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魔尊说:“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幸讷离一愣,他把昏迷的百里神扒拉到一边,站直了身。
那个曾让他也感到很可惜的小道君躺在床上,深红的魔纹甚至仍在他皮肤上闪烁,其余可怖的伤口也不计其数。
命运委实是很难以捉摸的东西。
今天早些时候,幸讷离也身在乌毒牢狱,亲眼看着那时魔尊父子对峙,快要被点燃的空气一触即发,也是为了这个人。
可那时候,魔尊站在与现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便是再能窥破天机的仙神,恐怕也预料不到竟还能有如此离奇的转折。
那时候,是少尊……恐怕现在已经不是了——是相钧苦苦哀求,求魔尊放燕拂衣一条生路。
现在的魔尊,所求的也是这一点。
可他又能去求谁呢?
或许,如果他真的如自己所说,愿意低头认输,愿意折节相请,愿意也像一个无能荏弱的凡人那样,去“求”的话。
但……
幸讷离难得竟然犹豫,他不确定自己若说出那最后的法子,是否是对的。
他终究自己也是魔,从不愿向假仁假义的仙门低头。
他为此放弃的东西已经太多,以至于都不能想象,若有一日,会劝另一个魔回头。
那无异于向自己承认,他曾做的一切都是年少轻狂,他不惜背约负盟、义无反顾地选择的一条路,有可能是错的。
“……不弃山。”
最后幸讷离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连自己都会觉得惊讶。
“不弃山有一口不老泉,”说出口之后,气机反倒顺畅起来,“如今即使是我,也已经对他的灵魂无能为力,尊上。”
幸讷离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严肃道:“但不老泉夺天地气运,能无视任何法则,延续一个人的生命。”
魔尊微微一动,暗红的瞳孔终于落在这胆大包天的竹子精身上。
幸讷离心里打了个磕绊,硬着头皮说:“就……如果能至少吊住他的命,或许日后,会有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又是沉默。
幸讷离反刍了一下,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东西,忍不住暗暗叫苦。
别人不知道,他这从千年前起就跟随尊上的老魔,还能不知道吗?
魔尊相阳秋,此生最恨有二。
一是战斗时被人插手。
不论是输是赢,只要是相阳秋认准的对手,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打断他们之间的较量。
反正他怨气所化,并不会死,只要不认输,就不会输。
二是不弃山的应玄机。
应玄机在相阳秋与谢九观相斗时,永远能从任何角落、任何时机突然冒出来,偷鸡摸狗、损招尽出,才让魔尊与他最想决出胜负的那个人,最终都没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决斗。
但那有什么,那有什么?
你儿子都马上要死了,跟老对手低一下头怎么了!
不就是先暂且跟人界和谐相处,然后借着谈判去讨一口泉水喝,换我肯定立刻就去。
魔尊垂着眼睛,他暗红色的睫毛眨了一眨。
幸讷离敏锐地从中察觉出松动,他甚至看到尊上正要微微点头。
可他还是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就在这一天中第二次,被人打断了。
破房山的声音从远远的废墟之中传来,夹得像三天没吃饭。
“尊上,”这位一向粗豪的护法扭扭捏捏,“仙门……仙门打过来了。”
幸讷离:“?”
破房山继续很委屈:“我们打不过——不弃山那位玄机老祖,他他他、他出关了。”
第84章
李浮誉刚醒来的时候,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片云雾缭绕的莲池,洁白的莲蓬开得正盛, 无数金鳞的鱼儿纵游其间, 仿若梦幻仙境。
然后他一翻身, 发现自己正躺在万丈高空——那莲池也是悬浮在万丈高空,好像一喘气就会掉下去。
但这对此刻的李浮誉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心脏剧痛的感觉仍残留在意识里,他想着睁眼之前发生的事, 想着燕拂衣看向他的最后一眼, 胸腔中就好像被人挖走一块, 疼得又要昏过去似的。
小月亮会怎么样?
李浮誉是亲身跟着燕拂衣,那五十年中都没有片刻稍离, 他知道他受到的所有折磨, 知道他被摧毁成了什么样子。
如今,让自己的“又一次死亡”,甚至还有他娘……他们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会不会真的, 把已经不堪重负的人彻底压折掉。
李浮誉想起什么, 立刻手忙脚乱地往怀中掏去。
他带着点惊慌在怀中摸索,打开全部的神识翻找,终于在一个很偏远的角落, 找到一点晶晶亮的星光。
李浮誉大大松了口气,如获至宝, 将那星光很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浓郁的金色灵力涌出,将之牢牢包裹起来。
其实在消散的一瞬间, 他一点都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
虽然从推测看,理论上他还有救……可推测毕竟只是推测,谁知道当年那些深不可测的大人物,布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局?
李浮誉当时能做的,只有尽他的全力——让潜藏在自己识海中的那个不知名的存在也帮忙,将燕然岌岌可危的神魂再抢回来。
还好他赌对了。
还好……还来得及。
李浮誉一抬手,熟悉的金色灵力瞬间喷涌而出,他被那磅礴的灵气流震惊了一下,可很奇妙的,在这具身体里的时候,他便竟也能如臂使指地控制那些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
冒犯了,前辈。
经历这许多事,李浮誉对那潜藏在他意识当中不知名的存在,早已有了猜测。
虽然不知道应玄机是如何跑到他意识里去的,又怎会让他在差点消散时,又进到这具身体。
但无论如何,金仙的身份和实力,他现在正需要这个。
得去把小月亮救出来。
身后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响。
李浮誉转身,看见一个手持拂尘的清俊道君,看上去很少做出什么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像是要裂了。
“……师尊?”
谢陵阳猛地跨前一步,像是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竟又毫无意义地重复叫了一句:“师尊!”
李浮誉所有的演技,都用在让自己面无表情上了。
为了不露出更多破绽,他震袖而起,强作威严:“我去一趟无相宫。”
谢陵阳深吸一口气,想起刚刚接到的消息,终于镇定下来。
“师尊于此刻醒来,想来是天意……延宕川的九观树,在刚才倒塌了。”
燕拂衣与谢九观神魂的关联,在轮回幻境中的某一世,李浮誉已然知晓得很清楚。
他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没再多说一个字,在瑶池仙境沉睡了千年的金仙,瞬间化作流光,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谢陵阳顿了顿,指骨无意识地在拂尘柄上弯折,朝掌教弟子打出一道灵符,也跟了上去。
不弃山下方聚集的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人突然指向天空,惊叫出声。
无数人抬起头来,磅礴而中正的金仙灵气如若暖阳,给阴霾的云层镀上一层金色薄纱。然后如同利剑刺破苍穹,愁云惨雾一瞬间消散,真正的阳光直射大地。
不弃山的金仙,终于现身了!
……
仙魔两界许多人预想中的第二次大战,没有发生。
玄机仙一路势如破竹,穿过延宕川,打进魔界深处的无相宫,不论是多么强大的天魔在他面前,都好像是路上绊脚的小石子。
就如同在魔尊面前,当时仙界的所有人,都没有一点反抗之力一样。
金仙的层次,与其下诸多境界已完全不同,在这个近万年都没有过任何人飞升成神的世界,他们已无限接近于神。
在普通修士的视角中,他们甚至看不清玄机仙过路的身形,只见一道金光飞入魔界,不出片刻,金光又飞了回来,直朝不弃山而去。
然后,如今两界中人都已可来去自如的延宕川,突然涌上了大批魔兵。
魔兵在交界处筑起厚厚的城墙,与这边还没反应过来的仙门众人隔川相对。
过了一段时间,那道城墙裂开一道宽敞的缝隙,许多衣衫褴褛的修士被放出来。
他们大多面色茫然,不知自己何以幸运到还能逃出生天。
很多人明显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一踏上人间的土地,便软倒下去,嚎啕大哭。
即使是铁塔一般的巨汉,或不知活了多少年的白发修者,一个个全不顾忌形象,五体投地地趴在故乡的泥土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有人冲着来处不断磕头,有人惶惶然到处乱走,就连守卫上前尝试搭话,都能刺激得他们一惊一乍,立即摆出防卫的姿态,过一会儿,却又痛哭流涕地倾诉起来。
他们说,魔尊是多么多么可怕,他们曾离死亡是多么多么近。
他们说,他们见过那个传说中的守夜人,他还那么年轻,于惨无人道的抗争中,喷溅出来的血,还那么热。
他们说,能留下这条命,都要感谢守夜人。
……
但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名叫燕拂衣的小道君,现今如何了。
*
云上仙宫,金色的流云缱绻温柔,终年围绕在雕梁画栋的殿宇周遭,仿佛永不止息的日光。
曾到最后都孤身一人的最后一个抗争者,正静静躺在窗前的榻上,轩窗开出一条小缝,将外面灿烂的春|光泄露一丁点,满园芍药开得正艳,荷塘里摇摆着硕大的莲蓬,雏鸟叽啾,鱼儿摆尾,都化作甜暖的风,微微吹拂起他的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