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野堂
一股新的力量被注入到他的身体,而旧的病痛随着那些被风卷走的画面一起,吹得愈来愈远,他的嘴角止不住地扬起来,连手都被师兄握住了。
师兄牵着他的手,朝一片开满花的地方走去。
那里有蓝色的天,白色的云,五彩的花海,清澈的小溪。
在小路的尽头,有一间温馨的小屋——与他曾在心里偷偷设计过,又差点真的建起来的,一模一样。
燕拂衣愣了很短的时间,他想:那为什么我没能建起那座小屋呢?发生什么了?
可这一回,他没能再往深想去。
轻灵的风在他的灵魂中扫荡,把每个角落里隐藏的荆棘全都厚厚包裹起来,于是他可以随意在记忆里跌跌撞撞,都不会被任何尖锐的枝丫刺伤。
他只是被师兄带着,往一片阳光里走,阳光里似乎还有很多人。
那些人都在冲他笑,冲他露出从前很少见到的,快乐和喜欢的表情,他们都喜欢他,说他做得好,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山谷里有着人间的四季。春天花会开,可以采来一些酿酒,再埋在树下;夏天他可以在屋后舞剑,师兄在一旁笑着弹琴;而秋天的时候果子熟了,从树上沉甸甸地坠下来,差点砸坏树下的酒坛;冬天会落雪,不是那种代表着永恒寒冷的雪,而是白白的、绵软的,会在小动物头顶上落下、又被甩成一蓬蓬的雪。
燕拂衣捧起一把那样的雪。
雪是凉的,可他眯着眼睛笑起来,有两只更温暖的手包裹着他的手。月亮在屋后升起,太阳在山谷的另一端落下。
好幸福啊。
燕拂衣突然感到脸上的潮湿,他有些诧异地摸到那些透明的液体,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场景中出现。
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眼泪也都被无处不在的风吹散。
于是得以继续在美妙的黑暗中沉落,他只要闭上眼,终于可以在深达灵魂的疲倦中放松睡去。
因为他完成了任务,他赢了,他做得很好。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月亮,”那人的声音像是从天外,又像是从光亮的太阳里传来,“你值得幸福。”
第91章
幸讷离收了功法, 额上全是汗。
奇了怪了。
燕拂衣……守夜人就可以拥有强度这么夸张的神魂吗?
他明明是在给他治病,把记忆往更“好”的方向引导,可光是神魂下意识的拮抗, 就把他逼得使出浑身解数, 好不容易才达成目标。
更不要说最后压制的时候——要不是明知道他是个不到百岁的小修士, 还以为是什么修行千年的老妖怪呢。
还有啊,那个应玄机……
幸讷离斜着眼,看见“应玄机”把封好记忆的小守夜人接在怀里,感觉这位老不要脸的金仙, 从神色到动作, 都怪暧昧的。
不对, 一定有什么他还没领悟到的内情。
竹子精又偷眼去看谢陵阳,试图从那张冰块脸上分析出什么玄机。
当然还是失败了。
李浮誉按一按心口, 按下去一点翻涌的血气, 低声对那个魔族护法说了句:“有劳。”
“没事儿,我也没做什么,”幸讷离摆摆手,“还是玄机仙切入点找得准嘛, 不然, 还要多费好多力气。”
今天施展的法术,是幸讷离作为一只高阶妖族,生来便拥有的天赋, 但这天赋说强也强,说弱也弱——要是找不准施术对象最根本的症结, 便很难施法治愈。
还好……有应玄机在这里。
作为一个闭关千年的老神仙,他实在过分了解守夜人了。
夜柳看见师尊疲惫的脸色,一步蹿上去挡住竹子精的视线。
“五护法, ”女医尊笑得甜甜蜜蜜,“有些医道上的问题,能不能跟你讨教一下。”
“呃,这位师姐……”
“怎么就师姐啦,”夜柳笑吟吟的,不接他话,“哪怕按修成人形的时间看,你也比我大吧?”
幸讷离退了半步,讪笑道:“是在下唐突,久闻丹鼎真人有妙手回春之术,在您面前献丑了。”
夜柳挤着他便往房门外走,幸讷离伸着脖子,眼睛黏在某人身上,可碍于人家师尊师姐都在场,连叫都不敢叫。
夜柳又斜跨一步,把他往那方向的视线也挡住了。
“瑶台清修之地,”女修笑里藏刀,“别乱看呢。”
“砰”的一声,被用过就扔的魔族护法刚一踏出门外,房门就被重重关上了。
房间里只留下两个清醒的人。
李浮誉看看谢陵阳,对方垂着眼睛,不与他对视,拂尘微垂,一副清净修心的老神仙模样。
李浮誉琢磨出点什么味道,可他对千年之前的事情并不了解,如今全副心神又都系在燕拂衣身上,更没心思了解。
“……陵阳,”最后他只能假作威压,用“该有的”语气淡道,“你自己的事情,自己考量。”
“是,”谢陵阳微微躬身,双手为礼,“弟子谨记。”
李浮誉想了想:“上次让你找的那个女孩儿,找到了吗?”
谢陵阳不由微微一笑。
“他……守夜人的眼光,当真是极好的。师尊有所不知,并未需要徒儿费力去寻,那女侠在修真界已声名鹊起,是个很惊才绝艳的散修呢。”
李浮誉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叫什么?”
“如您所想,”谢陵阳道,“关女侠,关凌渡。”
李浮誉怀抱着燕拂衣,心里微微发出一点如释重负的喟叹。
虽然不愿意那样想那个很聪明勇敢的姑娘,但他在这之前,也一直很警惕,生怕燕拂衣再所遇非人,生怕他再受伤。
万幸万幸,这一朵小花,是好的小花。
她也脱离了她被既定的悲惨命运,这一世,不会遇到那些以爱为名施加的伤害,有很多人会护着她。
谢陵阳说:“我已嘱咐门中弟子相护,之后若她愿意,随时可来山中修行。”
李浮誉点了点头:“将找到的那些书卷,都搬到瑶台来吧。”
谢陵阳一扫拂尘,又躬了躬身。
“守夜人的神魂与众不同,瑶台也早先备好了可以使用的身体——但那一位,只是万丈红尘中的普通过客,要想让她从一丝残魂的状态复活,恐怕不容易。”
从师尊把燕拂衣带回来起,虽然一直都守在那人床前,但其余的很多事,也都没有落下。
比如说,有关燕然的复生。
李浮誉太知道什么会是燕拂衣最关心的事,甚至,是谢九观最关心的事。
恐怕在他心里,燕然才是这整个布局中最大的变数,是被牵扯进这神魔恩怨的,最无辜的人。
虽然若是那姑娘自己在这里,大抵也只会在儿子脑门上弹一个脑瓜崩,让他不许多想。
燕然作为母亲从来温柔,作为爱人从来洒脱,她会说那是她自己选的路,从未后悔过。
但是怎么办呢,李浮誉那么了解燕拂衣,知道他会把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得帮帮他。
“不要紧,”李浮誉说,“我会翻遍所有古籍,试遍所有阵法,在他醒来之后,还一个活生生的娘给他。”
谢陵阳提醒:“守夜人再醒来后,未必还记得多少从前的事。”
“但心底深处的渴望是不会变的,”李浮誉说,“我知道他。”
或许在这所有的努力之中,还有着一点点自私的谋划。
李浮誉想,这就算是,作为他自己,为燕拂衣做的一点事。
燕拂衣会高兴,又会觉得欠了他——既然欠了他,当然是要还的。
李总思索起这种谋夺人心的事,其实很坦荡。
他从前是个商人,商人想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惜以任何方式去交换。
他嘴上说得再无私,终究到底,不希望燕拂衣就那么忘了他。
至少,要给他一个能有借口陪在他身边,努力的机会吧。
谢陵阳点点头,低声说:“仙魔两界,短时间内应该还能维持住平衡,但要彻底消除隐患,恐怕还是得在正面击败魔尊。”
李浮誉已经翻开了一本书卷,他认真地看着上面的内容,试图从中找到合适的方法。
“这件事情,”他说,“我会操心。”
应玄机主修的并非武道,让他在正面战场上战胜魔尊,其实有点勉强。
但如今,相阳秋血肉之心已生——九十九步都已经走完,最后一步,李浮誉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在自己手下出了差错。
再说,他若想让燕拂衣无忧无虑地、好好活下去,这最后一关,也不得不过。
他不会再让燕拂衣用自己的命,去担当所有的责任。
有些事情,他也可以帮着做。
谢陵阳说完那些公事,又看看师尊怀里揣进吊坠的位置,似乎还有什么话,纠结在松不开的眉目里。
但他欲言又止,看见他师尊眼底的冰冷,微微一顿,还是行礼离去。
李浮誉将一枚星月郑重地放在床头,然后捉住昏迷的人的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现在,什么都不用操心,”他轻缓地说,“拂衣,你只需要醒。”
从面色上看,燕拂衣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
幸讷离的封印,让他眉宇之间郁结不去的那些阴霾消散了,他好像沉浸在一场还算不错的梦里,唇角甚至好像微微翘起来一点。
……燕拂衣梦到了他的母亲。
那是他从小到大,都极少能拥有的梦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拂衣一直都很惶恐,因为他发现,自己快要记不清母亲的长相了。
可能是他做得不好。
他只能这样想。因为他弄丢了母亲的遗物,好像也没有长成母亲希望的人。