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可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想,你愿意,你答应过。】
燕拂衣在一片黑暗中很虚弱地摇头,就连摇头这个动作都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他体验过求而不得,体验过身不由己,体验过几乎人类所能想到的一切折磨与痛苦,以至于就连做下这样一个简单的决定,都要用尽灵魂全部的力量。
“不觉得很不值得吗?”相阳秋很轻柔地问,“有时候,你要守护的那些东西,终其一生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他说得好像没有错。
燕拂衣对自己的坏运气很习惯,即使是在每一段没有记忆的“轮回”,与倾尽全力守护的东西形同陌路,甚至被弃若敝履,对他从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那……
但那好像……他在心底沉默地回应那个声音:但那好像也没有什么所谓。
他就是愿意去守护什么,愿意去为了一棵青青的草,为了一滴露水,为了一次壮美的朝阳,为了一个心怀皎月的人遭遇不公的泪。
为了这些东西,他愿意永远奋斗,九死不悔。
相阳秋终究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千年之前,剑仙谢九观,算是我唯一觉得可以尊重的对手,只可惜,他心中顾忌的事情太多,要守护的太多,注定走不上无情天道,永不得飞升。”
“千年之前,他终究没有赢过我,我也不再有机会,赢过他了。”
“没想到千年之后,竟会出现另一个我无法赢过的人。”
“月亮如果永远无法被摘到我手中的话,”相阳秋轻声道,“不如彻底烧成灰烬好了。”
自五十年前,延宕川之战后起,无相宫的门始终关着,直到魔尊终于说出这句话。
那是守夜人被带到魔界以后,第一个五十年。
……
九观圣封隔绝仙魔两界的第一年,修真界就天下大乱。
祸乱是从原本鼎鼎大名,几乎是不弃山之下第一宗门的昆仑道宗开始的。
掌门李安世不知是否在延宕川受了太重的伤,从回来后就闭关不见人,后来事态紧急,弟子们不得不闯进掌门闭关的静室去找,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问天剑尊商卿月也不在,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有关这位剑尊的消息,仙门大会还没开时,消息就已经从各个义愤填膺的尊者们口中传了出来。
据说此人心胸狭隘善妒,见不得徒弟的天赋高过自己,从小便刻意欺辱,处处打压,最后竟在延宕川战场上,将身为守夜人的大弟子推向了魔爪。
关于“守夜人”,普通人们的概念仍有些似是而非,他们只知道,守夜人落在魔族手里,是关乎整个世界生死存亡的大事。
后来,不弃山公布了自千年前起的渊源之后,这种认知更得到了强化,甚至很多人形成了牢不可破的逻辑链:整个世界有可能会在一百年之后毁灭,而这全都是因为魔尊抓到了守夜人。
而在这一百年中,他们能活多久,都取决于燕拂衣能坚持多久。
那之后的每一天,这世上的人有多因为自己仍活着感念燕拂衣,便有多少人会为了每日的提心吊胆,而诅咒一遍从前清高自诩的问天剑。
其实对于守夜人被抓这件事,没有证据表明全都是因为商卿月,但天下人这样传得有鼻子有眼,渐渐的,也就所有人都信了。
商卿月自请镇压幽渊之底,仍有许多人觉得他的惩罚不够,只等着宗门大会,要上不弃山讨个说法。
就在这个时候,不弃山掌门谢陵阳,又将昆仑李安世的罪名昭告天下。
这位灵音法尊做的事,在本就人心惶惶的修真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仅有五蕴珠中的影像作证,谢陵阳还亲口证实,李安世竟早早勾结魔族,不仅丧心病狂地害死了撞破他阴私的亲生骨肉,甚至为了掌门之位,暗害自己的师尊,昆仑上一位掌门,千年前九观剑仙的亲传弟子,紫薇剑尊。
在这位尊者漫长的生命之中,为了一己私利,做下的可怕罪行更不知凡几。
桩桩件件,牵扯范围之广,手段之心狠手辣,堪称修真界千年以来,第一大王八蛋。
这第一大王八蛋在延宕川之后就不知所踪,一定是知道秘密泄露,畏罪潜逃了!
如此人面兽心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昆仑的两位尊者如此靠不住,修真界正为此群情激奋,又听说万妖谷那边也在闹事,一向讲理的红莲妖尊发了好大的火,扬言要把一个小小的筑基弟子挫骨扬灰。
——也是来自昆仑,前不久才小小出了一次风头的,那位据说从外门弟子逆袭成剑尊亲传的少年英才,萧风。
第70章
从这个时候起, 有人便不免要隐隐觉得,怎么近来涌现的伪君子,净都是昆仑的人。
守夜人从前, 到底是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啊。
虽然与两位尊者相比, 萧风的名气就小多了。
可这个家伙在不久之前, 也曾当过那么很短一段时间的“别人家的弟子”。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门弟子,在内部大比中胜过燕拂衣这件事,被拿出来警戒过各名门大派的许多青年才俊,让他们不可懈怠。
他当时那种从草根逆袭的, 神话般的经历, 也给过许多天赋平庸, 却勤于修炼的少年以希望,或许自己也有一天, 能够突然遇到奇迹, 成就一番大业。
但从前被捧得多高,如今摔得就有多狠。
若说所干的事的恶劣性质,他比李安世还过分,只不过作为区区一个筑基期, 暂时没能牵扯出多大的影响。
历数那些恶事:暗害同门、诈欺尊者、偷练魔功……甚至给守夜人种下魇种, 虽还没有入魔,却比一般人印象中的魔修都令人不齿。
据万妖谷传出的消息,萧风是被昆仑的李清鹤抓到谷中请罪, 李清鹤拿出了五蕴珠,才终于将他的罪行大白于天下。
那段影像亲眼见到的人不多, 但经过绘声绘色的转述,这个小小的筑基修士,在修真界出了一次大大的名。
据说, 红莲妖尊对被此人当枪使一事勃然大怒,已经向万妖传令,凡与萧风曾有过从的修士,从此不许任何妖族与之合作。
至于萧风本人……
对于他现在的处境,众说纷纭。
据说被他暗害的妖族少主恢复记忆之后,简直状若疯魔,连红莲妖尊都要管不住他,只把萧风交由他处置,希望能让他发泄出一点悲愤的郁气。
但那怎么可能呢?
邹惑越是见到萧风,便越是想到从前的事,想到自己是怎么被蒙骗的,又在失去记忆的时间里,对最喜欢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
他当然是喜欢燕拂衣的啊。
怎么可能有人被那个人救下性命,又朝夕相处那么长的时间之后,能不爱上他呢?
假若真有这样的人,假若真有记得他一切的好,却还忍心伤害他的人,那一定会是世上,最狼心狗肺的混蛋。
可他自己,又比那种混蛋强到哪里去?
他怎么能那么轻易便忘记,即使忘记,又如何那般愚蠢轻信,竟连一点保护那个人的本能都不曾留下?
邹惑现在想起来了,想起那片大山,想起那个山谷,想起剑修的血落入喉中时,那要将他融化的热度。
他那时伤的很重,其实伤重之际的记忆相当模糊,从昏迷中醒来后,更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记得落入那些人族修士掌中时,日日都被折磨,心中充满疯狂的恐惧。
是燕拂衣照顾、治愈了他。
邹惑醒来的第一时间,看见燕拂衣,便已经心生亲近。
但那“没来由”的亲近,令那时的他更害怕。
刚开始,虚弱的小蛇生怕这又是什么新的手段,只知道向照顾自己的剑修呲牙,在被清洗伤口时疯狂挣扎,还咬伤过那个人的手。
可在一点一滴的相处中……邹惑现在甚至能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想起自己从抵触到沉迷,那每一分细微的情绪变化。
他还记得,不知具体从什么时候,他开始极为期待每天换药的时间,一整天什么都不干,从睁眼便会死死盯着房门,等待剑修从那里进来。
燕拂衣很少不准时——每次不准时的时候,邹惑便会格外焦躁地咬伤自己的鳞片。
因为他知道,那一定是因为剑修又在外面受伤了。
那种等待带给他的恐慌,甚至开始胜过了被囚禁折磨时的回忆。
他想把那个看起来很聪明,其实又很傻的剑修绑在身上——或者反过来,只要能在任何时候都看到他,得知他的状态,那时的邹惑愿意付出任何东西。
天知道后来他得知,他们之间居然存在一个那样古老的生命契约时,是被多大的惊喜砸中了。
那时邹惑想:这该是对他遭遇的,所有该死的一切的补偿。
如果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是为了抵达得到那个人的终点,他甘之如饴。
作为燕拂衣的伴生灵兽小花,自从身体恢复到能动,能感受到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灵魂契约开始,妖族少主就恨不得把他的契约者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们的灵魂契约,是来自上古的,很高级的约法。
燕拂衣对那些不太了解,只是当时从秘境中学到了拯救濒死妖兽的方法,又一贯的心软,就用在了他的身上。
可邹惑心知肚明,那些知识作为妖族的传承,牢牢刻印在他脑海深处。
那是曾代表生死相许的约契,双方共享生命与灵力,形影不离,甚至若是一起勤加修炼,到了更高深的境界,都能感受到对方的状态、思维。
后来许多人族之间,即使是道侣缔结的婚契,许多都没有这样的效力。
邹小花很是沾沾自喜。
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属于他了,他心里想把这事告诉全世界知道,却又连燕拂衣本人都不敢说。
那时他只是一条无所凭依、孱弱多病的小蛇,剑修若是知道,如此珍贵的契约位被这样没用的妖兽占了,会不会心里气恼,会不会想着与他解除契约?
邹惑其实也知道,燕拂衣不是那样的人。
但他一点点都不敢赌,一点点风险都不想冒。
他只敢很小心、很隐秘地喜欢着那个在自己小小的世界当中,最重要的剑修。
是即使觉得自己配不上也不想放弃的人,是即使用一些有点卑鄙自私的手段,也想要永远留在身边的人。
也是即使舍出命去,也想要保护的人。
任何人想伤害燕拂衣,都要从他的尸首上踏过去。
——至少当时的邹小花,是这样在心里暗暗发誓的。
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没有真的鼓起勇气,把自己小小的喜欢拿出来,忐忑地拿给那个人看。
他非但没能履行对自己的承诺,甚至后来偏听偏信,让自己也成为刺向那人心脏的一柄利剑。
他就在昆仑的扪心台下看着,那些威势仿若要震碎天地的雷霆,一柱接着一柱,几乎要将高台上渺小的身影击得粉碎。
冥冥因果之中,那几乎算是他亲手引下的天罚,将那一点契约的羁绊,消融得一丝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