都一一补了回去。他弟弟燕庭霜身体更弱,用得多些,他自己所用,大多是在各处秘境中获得的——在能下山之前,是灵音君过世的长子李浮誉,供给了他的修炼。”
金霞缓慢地皱起眉头。
他只是思路常与修真界那些假道学不同,但并不傻。
燕拂衣近几年的名声是不太好,那少不了有心人推波助澜的结果,但他从拜师起,怎么说也是堂堂正正的剑尊门下弟子,剑峰的大师兄。
一个门派的首座弟子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连门内资源都要如此斟酌动用?而与此同时,为什么会是掌门之子大包大揽,相当于是自掏腰包供他修炼?
谢陵阳此时给金霞看的,就是这些相关的资料。
不弃山要去详查的事,很难找不出端倪:尽管当年李浮誉做得很隐蔽,甚至会假装是从门派内库拿取的资源,可追根溯源,把那些灵丹仙草充入内库的,也是他自己。
怎么说呢,他简直像在刻意让燕拂衣与昆仑撇清关系。
金霞抬起眉毛:“因果不沾?”
如若是刻意为之,从根本上斩断燕拂衣与昆仑之间的因果,倒是让他日后报复那一群狼心狗肺的家伙,能少许多掣肘。
报复当然要报复的,不弃山门训,教出的都是睚眦必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