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是他。是因为他。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全都是他的过错。
“唔……”
神魂像被风吹动的烛火那样闪烁起来,缺少表情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李浮誉咬着牙,把人紧紧抱在怀里, 倾尽全力输入治愈的灵力。
可燕拂衣本身就似乎在抵抗,他的灵力像遇到一堵脆弱又坚固的墙,全部被挡在外面。
偏偏他还不敢太用力。
“拂衣,拂衣,”李浮誉努力抚顺他的发丝,“是我,我回来了,别怕。”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离开你,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可是没有用,燕拂衣听不到他的声音。
神魂仿佛一叶独自漂在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舟,被巨浪翻滚着卷走,都没有喘一口气的机会,无情的海水便已无情地充满整个身体。
燕拂衣头疼得厉害,那些灌进意识的海水仿佛都被煮沸了,炽灼的疼痛不断刺激着神经,让他都不由得闷哼出声。
单薄的里衣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了,燕拂衣被李浮誉抱在怀里,狼狈得好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不想这样。
燕拂衣竭力控制着自己,他还记得,自己好像是被一个很可怕的人控制着,对方要折磨他,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东西。
是很重要的东西,不可以被他得逞。
因此,因此不能显现出软弱,不能流露出自己的痛苦。
这没什么,没什么的,只是疼痛,只是他已经很熟悉,也很习惯忍受的东西。
反正,如果能成功完成这个任务的话,他会得到奖励。
大概真的会得到奖励——燕拂衣哄着自己,就像那种:无伤无痛的,和自己在意的人一起,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顺顺当当地活下去。
那得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他简直都不敢想。
燕拂衣痛得意识都模糊了,他必须得找点什么东西去想,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不去想有关疼痛本身的事。
他想啊想,试图从记忆当中找到一点甘甜,只要一点就好,他不贪心的,只要一点,就又能含在嘴里,撑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些珍贵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的过往,变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糖,被守财奴很小心地收在最贴近身体的口袋,只有最受不住的时候,才可以很小心地拿出来,再尝一点点。
不可以贪心,要慢慢用,不然用完的话,就再也没有了。
可能就会再也撑不下去了。
李浮誉不断抚摸着怀中人散落的头发,不住地呼唤他的名字。
老天爷,为什么要永远这样折磨一个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代替他。
我祈求你,来……折磨我吧。
……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拂衣才终于很慢很慢地,稍稍平静了一点点。
或许是所有力气都终于用尽了,他都不再有蜷起一根手指的能力,整个人软下去,好像被拆掉牵丝的破旧木偶。
李浮誉让他埋进自己的颈窝里,让那些温凉的液体都在他的肩膀上蹭干净。
“没事了,月亮,没事了,”他很用心地一遍遍保证,“我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
李浮誉将那些温软的发丝盖在掌下,一下一下抚摸,就像他那么希望燕拂衣从此以后的人生,也如此柔顺,被如此温柔对待。
那颗脑袋在他肩窝处稍稍动了一下,好像想要抬起来起来。
李浮誉连忙撑住他的后颈:“拂衣……”
他没有说完。
那双眼睛被泪水洗过,似乎变得更加透亮,显出一种极为纯净的清澈。燕拂衣在看着他。
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视线终于有了落点,被放在他的眼睛里。
燕拂衣的脸颊仍然湿漉漉的,被冷汗、泪水和一些情绪上的东西弄得潮湿,他看起来更加苍白了,一下发丝散乱沾在脸上,衬得肤色对比更加鲜明。
他咬着嘴唇,那么用力,甚至隐约能看见渗出的鲜血。
李浮誉吓了一跳:“别咬,拂衣,别咬——你怎么了,放松,放松一点。”
那具冰冰凉的身体开始细微地颤,不是刚才那样激动的、惊惧地逃离,而是一种仿佛压抑到极致,而终于快要崩塌的时候,在风雨中细微地摇摆。
一道血线自苍白的薄唇边流淌下来。
李浮誉心尖骤然悸动地一痛,他尽量温柔地摸摸燕拂衣的脸,想让他至少别再伤害自己。
“咬我吧,月亮…松开一点,咬着这个。”
柔和的金色灵力将两人围绕在中心翻涌,像一只急得团团转,又不得其门而入的小狗。
燕拂衣的牙齿被以温和而不容置疑的力道掰开,有带着温度的东西代替他自己的嘴唇,被送到口中。
那片席卷着理智的浪更大了,将许多不知前后、也不知真假的记忆碎片全都搅合在一起,让人晕眩,无论如何都挣不出去。
燕拂衣没有放弃,他想起来了一些事,在那片冰冷的海域中,无时无刻不在奋力地挣扎、向上游。
他想起来,好像在什么时候,又看到了师兄的脸。
不是原来记忆中的那一张——而是到魔界以后,看到的那个一直寄居在自己身上,很不容易才能被重新看到的神魂碎片。
但不再是神魂状态了。
莫非是他的幻觉,那脸如此真实,如此温热,就好像在唇齿间蔓延开的,充满铁锈味的液体。
夜柳很担忧地叫了一声:“师尊,您的手……”
李浮誉抽不出一点精力给她,只是微微摇头。
他希望这个徒弟能懂他的意思,快点离开这。
燕拂衣这样的时刻,他不想让别人看到。
小月亮自己,也一定不希望别人看到。
李浮誉是看着燕拂衣,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成长起来,在那之前,他也“看过”他的太多经历。
尽管书里写的,与他现实所看见的,两个燕拂衣过的完全不是一种人生。
但李浮誉就是知道,那都是燕拂衣,是同一个人,是他梦境最深处的月光。
所以李浮誉知道,从小就是剑峰大师兄的某人,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讲,有很在意自己的“形象”。
因为是大师兄,所以不可以对师弟师妹们的疑问一无所知,不可以在师弟师妹面前露出伤痛和脆弱,不可以让外面的人知道昆仑内部的艰难。
夜柳很有眼色,在发现这里实在不需要自己之后,很快悄悄地退了出去。
“只剩下我了,”李浮誉轻轻地说,“小月亮,在我面前不用忍着,我是你的师兄啊。”
“我才是比较大的那个,才是该照顾你的那个,所以在我面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记得吗?这话我早就对你说过的。”
“是不是应该记得师兄说过的每句话?如果忘了的话,就该罚。”
李浮誉那样说着,忽然被某个字眼刺痛了,便连忙改口找补起来:
“不不不,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不记得也不要紧,拂衣,忘了的话,我就再说一遍,或再说很多遍,不会有什么事,不会再有人因为任何事情罚你。”
李浮誉收紧了手臂,让那个软而冰凉的身体,在自己怀中贴得更用力一点。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把燕拂衣整个都藏进自己的身体里,那样就可以时时刻刻护着他、看着他,不再让他受伤,不会稍有一眼看不见,人就又沉在一汪深不见底的水里。
他的手指被咬破了,但很不要紧,比起看着燕拂衣那么痛苦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就算手指被咬断了,也不要紧。
燕拂衣却松开了牙关上的力气。
苦涩咸腥的液体滑进喉咙的时候,作用在神魂上的头痛神奇般的消失了。
燕拂衣其实早已很想昏睡过去,但他用力撑着,勉强睁着眼,想看清楚视野中那片模糊的光影。
他好像被困在水底,若一松手便又会向深渊坠去。但这一次,水面上是在闪光的。
像是太阳已经升起来,只要再向上游一点,只要将手指破出水面,就可以摸到了。
水面上的阳光,一定很暖、很软,会把湿淋淋的发丝都晒得蓬松,就像有人在温柔地抚摸他的头。
所以,一切还来得及挽回吗?
燕拂衣忍不住这么想,这么想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他可以让自己这么想一小会儿,待积攒到足够的力气,再去面对太过不能承受的现实。
他可以想:或许记忆中的闪回只是一场噩梦。
或许他没有害死任何人,或许他也还有机会得救。
或许,即使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也还是有机会,挽回,再重新开始。
水面上的声音,因为隔着厚重的液体,而被扭曲成很奇怪的响动,但燕拂衣很用力去听,就又似乎能听到一丁点了。
他听见有人说会永远在他身边,有人说不会离开。
如果但凡这样的奖赏有一丝可能成为现实的话。
燕拂衣想,他好想相信,哪怕再被骗一次,好像也不该放弃这么珍贵的机会,去赌一丝能够得到的可能。
他确实是个糟糕的赌徒,每次想赌,大多都会输。
但是不是可以再多一次,就一次,再……相信一次。
……
终于又把燕拂衣哄睡着之后,李浮誉自己的后背都被汗湿透了。
他坐在床边,用一张沾湿的细绢,一点一点擦去神魂额上的汗。
李浮誉凝着神,把燕拂衣刚才表现出所有的反应,一帧一帧地在自己心里过。
他不是什么精神科的医生,但好在记性很好,又擅长分析,并幸运的,算是很了解燕拂衣。
要一点点想,慢慢想,如今困住燕拂衣的,最关键的都是什么东西。
自己和他娘的魂魄消散在他面前的场面,无疑是最直接的诱因。
可千里之堤的崩溃从来都不只是一朝一夕的事,若找不到那些暗藏在冰层之下的症结,即使让幸讷离封住燕拂衣的记忆,也起不到很久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