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他甚至尝到自己的喉间蔓延出的血腥味,颤抖地放开了钳制。
然而得不到满足的渴望,仍然收紧了勒住他心脏的带着毒刺的藤蔓,挤压出粘稠的汁液。
相钧猛地抽身,他甚至脚下不稳,直到后背撞上尖锐的桌角,腰间传来一阵刺痛,这才踉跄着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相钧从来懂得自己,即使面见魔尊,他也能拿出最好的状态,对每一句对白和动作都给出最好的反应。
可每当面对燕拂衣的时候,他就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心口那只嗜血的野兽被放出来,无时无刻不发出侵略性的嘶吼。
他会伤害他的。
再不走,他一定会再次亲手伤害他。
他已经做错了一次,他就曾做错过那么一次。
一次,让他再没有见到燕拂衣,将近二十年,让他好不容易终于把人带回来之后,只能看着他身上被摧折出的细密裂痕,发疯地想把所有人都杀掉。
相钧咽下喉间翻腾的血腥,盯着燕拂衣看了一会儿,转身落荒而逃。
燕拂衣稍稍抬眼,看到那仓皇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师兄显出身来,无声地骂了几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刚刚醒来时,见到师兄,自然是高兴的。再然后,面对一个当年偷走他最重要的东西的小贼,也不是没有愤怒过。
可那些情绪,似乎都与他隔了一层,他能感觉得到,却根本无法被真的扰动心弦。
莫非我是病了。
燕拂衣在心里默默地猜测,可他又似乎对“自己到底怎么了”这件事,也不是那么太关心。
“拂衣?”
李浮誉俯下身来,温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那手仍是半透明的,却传来切切实实的热度。
似乎给冰冷的躯壳注入了一丝感知力,燕拂衣转过眼去看他,很怕尚且是个魂魄的师兄为自己担心。
为了证明自己没事,他又弯弯着眼睛,笑了一笑。
另一只温暖的手,却温柔地拂过他的眼角。
“如果感觉不是很好的话,就不要笑了,”李浮誉指尖戳戳他的睫毛,又点点他的眉心,“拂衣在我面前,想笑的话再笑,想哭的话就哭,如果都不想的话,就不理我也可以。”
他看着那张早被印在自己心里的面孔怔住,被拉扯出的笑容便像遇着阳光的霜花,一点一点的,被抚平了痕迹。
李浮誉叹了口气。
“我早就与你说过,要好好对自己。”
“要记得自己最重要,有的人可以不理会,有的责任,也可以不担。”
“不论怎么样,我都永远不会离开你。”
燕拂衣淡色的薄唇微微张开,他想说什么,可进出的只有微弱的气流,仿佛那种情绪无法被言语所承载,他的睫毛上有细小的水雾,脸色在披散的墨发映衬下,像一块冷冷的白玉。
李浮誉伸手,揉乱了那捧凉滑的发丝。
“我可是你的系统啊。”
第60章
金霞鬼头鬼脑地重新出现的时候, 发现小年轻们又黏糊糊地抱在一起了。
他轻“啧”了一声,想起小师弟说的话,耐着性子等在一边。
抱吧, 抱吧, 反正在这么戒备森严的地方, 逃出去也不差一时半刻的。
燕拂衣的头被李浮誉揽在胸前,因此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沉闷。
“相钧怎么了?”话中的意思却很清醒,“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是当年的小真,还是在延宕川前匆匆一面的那位魔族少尊, 这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特性十分明显, 燕拂衣并不认为, 自己能有多大的面子,让对方只是因为“不想伤害”便狼狈逃离。
他感觉到, 这句话问出来以后, 师兄的身形很轻微地僵了一下。
再转过头,那个变年轻的前辈似乎也不是很自在。
“咳,我也不知道啊,”李浮誉摸摸鼻子, 心虚地把目光转到别处去, “或许他突然良心发现吧。”
“是啊是啊,”金霞在一旁帮腔,“他馋你身子嘛, 前期肯定是要表现好一点的啊。”
李浮誉默默看向他。
“咳咳咳咳,”看上去像是小道士的家伙干脆背转了身, 小声愤愤不平,“我又没有说错。”
燕拂衣微微后仰,离开他师兄的怀抱, 换上了相当严肃的视线。
“师兄,是你做了什么?”
“也、也没有吧……”
李浮誉暗暗叫苦,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对燕拂衣的这种“说实话”表情完全没有抵抗力。
明明就连前世都没人敢对他颐指气使的。
可只有燕拂衣,从前他心里装着什么坏点子时,燕拂衣眼风一扫过来,就会自动触发心虚机制。
相钧怎么样自然都是活该,但他施展的那法子多少对神魂有损——损也没多损,这几日多睡睡就养回来了,但李浮誉都能想到小月亮不赞同的神色。
啧啧,就好像他自己斩妖除魔的时候,有多会自我保护似的。
想到这里,就又有点理直气壮起来。
燕拂衣脸色一白,捂住心口,轻轻咳嗽起来。
“怎么了拂衣,哪里又难受吗?”李浮誉顿时慌了,连忙去探他手腕,“是不是身体里的旧伤,还是——”
那看似无力的清瘦腕子如闪电般一转,精准地掐在了半透明魂魄的腕脉上,李浮誉一顿,不敢相信自己又着了道。
可躲闪已经来不及了,燕拂衣指尖只是一点,这具借由他的金丹才勉强凝聚起来的魂魄,对他藏不了一点事。
李浮誉眼睁睁看着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惊红,这次,燕拂衣是真的呛咳起来。
“我没事,真的没事,”他只得连连保证,又把金霞也拉来作保,“你看,我的魂魄这些年已经练得很凝实了嘛,只是一个入梦之术,况且以魂体而言,那法术我施展起来,要比有肉身时容易许多的!”
“可你如今的状况,‘入梦’消耗的也是魂体的力量。”
燕拂衣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眼睛紧盯在师兄身上:“师兄,别再吓我了。”
简单的一句话,让李浮誉的心尖儿好像被人狠狠掐了一下。
“不会了,不会了,”他温言细语地哄道,“我有分寸,很会好好珍惜自己。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还要用来陪着我们小月亮长命百岁呢。”
燕拂衣看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李浮誉拿出自己最为真诚的神色,一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一边就差指天发誓。
发誓又怕再吓到他,也不敢胡乱发誓。
燕拂衣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让他在梦中看了什么?”
“……”
李浮誉的神色一时很难以形容,倒是金霞看他俩说开了,便又唯恐天下不乱似的,笑眯眯道:
“让他黄粱一梦,自然是最想做什么,就看到什么咯。”
燕拂衣有些迷茫,听见李浮誉小声说:“别乱说话。”
“怎么能是乱说呢,”金霞靠近几步,绘声绘色,“这位……小道友推衍易数的天分很高啊,我只是略略帮了那么一点小忙,几天功夫,他就让那小魔头在梦中经历了无数个‘一生’。”
李浮誉怕他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连忙接过:“也没什么,只是让他看看,事情如果按照他计划的发展,最后能否真的得偿所愿。”
“当试过千百次的路径都殊途同归、事与愿违,他自然就学会害怕了。”
他很不愿让燕拂衣知道这些事。
他的月亮那么干净,那么出尘,不该被那些狗屁倒灶的恶心事脏了耳朵。
相钧想做什么,燕拂衣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可李浮誉只要扫他的眼睛一眼,便绝不会认错。
他前世那个圈子,见过太过形形色色的扭曲的欲|望,也听说过些被不择手段毁掉的好孩子。
那种事情带来的痛苦,很多时候远比普通的折磨大许多,尤其是对愈是骄傲正直的人,甚至有可能成为他们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燕拂衣永远不该被那么对待。
慧极必伤,强极则辱。燕拂衣不是会被弯折打磨的普通金属,而是一个不慎,便过刚易折,再无法修复的冷玉。
相钧必须知道这一点。
李浮誉掩去眸中冷意,郑重地说:“拂衣,别问了。”
燕拂衣怔了怔,便也很乖巧地点点头。
相钧想什么并不重要,他之所以追问,也只是害怕浮誉师兄会为此受伤。
“以后别为我这么做了。”
燕拂衣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师兄,不要再来一次那时的事……我受不了的。”
李浮誉微微一笑。
他也很想做出什么一定会让燕拂衣安心的保证,他从来长于口舌的,惯会作为商人的花言巧语,可此时看着那双眼睛,他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在这时对小月亮说的,只能是板上钉钉的承诺,一定不能是假话。
可他真的能做出毫不违心的承诺,承诺自己会活着,承诺不再为他让自己受伤吗?
他做不到的。
反过来让燕拂衣这么保证,他自己也都做不到。
“只要我还有意识,”最后李浮誉只是轻声说,“拂衣,我就一定会在你身边。”
燕拂衣抿紧唇,心事重重地低下头。
前路曲折,全是迷雾,如今他们被困在这魔域深处,不管说什么、想什么,似乎都无法找到一束光,穿透不知所终的未来。
他定了定神,终于问出了最重要,也是一直以来最疑惑的一件事:
“魔尊为何独独要抓我?”
“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